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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德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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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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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伤疤》

我左小腿的正面有一块横向的长约4厘米的伤疤。它刻录的是我当年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过去,江南的故乡,是年年都要抢种“双季稻”的。每年从7月上中旬到“立秋”前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内,也正是蕴隆三伏时,生产队靠约70名能上工的男女劳力,不仅要把全队201亩包产农田里,已经成熟的黄澄澄的稻谷全部抢收回来,还要将这些农田再灌水深耕做熟,再将绿油油的晚稻秧苗一括(方言读kuō)一括地抢栽下去(一括一般有七八棵秧),直至全部完工。这个过程,有个专有名词,叫“双抢”。

一个抢字本身就足以说明其紧迫性和重要性了,何况还是双抢呢!期间劳动量之大、强度之高和劳作之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万万想象不到的,而且除了稻谷脱粒时可以借助人力脚踏的打稻机和犁田耙地有牛帮忙外,几乎都是靠传统的人力所为。在那段劳作的日子里,故乡伟大的农民,用老辈人的话说:“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有时人累得真的是屎都吃得下。”话虽有点糙,甚至说得有些极端,但那是最形象的刻画。不仅户户都是全家总动员,而且在农村还没有通电的长期酷烈高温下,所有劳力都须在野外天天“白加黑”地拼着命“战天斗地”,都要在“狠斗私字一闪念”中一直不断挑战自身极限,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

当然,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各家才有机会能额外多挣些工分。因为时间太紧任务太重,生产队长为了确保任务完成,总是要竭力发挥全体社员,包括各家老老少少参与集体劳动的主观能动作用,特别是在全体劳力集中几天割稻后,要将剩下未割的稻田逐一根据大小,以奖励工分的形式——一般分值较高,由各家自愿认领去割。条件是,必须在生产队打稻机按序打到该稻田前将稻割完。

上世纪70年代初,家父因一直在大队工作,家里只有母亲和姐姐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而母亲又常常生病,家里总是年年超支。母亲为了在这个时候能抓住机遇尽量多挣些工分,在烧锅弄饭等有腿残的哥哥负责的情况下,总是在身体许可时,带着姐姐在每天披星出、戴月归地玩命劳作之余,尽可能再以自我残酷压榨的方式额外多揽些割稻的任务。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当母亲和姐姐累得实在受不了时,为能“割一括少一括”,也会驱赶着我下田。开始,我由于属于“帮忙”,是边割边玩的,真割累了也可以回家玩耍休息,所以并未真正体会到其中的真味。

独立承包割稻是在姐姐已被招工到外地的1976年,我13岁的暑假。母亲因身体原因已不能下田。我承包的是一块两亩多的中等稻田。开始的几天,母亲为了让我在太阳出来前能尽量多割一点,总是在东方未晞公鸡未鸣的夜里,就把我从梦中叫醒。我下床后没有漱洗就匆匆拿上锯镰刀和揩汗的毛巾等,赤着脚只穿着一条短裤,一路伴着星星边走边瞌睡着来到田边,而且一般直到此时蹲下,我才能勉强看清一括括站立着的稻杆。

术业有专攻,割稻有讲究。有过割稻经验的人都知道,锯镰刀斜割比平割省力,稻桩留得越高越省力,但生产队是不允许用这种省力的方法割稻的。不仅仅因为脱粒后的稻草是所有农户主要的烧锅柴和牛过冬的饲料,以及一些农户要用来翻修旧草屋等,主要是斜割的稻桩或稻桩留得较长的话,在生产队除了部分大姑娘小媳妇,其他劳力几乎都是赤脚劳动的情况下,是极不利于后续的一系列劳作的。是故,“稻要平割,桩要留浅”是所有割稻人都要自觉奉为圭臬的。否则,那是要遭众人骂的。

因早稻一般长得都较壮实,且间距也较均匀,成年人一般从右到左横向一行,可一次连割6到7颗(年龄小手臂短的视情酌减)。割稻常见的,也是动作最协调最合理的姿势,是双腿按两脚之间纵向两到3行,两脚外各两行的方式自然站立,身体与稻杆的距离以腿关节适度前倾,上身向前伏下时,左手能自然握住最右侧那括稻杆的中下部,右手很方便地在稻杆根部稍稍用力向后拉刀为宜。割稻时,横向的一行割完后,全部握在左手,左手顺势将这把稻从眼前甩出一个小小的弧形——也为了将稻穗自然甩齐,将稻杆的尾部轻放在刚割的最右侧的稻桩上,并将稻穗偏向右前方,然后右脚前移,左脚在割下一行稻时自然跟进,再将割下的这一把稻放在前一把稻上,只是这两把集中放下的稻的尾部应呈“鲤鱼尾”式交叉摆放,组成乡亲们常说的一铺稻——为了方便后面打稻的人能更干净、更快地抱起脱粒。这是割稻最基本的一个循环。通过这一循环的不断重复,一直割到前面的田埂,沿线很规律地留下一铺铺躺倒的,非常整齐的稻杆,才叫割了一趟稻,然后回头再割下一趟......

诚然,大热天这样割稻,头一直深埋在左侧和前方的稻穗下面极端燠热不说,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弯腿撅屁股,双手一直不停地伸伸曲曲,始终重复着同样的机械运动,而且还要始终防止雪白锋利的锯镰刀误伤自己。这样,就是没有割过稻的人也能想象得到,时间稍长,人就会腰酸背痛大腿发胀两臂发麻,久而久之,这种难受就会越来越强烈,人也会越来越痛苦。

起初,我一行割5颗尚能割一小长段才站起来休息一会。渐渐地,每段割的距离越来越短,站起来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而且即使是在清晨,我尽管只穿了一条短裤,很快也是浑身汗如雨下,毛巾只能用来揩脸——揩其它地方已没有实际意义。裸露在外的发肤上沾满了稻穗的碎屑,和或长或短或青或黄的稻叶,这些东西随着汗水和人体的运动,在身上或淌或滚或脱落或巍然不动,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很痒!问题是,这种痒你只能忍着,你也没空去管它,而且你越管,它会让你越痒,那样你就没办法去割稻。颇具生活哲理的是,当你忍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你的皮肤就像渐渐开始适应了似的,也就不再觉得痒了。至于稻叶会时不时地在两条胳膊和大腿上报复性地划出一条条血印子,并且经汗水一浸,还有点火辣辣的疼,那也只好忍着了。

因第一天清晨忘了带水,只割了一会儿,喉咙便开始冒烟。不得已,我只好不断地跑到附近的沟里喝生水。第一趟稻刚割过大半,太阳就已急吼吼地跃过了东方的山头,并且很快就张牙舞爪起来。直到坚持将这一趟割完,在肚子一再的顶格抗议下,我赶紧跑到沟里将全身埋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才匆匆回家吃早饭。

农家的早饭都是稀饭,佐饭的除了咸菜就是家里自制的酱菜。

吃过早饭,人也休息好了。二话不说,带上母亲已经备好的草帽、毛巾和绳系双耳的满满一钢精锅,据说能防暑的家里自制的野山里红茶,再逆天穿上厚厚的防暴晒的粗布外套——长褂长裤,赶紧下田。这个时候下田和清晨只穿着短裤下田,感觉就完全不同了,不仅日头越来越毒,老天越来越闷热,而且还要始终穿着这早已大部分被汗水浸透的厚厚的铠甲。只割了一会儿,曾经的难受就已经被唤醒了。站着割实在受不了时,人只好蹲着割。蹲着割时腰虽然好受一些,手臂也因高度降低酸胀有所缓解,但大腿的酸胀又加重了,特别是屁股越来越坠胀,最后又不得不跪着割——故乡的男人过去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还要跪稻杆!跪着跪着,稻田里很自然地就留下了膝盖和小腿压出的两条细长的非常清晰的印痕。待到膝盖和小腿又渐渐受不了时,人只好又站着割,然后再蹲,再跪......每一个循环用时会越来越短,同时随着温度的越来越高,上晒下烤中间闷热蒸人,汗会越流越多,水也会越喝越频繁,疲累和全身的酸胀会越来越重,很快就逼近了人的生理极限,让人苦不堪言。这种情况下,频繁地喝水和到沟里洗澡便成了我临时性自我救赎的唯一办法。每当实在坚持不了时,我只好跑到田埂上小坐,或干脆用草帽盖住脸四仰八叉地躺下小憩片刻。你可能想象不到,在那种情况下,特别是那样躺下后,尽管天悬火日大地炙烤,刚洗过澡的身子很快也是大汗淋漓,但这些都已经“不是个事了”,难得的是全身肌肉彻底放松,那才叫通体舒畅呢!没有那种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情况下的那个爽的,真的能让你千金不换。只是时间不能长,否则人的意志一旦松弛下来就会不想起身。现场无人监管,全靠自己把握。直到带来的水已全部喝完,我再割一会后,便将一只手臂擓着空着的钢精锅,双手按在腰的两侧,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吃中饭。

那年月,家乡因劳动时间过长和劳动量过大等原因,夏天里每家一天是要吃4餐的。中餐一般在11点前,因晚餐吃得都比较迟,在中餐和晚餐之间还有一餐,叫吃点心。说来还真有点让人啼笑皆非,家家这一餐吃的明明都是中餐剩下的冷饭冷菜,有的还是就着早餐菜吃开水泡饭,可先民们却苦中作乐地美其名曰吃点心,想想也是用心良苦。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当年为了防止中午的饭菜变馊,家家餐后的剩饭都是先用筲箕盛起来,和剩菜一起放在屋内通风的地方,再用那时做蚊帐的白纱布分类盖上。由于覆盖常常不能保证完全严实,总会有一些苍蝇等害虫经常进去作乱。不知是乡亲们的肠胃早已适应了这种状况,还是劳动人民本身抵抗力就强,包括大家习以为常的喝生水,我那时也没听说过有谁会因此吃喝得发烧拉肚子什么的。

按理说,这样高强度的劳动,各家的伙食一定不能差。其实不然,家家作为正餐的中餐和晚餐,端上桌的,除了不易变质的分别用大碗装着的蒸螺蛳、蒸豆酱和特“下饭”的蒸烂透了的腌白菜(后来因荣登饭店有了一个非常响亮诱人的名字,叫千里飘香),还有的一般就是水乡常见的蔬菜,如菱角菜、山芋梗、菜瓜等,连农家常见的鸡蛋都很少上桌。虽说户户都有一些家禽,但没有来客,谁家都舍不得宰杀一只。如果桌上能端出诸如黄鳝泥鳅鱼虾等水中荤菜,那也一定是家有喜欢捉鱼摸虾的少年,或有虽已不能下田劳动但善弄水货的老人的缘故。那时的乡亲们生活还只停留在讲温饱的阶段,还没有条件讲什么营养。

为躲过中午的骄阳,饭后我照例将凉床搬到屋内大门口躺下睡中觉,也期盼这一觉能将上午所有的疲惫睡跑。尽管外面热浪灼灼,树阴都缩成了根部很小的一块,树叶也几乎不动,知了们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轮番狂嘶:“热啊——热啊——”;屋内也是暑热难耐,穿堂风小到近无,身上更是汗流难止,一个接一个刚下过蛋的母鸡,像是生怕主人不知道似的,纷纷比赛着十分嘹亮地叫着“搁个蛋”......但这些都影响不了我瞬间就能进入梦乡,而且酣睡难醒。直到母亲叫我起来吃点心,我才极不情愿地在凉床上留下一汪汗水,翻身坐起。

吃过点心,人再次穿戴整齐,带上茶水和已呈土黄色的揩汗毛巾下田。新的受罪模式又重新开始。好在身体已得到了很好的休息,虽然肌肉疲劳有记忆,但体能已经恢复,再加上日晒渐小,闷热渐轻,熬过最初的一段痛苦时光后,日近黄昏,地表温度开始渐渐下降,劳动强度自然也降低了一些,于是我扔去草帽,脱光外套,尽管中途仍要频繁地站起休息,为了能趁此“良辰”尽量多割一点,一直都是在极努力地强撑着自己。直到夜色四合,看稻括已经有点模糊,人也早已饥肠辘辘时,才踏着月色一路蹒跚着回家。

晚餐与中餐、点心一样,又是两大碗半米饭(成年人一般是3大碗起步)。饭后洗过澡,我赶紧到外面的凉床上仰身躺下,轻摇着蒲扇,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阖眼默默地享受这全身,特别是腰部酸胀渐渐减轻的快悦。母亲忙完家务后,极心疼地一直为我打着扇子。很快,在这盛夏燥热的夜晚,尽管身上还在冒汗,我又沉沉地睡去。

两天下来,我累得已没了人形。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中途退场,否则,那是要被村里人耻笑一辈子的。第3天,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发现打稻机离我所割的稻田只有约2天的劳动量了,吃惊不小!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虽然年龄小,但深知“不能误农时”的重要,打稻机也不可能越过我所割的稻田先到下面的田里去打稻。否则,后果真的很严重。饭后,我再也不敢在家躲日头午睡了,母亲让我吃下10颗仁丹,刚刚缓了一口气就又不得不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武装整齐地再次扎进太阳直射的火炉中。

中午时段,太阳最毒,铄石流金。天气预报的最高气温应是三十九度上下,地表温度是多少我不知道,赤脚走在田埂上,没有草的硬土上脚烫得1秒钟都不敢停留。来到田头,人已浑身汗透。金黄色的旷野中,没有一处可供遮阴的地方,即使偶有微风略过,那也是溽热燥人的。身边除了嚓嚓的割稻声,就是汗如雨下般扑向大地的声音。读者朋友,你可以想象,这种情况下,人就是戴着草帽穿上厚厚的外套坐或躺在田埂上,很快都会晒烤得受不了,更何况还要埋头弯腰,边孤独枯燥地忍受着稻田里近乎残酷的闷蒸,边在极度疲累,全身肌肉酸胀仍在不断加强的情况下,持续不断地割稻。此中艰辛,怎一个苦字了得!人所有的神经末稍都在一直忍受着这异常酷烈的痛苦煎熬,而且哪怕你已力竭实在无法忍受,喘口气后,“只为那些期待眼神”,也要舍命咬牙抬起头,强撑着伤躯继续战斗。人世间最苦最让人受罪的活,我想也不过如此了。

回家吃点心的路上,我累得腰都已经直不起来了。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我迫不及待地除去铠甲,只穿着一条湿短裤,见凉床上摆着饭菜,便不管不顾汗涔涔地睡在了家里的泥土地上。躺下休息已是我最大的奢求。妈妈将我脱下的带有浓浓汗馊味的衣服,挂在了外面的晾衣绳上后,又是在不停地为我揩汗扇着扇子。我真的很想就此睡下,但很快又不得不勉强起身,因为接下来割稻的“黄金时间”我真的不敢浪费。

吃过点心,妈妈让我换上干净的短裤和外套。因为不仅我身上的短裤一直未干,脱下的长褂长裤,尽管我中午下沟洗澡时也几次顺手在水里洗了一下,但晒干后仍然发硬,而且还有一层很明显的盐霜。我出门时,妈妈也武装整齐地要和我一道下田,我坚决不同意。妈妈有病的身躯是不能受大累的。万一让她累得病情加重了,我不仅前面的罪是白受了,而且作为人子,也是不可饶恕的。

但是,我割了不长的一段后,妈妈还是来了。我极担心地撵妈妈回家,妈妈就是不肯。她笑着跟我说:“儿子,我已经来了,就割一会,真累了就回家”。我站着割,妈妈蹲着割;我蹲着割,妈妈还是只能蹲着割。割着割着,我哭了。哭着哭着,我跪在了已湿透衣服快赶上我的妈妈面前,一再求她不要再割了。妈妈无奈地站了起来,用太息般的眼光定定地看了看眼泪伴着汗水的我,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赶紧擦了一把脸,说:“好,我家去。你不要哭了,不要急,不要伤了手。真割不下来,我去跟队长说。”然后才行迈靡靡地往回走,并且强忍着一直没有回头。

母亲边走边一直不停地用毛巾揩脸。我知道,她揩的不仅仅是汗,还有泪。那时,太阳还没下山。我迅速脱去外套,扔掉草帽,颈上挂着毛巾,像是对自己下战书似的开始玩命。人真发起狠来,疲劳的弹簧好像也暂时松了下来,痛苦感似乎减轻了不少,已经在闷热异常的稻田又连续割了近一天稻的我,居然此时割稻的效率不逊于清晨,尽管后来也是疲倦至极。直到估计剩下的稻明天能割完,我才稍稍心安地再次步履艰难地伴着星星回返。

谁知,第4天清晨母亲叫我时,我浑身难受得如同散了架似的,连爬起来都感到很难受。直到听到母亲要过来看我时,才又很勉强地下了床。我几乎是闭着眼睛来到田头的。就像爆发力已经过去,疲劳又强力反弹似的,腰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只能蹲着或跪着割了,而且需要站起来休息的时间也更长了。问题是,打稻机离我已越来越近,而我已累得快趴下了,心里除了没有甜味,其它什么滋味都有。有那么一两个片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痛苦甚至有点崩溃绝望的感觉完全笼罩了我。但我明白,我无路可退,别无选择,更不能精神崩溃!只能硬着头皮再强迫自己艰难向前。此后,包括午饭后的继续战斗,那更是一场拙笔难书,想起来我至今都心有余悸的炼狱般的以命相博......

吃过点心,我已经麻木到只能机械地跪着在那慢慢地割了。时间跪长了,不说小腿和膝盖有多难受,人连站起来都很困难。也许是老天怜我受的磨难实在是太深了,真的是六月的天(农历),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白云朵朵的,很快就变得乌云翻滚,狂风大作。很明显,天要打暴了。全队男女劳力全都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跑步赶赴稻场抢稻。绝不能让已经收进稻场的稻子遭到雨水浇灌或被冲烂,这是全队双抢时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大家必须赶在大雨之前,将稻场上铺开晒着的所有稻谷,快速地堆成几个大圆锥体,然后再用稻草按照祖传的角度逐层密密覆盖。这期间,大风吹得人通体舒畅,天地也变得凉爽了,我终于能再次卸下铠甲,人也仿佛还了魂似的,又渐渐进入到昨天黄昏后的模式。

“轰隆隆”的几声炸雷后,大雨倾盆而下,打得人睁不开眼。我干脆跑到田埂上用草帽盖住脸仰面躺下,任雨水淋浇。那是真舒服呀。到沟里洗澡,上层的水还很烫人,这个雨水让身上的暑热全消了,而且各处的肌肉都得到了痛痛快快地休整。暴雨下了一阵后,变成了小雨,队里的男女劳力都穿着雨披去拔秧了,我也爬了起来继续割稻。此时,人好像更来精神了,而且埋头割稻时也不再感到闷热了。后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也不知道了,我除了偶尔站起来休息一下,基本上都是一直在割稻。直到母亲来到田边催我歇工,我看看只剩下最后一趟稻没割了,才双手按着腰跟着妈妈慢慢地走了回去。

这天晚上的觉真好睡!第二天早上,母亲还有意让我多睡了一会。直到天已大亮,我才下田。讵料,这一觉睡过来,我的腰部酸痛和全身肌肉酸胀反而像是更厉害了。但不管怎么说,毕竟只有这最后一趟了,我就是趴着也能把它割完了。又是一番痛苦的极限忍受,直到打稻机距我最短的直线距离已不足40米,我才把这最后的一趟稻割完。随后,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伴着打稻机“咕叽,咕叽”的声音,如释重负般地完全瘫软在地。我的心里,这时除了有一点终于解脱的喜悦外,更多的却是对再承包割稻的恐惧。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它远远超出了少年的我,心理和生理所能承受的极限。说来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信,我这4天多来如此玩命的劳作,按当时生产队的工分值计算,也只挣得近2元的人民币。

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吧,意外往往会在接近或刚刚获得成功的时候出现。当我右手拿着锯镰刀左手按着腰再次艰难地站起来,抬头再回望自己几天来的战果时,蓦然发现,不远的田埂边有几棵稻漏割了,正骄傲地,更像挑衅似地站在那里随风起舞。我下意识地移了过去,就像跟稻赌气似的,腿没有打弯就用尽全力发恨般挥刀砍了下去。谁知,因用力过猛,锯鐮刀顺势深深地插进了我裸露着的左腿……

有人说:苦难是一个人巨大的财富,而且应该是在年轻的时候。我深以为然。这次凤凰涅槃般的痛苦经历,使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农民种田的艰辛和粮食的金贵,仿佛是提前给我的成人礼,人一下子就像长大了似的,从此心里便有了将来一定要跳出农门的最初的想法。国家恢复中考后,我之所以能如愿考进能吃上皇粮的中专学校,这对于过去极端贪玩,从不把学习当回事的我来说,这次的经历就是我当初最大的动力源。

有些场景,经历过就不会遗忘,有的甚至是铭心镂骨。我终生都要感谢这块伤疤。此后,每当我在前行的路上遇到困难、挫折或懒惰松懈时,只要想到、看到或摸到这块伤疤,我的心中就会骤然升腾起克服任何困难的勇气和积极向上的动力,人就会义无反顾地不畏泥泞,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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