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牵着牛从地里回来,把牛绳系在屋前那棵柚子树下面,顺手从草垛拉一扎干草喂它。母亲打来一盆热水,父亲把那双冰冻粘满泥巴的手往水里伸,水隐隐作痛,父亲的手一点感觉都没有。母亲打了半桶猪潲,放一大瓢米糠,提到牛跟前,算是犒劳奖赏。吃完后,要立即把牛还给主人,不能留着过夜。牛是借邻居的,只有这个时候,别人都犁完了自家地,我家才有机会借他们的牛来犁那几块比较平坦的山地,如果借不到,人工翻犁,耗时又误事。
我是参加这些光荣的劳动长大的。在记忆里,当寒风刺骨隆冬到来时,天上才赐几滴雨,土地有点松软。于是,家里能劳作的人都要随大人到地里干活。人们先把玉米桔杆、黄豆根、红薯藤等枯藤败叶一一清理干净,家境好的,里养有牛的则抢耕翻犁,争取把地里未挖干净的红薯收回屯积,到三荒四月可解决口粮短缺之需。
这时,那一小窝一小窝牛无法耕犁的,父母亲先人工犁好,待乡邻的牛闲置,就可以借牛来犁了。父亲弯着腰,一手扶着犁把子,一手扬鞭吆喝,而我呢,背着背篓跟在父亲后面捡红薯。在那穷乡僻壤里,红薯是玉米之外的第二口粮,山民们的命根子。因此,种玉米的同时连红薯一起种,此外,各种豆类也一起往地里撒,大家都指望从有限的地缝里获取更多的收成。秋天收玉米之后,就到收割黄豆,采撷饭豆赤豆,再就是挖红薯。
此刻,夹杂碎砾石的土地已经结板,水神并未因农民的贫苦大发慈悲,怀怜悯之心而洒下充足的泪水。铿铿作响的土地,让牛在冷风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艰难地拉着犁行进。父亲扶犁把子的手早已冻僵,龟裂的手微微地浸出鲜红的血,麻得早已失去了感觉,扬鞭的手每甩一次,都显得那么吃力。母亲捡起枯藤干枝,早已在地旁生一堆火等候,在火坑里放进刚犁出来的红薯。我的手与红薯频频接触,一个一个掰掉泥巴放进篓里,早已冻得发紫。烤火时,父母亲在搓自己双手的同时,还要帮我揉一揉,以让血气尽快贯通。
来南宁求学之前,从未出远门的我,周末都是在地里过的。在地里,我学会了如何勤劳耕作和收获,也学会了感恩。但那时懵懵懂懂的我,心底总有一股朦朦胧胧的恨,因此,当思想品德课的老师说“劳动是最光荣的”的时候,我在课堂下面是咬牙切齿的。什么“劳动是最光荣的?”我不明白,我的父母那一辈,即使用勤劳的双手辛苦劳作,始终解决不了一家逃脱饥荒的命运。日出而作日落而晒,光荣的劳动却把那一双宽大厚实的手,一双贤妻良母的手毁在辛勤的劳作之中。
光荣的劳动,不但没有把父母的双手解放出来,
母亲的父母早亡,九岁就学会打理家务,下地干活,上山打柴。除了务农,没有进学校接受过教育一天,最终一字不识。嫁给父亲后,整天和那几亩贫瘠的土地打交道,除草、施肥、打猪草、喂猪、煮饭……繁杂的家务,穷困潦倒的生活,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父亲尽管能进学堂握笔习字至小学毕业,可家里就因为没有一床被褥,不能和同伴一起到城里吃皇粮,最终只能在队里当个队长,除了整天劳作,还得抽出部分时间来处理队里的大小事务。一只英雄笔和一大堆农具,在父亲的手里轮流运作,半个文人的父亲,没有因为手中的英雄笔改变自己,而是那一堆农具,父亲的手,因而变得更加粗糙。
然而,就是这双粗糙、刚劲的手给了我教育启蒙,从“a、o、e”到“一、二、三”手把手的教我习字,后来,我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那支英雄笔,把它放进自己书包里,父亲的手就单纯地与土地打交道了。那两双给我智慧、给我温饱的手,有时冻得干裂出血,那八角钱一盒百雀龄霜如何擦拭也无济于事,虽然这在当时是件非常奢侈的事,可那粗糙的双手并没有因为有奢侈的润肤霜而变滑变润,不止的劳作让它在裂了擦擦了又裂的时间和空间缝隙中渐渐毁掉。
是的,是劳动毁了我父母亲的双手。我就亲眼目睹父母亲的手是怎样从白晰、纤细中变得粗糙干燥、骨节粗大且没有血色。由于那双手在生活的压力下没日没夜的劳作,在如何解决温饱问题中苦苦挣扎时,手就开始变得麻木而迟钝,继而引至全身一系列问题的出现,父母亲的腰因双手的超负荷而弯起来。特别是在二哥上大学、我到省城求学的日子里,父母亲的双手几乎发疯地往土地里刨,越刨越残忍,双手起茧越多,收成越来越少,土地是贫瘠的,能从土地里刨出个什么东西来?于是,父母亲的手开始到处向外伸,求亲戚邻里借钱,在高利贷的借条上摁手印,把家里要修房子的梁木,扛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换来微薄的收入……
二OO一年,我的家乡才通电通车。以前,晚上是用煤油灯照明的。自从我们外出求学,晚上家里就没怎么亮过光。不堪在黑夜中煎熬的父亲,到村里代销店想赊点油。那家代销店,是我小学老师开的。他委婉回绝了我父亲。他安慰我父亲道:“你家两个孩子上大学,开支那么大,他们学费在哪,毕业出来能找到工作吗?他们的出路看到了吗,你怎么还想着赊账?”后来,是我们同村屯的老七,二哥的小学同学,拿五块钱给我父亲,帮付油钱。
母亲知道后,被气得生出病来。想起顾城的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的父亲又何偿不是呢?
就是这两双顽强的手,在劳动的重创中,艰难地支撑起一片贫瘠的天空,而无情的岁月则让父母亲迅速地衰老。父亲被这陈年苦难折磨得腰酸腿疼、半身麻木;母亲的身体也日益衰弱,在光荣的劳动中过早的披上满头白发,病魔缠身的母亲,犯病时头疼欲裂,折腾得她欲哭无泪。
如今,父母亲的双手已把我和二哥及其他兄弟姐妹拉扯长大成人。此间经历的艰苦磨难,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父母亲所经历的艰辛,为我们兄弟姐妹而流下的血汗,是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报答的。我们想用自己的双手,把“光荣的劳动”扛在我们肩上,让他们的双手能闲置下来,不再披星戴月,轻轻松松地去感受夕阳的美。
“光荣的劳动”这五个字,令我咀嚼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