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话
每年春天,桑家泉都念叨说:今年清明,无论如何要回老家一趟。可每到清明,桑家泉都会自己对自己说:等明年吧!等明年,我一定回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明年”,桑家泉又说:等忙完这一阵子,等过了这段时间……
转眼又是春天,转瞬就是清明。在这座拥有数百万流动人口的城市里,每晚都有人在十字路口的空地上烧纸。看着那些微弱而又明亮的纸火,我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我的老朋友桑家泉。我想顺道去看看他,看他今年回不回老家。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饮酒。他红着脸,招呼我一同饮酒。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我要回老家,要不要一道回去?他猛饮了一口酒,说:蜀之鄙有二僧,你看贫僧,像那个贫僧呢,还是像那个富僧?我想对他说:你更像一个狂生!但我没有说出口。
桑家泉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他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他说,想当年,他是我们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硕士,第一个博士……原本是要留校的,都已经板上钉钉了。但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后来,又去考公,好几次笔试都拿到了第一,但到了复试就莫名其妙的掉下来了。为此,他潜心研究过面试的技巧。但最后一次考公,却败在了笔试上……
桑家泉说,他具体败在了一道题上。那道题考的是“中国新四大发明”。桑家泉说,他其实知道所谓的“中国新四大发明”,但心里总不能完全苟同。为了表明自己这一严正立场,他在试卷的空白处,填上了自己认可的发明。
你怕是不知道吧?!我插了一句话。真是孤陋寡闻呢,桑家泉说,我怎么会知道“新四大发明”呢?像我这样的“老学究”!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等笑声息了,桑家泉还要继续他的老生常谈。但我看他已经慢慢的从醉酒的状态中走出来了,便与他告了别。临走,我再次告他:清明如果回去,记得给我电话。
我一直在等桑家泉的电话。直到临行前,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我接连打了好几遍电话,也没有人接。妻子说,别打了,你还不了解咱这位老同学吗?那是聚光灯下的驴子——出了名的倔啊!我没有接妻子的话,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妻子问我叹什么气呢?我说,我想起了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孔子说,惶惶如……
后来,我通过博客,知道他在清明的前一天,总算回了一趟老家。他在自己的博客里,详细的记述了他的这趟回乡之旅。我一口气读完了他的博客,发现其中隐隐约约有很多人的影子——高壮丽,瘦猴,我……算了,我还是将他博客里的文字一字不易的贴出来吧。你们自己找找看,其中还有那些人的影子。
言归正传
(《桑家泉上坟记》)
老家不老,他老了。起初只是在两鬓有几根零星的白发。他一有空便自己拿着镊子,一根一根的往下拔。女儿小时候,也经常以一根白发一毛钱的价格,帮他拔。后来,实在太多了,女儿竟主动放弃了这个难得的发财机会。他自己倒是持了好一阵子。但最终,他也跟着放弃了。于是,刚刚四十出头的桑家泉,已是一头华发。
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桑家泉不止一次的幻想自己回乡的遭遇。他说,一定会碰到贺知章经历的场景。就在几年前,他的梦境还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但现在,他说,他经常梦见一个人,画地为牢,独坐幽篁……
老家的山应该还在吧!他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总有林场的小飞机在山顶盘旋。大人说,那是在飞播。你看那山,原来都是光秃秃的童山,现在已成了茫茫林海……老家的水应该也在吧!他记得,每到夏天,他和小伙伴脱得赤条条的,在河里嬉水……但他的父母不在了!他说。他扭过头去,盯着窗外。好半天,他才回过头来说,他要回老家一趟。
桑家泉这一次没有食言。就在清明的前一天,桑家泉只身一人回了趟老家。出发前,他专门到附近的理发店去理发。在理发的时候,理发师频繁的建议他染发。他有些不耐烦,就和理发师争执里几句。理发师的手一抖,原本说好的平头,最后只好修改成了光头。
桑家泉不适合光头。一来他头上有一道十分显眼的伤疤,二来他的脑袋比较瘦小,三来理光头的十有八九不是好人。桑家泉自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好人。后悔,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一顶合适的棒球帽却可以。然而,就是这顶棒球帽,给桑家泉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桑家泉不会开车,回老家只有乘坐长途大巴。在乘车的途中,有一旅客的钱包不见了。结果全车的乘客,齐刷刷的盯着桑家泉。任桑家泉操着标准的家乡话解释了半天,愣是没人相信。最后竟然被弄到了派出所。后来通过监控,警方找到了真正的元凶。你说好巧不巧,那坏蛋竟然带着一顶一模一样的棒球帽。
从派出所出来,桑家泉真想一把丢了那倒霉的破帽子!虽知刚一摘下帽子,就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女民警挡住了。那女民警直勾勾的盯着桑家泉看了半天,才指着桑家泉说,你是桑家全?桑家泉愣了半天,也想不起对方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桑家泉才想起对方叫高壮丽。
桑家泉没想到会在此碰到高壮丽。他第一次碰到高壮丽的时候,还在上中学。那时,高壮丽长得既不高,也不壮,更不漂亮。但家里有钱,零花钱多,经常被校外的小流氓围堵。有一次,小流氓围堵高壮丽的时候,被桑家泉碰到了。桑家泉和流氓干了一架。流氓打跑了,但桑家泉的脑袋上,从此留下了一道伤疤。
再看眼前的高壮丽,一袭警服,身姿挺拔,威严中透着俏丽。高壮丽原本是要和桑家泉好好叙叙旧的。但一个临时电话,让她不得不在几句寒暄之后匆匆离去。高壮丽有点过意不去,但桑家泉却如释重负。刚回老家,就以这样的方式和老同学见面,从头到脚都是尴尬。
从县城到镇上原本是有公交的。但在桑家泉回去的那天,正赶上公交司机罢工,没有一辆公交到镇上去。桑家泉便想着通过打车软件叫辆车。但打开打车软件,却显示所在区域尚未开通相关服务。到外面拦出租,拦了好几辆,都不愿都乡镇去。后来,碰巧一公交车司机要回乡镇,便顺道载桑家泉一程。
那公交车司机开了一辆奔驰。司机说,他开的是二手车,但桑家泉看的出来,那是一辆新车。一路上,车开的很慢。司机说,路窄车多。桑家泉看车外,的确,路还是两车道的水泥路。但路上的小汽车,却是一辆接着一辆。桑家泉想问司机公交停运的事,还没有开口,那司机就说,你看着吧,箱之前一样,过不了两天,公交又该重新上路了!桑家泉说,慢慢的就没有人再坐公交了吧?司机斜了桑家泉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不再说话。等到了镇上,桑家泉下了车,那司机才轻轻的摘下墨镜,同桑家泉打招呼。桑家泉这这才看见司机的左脸上,有一道并不明显的伤疤。桑家泉,隐隐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来。这时,高壮丽的电话来了,她问桑家泉,“瘦猴”有没有将他送到。
“瘦猴”?桑家泉想起来了,当年围堵高壮丽的那个小流氓,好像就叫“瘦猴”。桑家泉瞬间回过神来,但“瘦猴”已经调转车头,一溜烟的开走了。桑家泉站在下车的地方,一面抽烟,一面等车。他接连抽了好几支,眼看天色将晚,都没有等都一辆顺路车。好在,从镇上到村里也不过十几里的路程。而且,精力也还充沛。于是,他决定步行回去。
等他走进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早早的暗了下来。他看看了手表,也才六点多钟。农村黑的早,这是桑家泉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竟然黑的如此的早。这倘若在城里,此刻马路边的路灯还没有点亮呢。但在乡下,在桑家泉的老家,已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水泥路的光景。
桑家泉沿着蜿蜒的水泥路,一步步向村里走去。一路上看不见山,只见黑黝黝的山影,也看不见水,但听得淙淙的流水声。记得小时候,要到几里地外的地方上学,桑家泉每天就沿着这条蜿蜒的路,从家里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返回家里。那时,学校放学早。不等天黑就放学了。但上学也上的早。每到冬天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就要起床上学。记得又一次,睡糊涂了,看到窗外一片明亮,就以为天亮了。于是,匆忙起来,疾步赶到学校,等了两个多小时,天才真的大亮。
那时,一个人走夜路,丝毫不会感到害怕。但此时此刻,桑家泉走在这幽静的小路上,却有些胆怯。他害怕从那黝黑的山中,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生动物。小时候,就有狼的传说。他也害怕,走着走着,路边莫名的出现一条蛇。但最令桑家泉害怕的是,害怕突然遇到不想遇到熟人。
桑家泉最不想遇到的就是那个邻居阿洪。记得上学的时候,每次碰到阿洪,阿洪总是嚷嚷,阿泉呐,数学考得几分啦?又没有考到满分啦?好不容易毕业了,终于不问成绩了,见面总是辟头就问,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啦?怎么没把女朋友领回来啦?
我曾对女朋友,说起过阿洪。女朋友一直以为阿洪是位“古道热肠”的村妇。她总是揶揄我,你要感谢这位阿洪,人家这样的关心你……等她和我一道回家的时候,碰到了“热心”的阿洪,惊讶的差点掉了下巴。原来,阿洪是位爷叔啊!
阿洪的家就在刚刚进村的路口。每一位进出村子的人,都要打他门前经过。他就像村子的门卫一样,对每一个进入村子的人“盘问”。刚毕业那阵子,我特别烦他。我就问阿爸,阿洪怎么那么爱管闲事?阿爸说,阿洪眼红呢!你下次回来记得带盒华子,碰到阿洪啊,别忘了给他敬烟!
我是真的带了盒华子。但在经过阿洪门前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阿洪。记得以前,他总要在自家的门口久坐。等到没有路人经过,这才起身离去。阿洪家的门紧闭着,也没有掌灯,只有一条小狗在阿洪的家门口,窜来窜去。
等过了阿洪家,我才想起来,阿洪已经死了。关于阿洪的死因,众说纷纭。有说,阿洪的眼疾一直不见痊愈,后来就死了。有说,阿洪经常问自己的儿子,一个月赚多钱,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把儿子问烦了,儿子就顶了阿洪一回,阿洪气不过……还有人说,阿洪的死,与我有关。他们说,阿洪总是当着自己儿子说,你看人家阿泉,读书读到博士,赚钱存到瑞士……
这个传闻大抵是真的。因为,阿洪的儿子是我的发小。当年,一起赤条条的在河里洗澡的小伙伴里,就有阿洪的儿子。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上的初中。我后来上了高中,他没有拿到初中的毕业证,就学了司机,给领导开车去了。我刚毕业那会儿,曾碰到过几次。每次都客气的很,但我每次看到他那刻在脸上的假笑,都想挥拳揍他!
我是真的揍过他。不过,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跟着小流氓,三番五次的围堵高壮丽。我碰到过一次,便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当然,在我的头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他其实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洪兴。阿洪请人起的。但他被校友们记住的却是一个叫做“瘦猴”的绰号。后来,我才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加入流氓。而是策划了一场“英雄救美”的蹩脚戏,不曾想,被一个热血沸腾的过路大侠,搅了局……
我沿着水泥路,继续往里走。一路上,都是黑灯瞎火。磨豆腐的张三,漏粉条的李四,打菜刀的王麻子……全黑着。等就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也是一片黑暗。自从父母走后,这院子就长年累月的落了锁。我打开手机照明,向院子里张望,只见院子里一片半人高的枯草……
谁个?我正在张望,蓦地听见身后有人问我。我回过头,只见邻居家的灯亮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正向我走来。等走近了,她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是阿泉吧?我点了点头。哦,回来了,你怕有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吧?我又点了点头。一晃好多年了!她说,你家里没人,你来家里坐吧!我抽了根华子,递给老妪。她摆了摆手,说早戒了。回来,看看你阿爸,看看你阿妈,唉!我强忍着,没有哭。是的,回来看看我阿爸,看看我阿妈!
我告别了邻居老妪,沿着自家门前的小路,向山里走去。刚才,还有些害怕,但此刻却浑身充满了勇气。我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紧走几步,就来到了阿爸、阿妈的墓地。令我惊异的是,就在阿爸、阿妈的墓地,竟然亮着烛火。我知道,阿哥他们在我之前已经来过。
我跪在阿爸、阿妈的墓前,才发现自己既没有带纸,也没有带火。我跪在地上,泪雨滂沱……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我一骨碌爬起来,只见电脑的电源仍在闪烁。点开屏幕,只见记事本上写着:桑家泉有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
几天后,我接到高壮丽的电话。她说,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的桑家泉,竟然还活着。就在清明的前一天,她还在辖区的派出所见过。站在高壮丽身旁的“瘦猴”也说,我还送他一程呢!但我知道他们所认识的那个“桑家泉”,已经死了。就在清明的前一天。
狗尾续貂
我就是桑家泉的同学洪兴。“瘦猴”欺负高壮丽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的脸上有伤,伤在右脸,是被桑家泉误伤的。更加重要的是,我后来做了皮肤美容。脸上的疤痕,早都看不出来了。我没正儿八经的上过学,但有一张某大学的文凭。这是我的污点,桑家泉总是嘲笑我。但我不止一次的向他解释,我完全是被骗子骗了。像我这样的人,需要那样一张文凭吗?再说,就算读了大学,读了博士,有了货真价实的文凭,又能怎样呢?
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当着桑家泉的面说。当面我都是诚心诚意的邀请他来我的小公司。我陪他喝酒,陪他聊天。但是,遗憾的是,他总是不肯屈尊。后来,就连他的妻子、孩子,也都被我的诚心感动,成为我家庭的重要成员。可他,用妻子的话说,他就是茅坑里的驴子——倔到死了!
桑家泉是真的死了,但不是倔死的。高壮丽在电话中说,桑家泉回老家的那一天,顺道碰到了“瘦猴”。“瘦猴”还顺道载了桑家泉一程。一路上两人都相处的挺好的。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瘦猴把汽车开到沟里去了。崭新的一辆奔驰,被摔得面目全非。幸好有气囊,救了两人一命。狗x的“瘦猴”还是命大。唉,桑家泉……
高壮丽在说到桑家泉的时候,不停的叹息。我被这突入其来的噩耗吓了一跳。我想起了桑家泉博客里的文章。一语成谶!不,这也许是他早已料到的。然而,他只料到了自己的精神消亡,却没有预料到,他的肉体,竟然先于他的精神消亡了。
小时候,一同在老家河里裸泳的伙伴,就这样没了。我感到难过,真的,我发自内心的难过。但我的脸,难过不起来。哎,那该死的伤疤!要不是那伤疤,我才不会去做皮肤美容呢!哎,现在就连哭,也看起来像笑。哭笑不得!
我正在哭笑不得,妻子和女儿进来了。她们盯着我,一脸茫然。我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悲痛,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们这个令人悲伤的信息。还不等我开口,妻子说话了。她说,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再有怀才不遇的痛苦了……
我突然哭出声能来。女儿赶忙过来,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边擦我脸上的泪水,一面安慰我。她说,洪叔叔别哭,我爸爸说了,你还要好好照顾我和妈妈呢!闻言,我瞬间就停止了哭泣。我轻轻的合上了电脑。我对自己说:等忙完这阵子,等过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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