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瓜青青

一

在时尚圈，特别在国内的时尚圈，提起瓜青青，你能听到的，一定是潮水般的，比YYDS还要新颖的花式赞叹。但在平原，如果你向路人打听瓜青青，得到的多半是这样的回应——你说谁瓜？等你提高了嗓门，对方干脆扶着拐杖转到另一边去了……

当我说到这段采访经历，兀自出神的瓜青青突然笑的合不拢嘴。等她抿起了嘴，我才继续说，我在平原采访的时候，经常听张三叫李四瓜怂，李四唤王五瓜皮，王五又称张三瓜锤、瓜子的，我就很好奇，我问他们，怎么，你们都是异父异母的瓜兄弟？你猜，他们是怎么回答我的？

你个瓜……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盯着瓜青青，一脸困惑。她也一本正经的盯着我，盯了不到五秒钟，就又爆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摄影师，导播，灯光，连同刚来不久的小助理，都被她那充满了平原气息的笑声，感染的笑成了一气。

二

她是平原人，地地道道的平原人。她说，在她小时候，平原上的大人大多都是庄稼人。平原上的地多，而且土壤肥沃。因此，靠着土地，平原上的庄稼人，不需要背井离乡，也能丰衣足食。因此，平原上的人即使被诬为“懒汉”，也大抵无动于衷。

这并非父辈们心甘情愿的躺平。而是几千年来的积习所致。圣人不也说，五十知天命。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父辈的脚步已然赶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平原上的人，不似海边的精明。没有政策不敢干，有了政策又怕其他风险。

当然，自己躺平有这般那般的无奈，但子女倘若也要跟着躺平，那是万万不可的。尽管，平素里相互调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但一母生九崽，连母十个样。那时，平原上的父辈早已在计划生育前超额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人生大事。

大强二强，三丽四丽，甚至还有招娣引娣。总之在平原上，不缺人，缺的是人才。啥是人才？当官的，赚钱的，最起码也得在城里谋份比农民要体面一些的差事。这当官与赚钱，除了自身的努力，还要靠个人的运气。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都是经典的例子。如果只是谋份比农民体面一些的差事，那到不必求神拜佛，只要努力读书，读到一个好大学，那就八九不离十。

青青说，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她的一个堂哥是刚恢复高考时的大学生，一毕业就进了机关。青青大学还没毕业，她的堂哥就已经是某边疆省份的省会负责人了。尽管，做了大官的堂哥及其家人早已离开了平原，但平原上长久流传的还是堂哥的传说。

据说堂哥在部队当兵的时候，遇到了同在一个工程连的某高干子弟。高干子弟打小生活优越，没有干过体力活。他原本不愿到工程部队，但他那高干爹正受组织审查，万般无奈才来到了工程部队。他人不懒，但就是没有力气，干不动。别的战友都嘲笑他的出身，只有堂哥经常一声不吱的帮着他干活。别人都笑堂哥傻，堂哥也什么都不说，只是跟着笑笑。后来，其他战友都按时复原了，堂哥却被推荐上了大学。

三

父亲总是讲这位堂哥的传奇故事。逮住哥哥，给哥哥讲，逮住妹妹给妹妹讲，一块逮住那就一块讲。有时，连母亲也在旁边听。一边听还在一边帮腔，你爹说的对！每次母亲说，你爹说的对，我就在旁边嘟囔，不是我爹说的对，那是人家堂哥做的对！

后来，父亲不再讲堂哥的故事，改讲起了哥哥的故事。每次父亲讲哥哥的故事的时候，母亲总要说，你看你哥小时候多听话，你看……

也许是堂哥的故事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哥哥，哥哥从小读书就认真。后来，也如愿的考上了一所好大学，并在毕业后，如愿的在大城市里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毕业没多久，哥哥就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后来，哥哥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辞去了体面的工作，自己创业。再后来，哥哥出资修了平原上的路，并且装了太阳能路灯。总之，哥哥成了平原上继堂哥之后的又一个榜样。

我就是妹妹。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别人在作业本上写作业，我在上又涂又画。甚至，就连考试的试卷，也变成了我的画画纸。后来，班主任发现了我这一特长，就找到父亲。父亲说，我早就发现了！你瞧，父亲指着那一屋子的涂鸦，给老师看。

父亲不反对画画，但反对我画画。父亲说，孩子画画那不是咱平原上的娃能干的事！但父亲越是反对，我越是乐此不疲。后来，父亲索性让我自生自灭，而把原本应该属于我的时间留给了一群狗。

四

平原上的人喜欢狗。家家户户都养狗。但养一群狗的却只有父亲，而且养的是细狗。其实，这并非父亲的心愿。但是，每次狗崽下来之后，总有之前打过招呼的人，因为家庭成员的反对，而违背了当初的承诺。父亲又不愿将计划外的狗崽驮到集市上出售。一个是养，一窝也是养。养着就养出了感情。

父亲给每一条狗都起了名字。大黑，二黑，花脸，豹纹，一听这些名字，就能知道它们的特征，排行。但有的名字，譬如贝贝，好几条狗都叫贝贝。对了，还有叫瓜青青的……

瓜青青？是的，瓜青青。青青说。

大黑，二黑……瓜青青是同一窝的狗崽。刚出生的时候，其它的狗崽都活波可爱毛色黑亮，唯独瓜青青长得蔫头耷脑灰不溜秋。每一次大家集体行动，其它的狗崽都争先恐后，唯独瓜青青总在殿后。最可气的是，每一次，其它的狗崽都已经折返往回跑，瓜青青还在奋力往外跑。

当其它的狗崽还在眼巴巴的盯着狗食盆的时候，大黑已经能够凭借自己出色的技能，成为猎取野兔的好手。并且，就在当年秋季的高原撵兔活动中，大黑成了让整个高原野兔闻风丧胆的平原猎手。它不仅为此次狩猎活动添了彩，更为父亲争了光。记得大家在享用美味的时候，父亲抚摸着大黑的脖子，突然问大家，你们平时不是都反对我养狗，反对我去撵兔吗？

大家面面相觑。不过，最尴尬的可能要数瓜青青了。别的狗都抢到了一些骨头，唯独瓜青青什么也没有抢到。它只好独自一个，低着头，去寻觅残留的狗食。

大黑一时风头无两，直到来年的开春。那天，父亲正在田里春灌，忽然一只肥硕的野兔从果园里蹿了出来。于是，父亲就停止了春灌，带着大黑去狩猎。父亲带着大黑，在果园里来回穿梭，奔走了一个上午，最终还是让兔子跑掉了。兔子跑了不打紧，大黑在追逐的过程中，因速度过快，撞在了一个树桩上……

大黑沉寂了，二黑异军突起。应该说，二黑除了捕获首兔比大黑晚了一些，其它方面一点都不必大黑逊色。相反，二黑略显瘦小的身躯反而比硕大的大黑更矫健。

二黑在第二年的秋季高原狩猎活动中，顶替了大黑的位置。并且，身体和力量正处在巅峰时期的二黑，表现的比当年初出茅庐的大黑更惊艳。很多城里来的狗友，都看上了二黑。并且当面表达了入手的诚意。但父亲爱的是狗，而不是钱。遗憾的是，二黑在参加完秋季狩猎活动之后，就莫名其妙的丢失了。

父亲联系了周边能联系的爱狗人士，自己开着三蹦子转了好几次村，都没有找到二黑。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有人才对父亲说。二黑丢失之前的某一天，他曾看到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越野车在公路上逗留过。父亲气得，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早说有什么用呢？就凭你的三蹦子，能追的上人家的霸道？

没了大黑二黑，我原以为，父亲只有培养瓜青青了。但父亲看都没看瓜青青一眼，就开始电话联系新的狗崽了。倒是母亲，并没有特别嫌弃瓜青青，每天按时给瓜青青喂食。

后来，父亲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大黑”、“二黑”。它们相继在一年一度的狩猎的活动中，前赴后继。但最终伴随父亲完成一年又一年春灌的只有瓜青青。

五

当然，瓜青青除了陪伴父亲，更多的时间都是在陪我。最难忘的是在自己休学的那段时间。当时哥哥因为公司的资金链断裂，避居海外。父母全都到城里帮忙照顾孩子。只留下我和瓜青青在家里。

每天清晨，我就带着瓜青青到田间散步，一则寻找画画的灵感，一则进行身体的恢复性锻炼。有一次，田野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瓜青青一个箭步，就将野兔噙在了嘴里。我惊讶于它的身手。但转眼看到兔子，我的心忽然颤抖不已。我走过去，轻轻的摩挲瓜青青的颈部。瓜青青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松了口……

小野兔楞了一下，转身一个虎跃，消失在阳光明媚的早晨。

那应该是，瓜青青唯一一次野外狩猎。但猎物最终却成了我的人情。当然，也许瓜青青本来就没有伤害兔子的恶意。它只不过想表明，其实它也可以。

后来，瓜青青多次向我展示了它的必杀技——狗拿耗子。我除了惊讶，没有多管闲事。直到有一天，邻家的孩子提着被咬死的仓鼠哭闹，我才当着众人的面，怪它多事。它倒不以为意，独自趴到画架旁打盹，就连蝴蝶落在它的肩上，它也爱理不理。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即兴创作了《阳光明媚的早晨》。后来，这幅画被一位意大利的艺术家看到了。她通过意大利驻华使馆的工作人员，辗转找到了我。她邀请我去意大利。

六

老实说，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是非常惊讶的。他一开始以为是骗局，后通过我的嫂子，又找了相关人士反复确认，这才将信将疑。后来，他又偷偷的打了几次越洋电话，这才放心。

但即使是这样，在我启程前往意大利前，他还是惋惜我没有参加高考。只是，他没有再说“画画那不是咱平原娃娃能干的事”之类的话。倒是母亲哭的一塌糊涂，舍不得我离开平原。她说，你哥刚到了海外，你也要到海外！

我说，那不，还有瓜青青呢！

瓜青青！大家这时才想起了，瓜青青还在家里。父亲，母亲，还有我，便分头去找。大家找遍了屋内屋外，就是不见瓜青青的身影。父亲说，算了吧，由它去吧！

父亲的话音未落，只见瓜青青从一堆行李中蹿了出来。父亲走到瓜青青跟前，蹲了下来。他似乎有点歉疚，以至于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你也要去意大利？瓜青青蹭了蹭父亲的腿，轻轻的点了点头。

母亲破涕为笑。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哭了孩子，有瓜青青在，我就放心了！

然而，这让前来接我的工作人员犯了难。他说，意大利方面的邀请，载明只邀请我一个人。我对他说，狗是我的朋友，也是人类的朋友，怎么忍心拒绝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呢？

七

后来，我和瓜青青一道去了意大利。除了一帮画家前来接机，我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哥哥。

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原来，哥哥就在几个月前，就来到了意大利。一方面为了游说意大利的投资人筹措资金，一方面拍卖一些自己之前的画作，当然也是为了筹措资金。

哥哥没有从投资人哪儿拿到钱，拍卖画作筹到了一些钱。我问他，何必舍近求远，干嘛不在国内拍卖自己的画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瓜青青哎，现在在国内，还有谁愿意为真正的艺术花钱呢？当然了，那些名家，还是有市场的。

哥哥执意给我留了一些钱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意大利。后来意大利警方联系我，我才知道哥哥在意大利拍卖的全是自己仿名家的画作。其中一个买家是华商，他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竟然找到了名家本人。

名家看了哥哥的画作，只说了一句——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仿的最为逼真的仿作。只是可惜了！

我不知道这位名家到底可惜的是什么。但我真的为哥哥感到可惜。他明明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画家，却阴差阳错的成了一个一个随波逐流，最终仓皇的企业家。

我当着警察的面，打了好几遍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后来，我有私下联系了他几次，也没有成功。再后来，有人说，他已经去了法国，去了摩洛哥……再后来，我接到过一个陌生电话，但对方沉默了很久，把电话挂了。再后来，他就彻底的杳无音信了。

八

在哥哥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我竟然渐渐的有了一点名气。先是画作意外得了国际大奖，紧接着就是世界各地的展览邀请。我不停的在世界各地穿梭，完全没有时间来照顾瓜青青。好在瓜青青的适应能力很强。它不但很快适应了意大利产的狗粮，而且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朋友。

这一点是我始料未及的。记得它在国内，在平原上的时候，它是那么的孤独。孤独的只有像我这样的跨界朋友。但在意大利……我是不是也该找一个朋友？瓜青青和它的朋友，一起点了点头。

后来，我就遇到了我的朋友。那天，我正在花园里画画，一个呼啸而过的不速之客，碰翻了我的颜料盒。颜料盒又不偏不倚的掉落在，被风吹落的画纸上。正当我要捡起画纸，瓜青青和他的朋友，又呼啸而过……好好的一幅画，突然就成了人与狗，以及大自然的集体创作。

更加始料未及的是，著名的时装设计师皮埃尔正从此地经过。他停下了脚步，站在这张集体创作的画作前，凝眸观望，并若有所思，最终，他轻轻的鼓起了掌。那个情景，仿佛设计师在米兰的走秀现场。

就像梦一样！他向我发出了邀请！我怎么能拒绝呢？倒是画作的署名让我犯了难。一如既往的署名，但这有损诚信，更违背我的良知。正当我摇摆不定时，我看到了画作上的“梅花”，我忽然有了主意。

这是我在画作上第一次署名“瓜青青”。后来，“瓜青青”成了蜚声米兰、享誉国际的华人时尚设计师。很多人以为我是流浪海外的瓜尔佳氏，但事实上，“瓜青青”只是借用了一条狗的名字。

自称“瓜青青”的平原女子，成了名人。唤作“瓜青青”的狗，还是那条狗。但无论是在尘土飞扬的平原，还是在充满异域风情的米兰，他们都是携手前行的朋友。

2022.3.17LD.XAZ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