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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然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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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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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红嫂祖秀莲

又见红嫂祖秀莲

 

魏然森

 

1961年4月,仲春的沂水冰雪消融,生机勃发。著名作家刘知侠经过多次采访,在位于沂水县沂城东岭上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里,创作完成了继《铁道游击队》之后,又一部在他创作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小说《红嫂》,并于当年秋天发表在了《上海文学》上。

两年后,由刘知侠执笔,山东京剧院和淄博市京剧团将这部小说改编成同名现代京剧,并把青岛京剧团的著名青年演员张春秋调到济南,主演了这部戏。很快,这部戏进京参加全国会演获得成功,周恩来总理观看了这部戏,并给予很高评价。不久,这部戏又去北戴河专门向共和国领袖毛泽东,以及朱德委员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进行了汇报演出。演出结束,毛泽东接见了以张春秋为代表的剧组主要演员。并在随后举行的座谈会上作出重要指示,要把这部戏拍成电影,教育更多人做共和国的新红嫂。

从此,不仅小说《红嫂》和京剧《红嫂》风糜全国,“红嫂”这个代表革命战争年代沂蒙女人群体形象的名词,也开始在各种文艺作品和各类文章中被广泛使用。而“红嫂”中的典型代表祖秀莲,同样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关注。而且一直到今天,热度有增无减。

那么,真实的红嫂祖秀莲是个什么样子,又有着怎样感人至深的故事呢?

1941年,祖秀莲50岁。已经步入老人行列。

在她的记忆中,这一年的深秋不仅不冷,反而有些燥热。但是这个深秋对于她和所有沂蒙山区的抗日军民来说,却是一个异常严酷的季节。因为日军纠集5万兵力对沂蒙山区开展拉网合围大扫荡。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恐怖笼罩了整个沂蒙山。

郭伍士,一个1937年参加红军的山西青年。此时,他是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的侦察员。1941年秋天,他被派往抗日军政大学一分校参加学习。毕业返回部队途中,被扫荡日军裹进了包围圈。他随从八路军某营从敌人的空隙中转移到了有着抗日堡垒村之称的沂水县西墙峪村。

敌人的枪炮声时时传来,为了伺机向西北方向突围,营长派有经验的郭伍士出村侦察敌情。

郭伍士走出西墙峪,来到人称挡阳柱的山北侧,与散落在这里的敌人突发遭遇,敌人的子弹一颗打在一块巨石上,留下了至今仍然清晰可见的弹痕,还有一颗打在了郭伍士的腿上,让他当即倒地。他曾挣扎着向敌人还击,但是唯数不多的子弹很快打光,他处在了进退维谷之中。个鬼子随即扑来,随着再次枪响,子弹从郭伍士的右腮穿入,从左耳根飞出,多颗牙齿被打碎。日军仍不罢休,上前扒下他的上衣,又向他的腹部连剌几刀,确定再无活的可能,才扬长而去。

祖秀莲的堂孙张道森说,当时有位家住南墙峪的老人叫张恒兰,本在山坡上放羊,鬼子一来,羊被冲散,他也吓得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鬼子残害郭伍士的过程,他全看见了。几个鬼子离去之后,他跑到了郭伍士身边,惊讶地发现郭伍士的肠子已然淌出体外。但是用手摸摸胸口还有温度,试试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他知道人没死。想救,却不敢,因为远处还有日军在猖狂地活动。于是他折了几根树枝盖在郭伍士身上,再次躲起来,等鬼子全部西去之后,他才二次回到郭伍士身边。此时,郭伍士已经苏醒。看到老人,他挣扎着伸出了求救之手。张恒兰赶紧蹲下去,帮郭伍士把肠子塞回体内,解下郭伍士腿上的带子给他进行了简单地包扎。但是,当郭伍士渴望张恒兰对他进一步救助时,老人却为难了。他是给大户人家放羊,羊都跑丢了,他得找羊,不然无法跟主家交待。所以就跟郭伍士说,趁着鬼子没回来,你快去桃棵子找户人家求救吧。我实在没有办法帮你。郭伍士点点头,开始往村里爬去。

那时,桃棵子村仅有几十户人家,而且居住极为分散。夕阳西下,幕色苍茫,郭伍士拖着重伤的身体以顽强地毅力爬了很久,曾经到过三户人家,但都人去屋空,最后爬过一条深沟,来到了祖秀莲家门外。

此时,天色已晚,听到外面已经没有枪响的祖秀莲走出院门想把一盆脏水倒入沟中,郭伍士一把抱住她的腿,抬起一双乞求的眼睛看着她,把生命的最后希望寄托给了这个看上去极其朴实而又十分善良的女人。

祖秀莲,这个1891年出生于沂水县杏墩子村的苦命女人,五六岁时曾因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常常食不裹腹而被迫给一户孙姓人家作了童养媳。在受尽欺凌中长到十六岁,慒慒懂懂地与丈夫成了亲。可她生下三个女儿刚刚看到一丝曙光时,年仅三十几岁的丈夫却突然生病离开了人世。在那个封建思想极为严重的时代,没有给孙家生下男丁的祖秀莲受到了极大的岐视和排挤,她和三个女儿无法继续在孙家生存,只得改嫁给了家道贫寒的桃棵子村村民张文新。

命运的多舛,生活的磨难,不仅让祖秀莲变得更加坚强,也让原本生性善良的她相信各种神灵可以保佑她和孩子平安,所以一日三餐,她都要端到灶王像前供奉一下。同时她更相信,人只要积德行善,终会得到好报。所以当看到郭伍士用可怜的眼神乞求她出手相救时,尽管分辩不出郭伍士的身份,但她心头闪现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救人,不救,这个人的命就没了。

此时,祖秀莲的丈夫张文新身患伤寒卧床不起,祖秀莲正是为了照顾丈夫,才冒险留在家里没和村里人一起跑到山上躲鬼子的。也恰恰是因为祖秀莲没有进山躲鬼子,郭伍士才得救了。

祖秀莲的外甥女马秀淑今年75岁,她从小在桃棵子村给姐家看孩子,与祖秀莲有过长时间的接触,知道很多祖秀莲的故事。她说,祖秀莲把郭伍士拖进屋里放到柴禾堆上,告诉丈夫救了一个人。张文新在炕上抬头看了看,发现被救者上身光裸,血肉模糊,无法辩认身份,便有气无力地对祖秀莲发了火,说你缺心眼啊,随随便便就往家救人,这要是坏人怎么办?祖秀莲说,管他是谁也是条命啊,咱能见死不救吗?其实她在心里是有个基本判断的,郭伍士就算不是八路军,肯定也是抗日的中国人,不会是鬼子汉奸。

此时的祖秀莲对共产党八路军并没有太过深刻的认识,但在地方党组织的发动下,她早于1939年就已进入村里组织的妇救会,参与到了为八路军做军鞋、碾军粮、救伤员等一系列实际工作中。在她的朴素判断中,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要抗日打鬼子就是好人。帮助好人,那是应该的。

郭伍士跟祖秀莲要水喝,他比划着,指指旁边一个烧水的泥壶。他太渴了,渴得胸中烈焰腾腾,似乎再不喝水,自己就将化为灰烬。祖秀莲明白他的意思,就弄了点凉水准备给郭伍士喂。张文新就又开口训妻子,说他伤成这样,不知流了多少血,你喂他凉水想让他死吗!祖秀莲猛然醒悟,赶紧把水温了,放点盐,用酒盅给郭伍士往嘴里灌。但是灌了半天怎么也灌不进去,仔细查看,才发现嘴里堵了。是破碎的牙齿和凝结的血块把嘴堵了。祖秀莲就把郭伍士的头抱到怀里,给他慢慢往外,东西都干净了,这才把水喂进去。

有了水的滋润,郭伍士可以开口说话了。尽管他的山西方言加之口腔受伤,说话含混不清,但是祖秀莲和张文新还是知道了他是八路军。夫妻二人为没有救错人而高兴不已,救助的责任感也更加紧迫起来

为了防止日军再来搜查,祖秀莲给郭伍士喂了一些白面糊糊后,悄悄找来本族的张恒宾、张恒玉、张恒军三位堂侄,以及堂孙张道江,把郭伍士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祖秀莲的堂孙、也是张恒宾的长子,今年74岁的张道森说,一开始把郭伍士藏在了一个秫秸团内,郭伍士非常不高兴,撇着个山西腔说:“我不在这里,让鬼子搜着,一把火把我烧了蛹。”张恒宾他们只好把他转移到野外一间看山屋子里去了。

这里刚刚把郭伍士藏好,在西北方向与八路军交火的部分日军再次返回桃棵子村,就在祖秀莲家附近起灶支锅做起了晚饭。并让两个士兵去找玉米秸打地铺,打算饭后在这里住下来。祖秀莲担心他们发现郭伍士的藏匿之处,便主动提出给他们找玉米秸。又怕敌人尾随,在找到玉米秸后,急切地背着往家赶,结果脚被扭伤,疼痛难忍,因此行动迟缓,拖延了回家时间日军以为她是故意的,便对她大打出手。祖秀莲的外甥女张红花曾在姥姥晚年生病住院时长时间照顾姥姥,她听姥姥跟讲,鬼子当时穿着皮鞋,一脚把她踹到屋墙上,后脑勺重重地与石头相撞,立即起了个鸡蛋那么大的圪塔。祖秀莲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张红花的母亲,已是98岁的张恒修老人说,她亲眼看到了母亲祖秀莲挨打的过程,当时以为鬼子要杀母亲,差点没吓死。张恒宾后来则对儿子张道森说,当时若让鬼子真的发现了郭伍士,被杀的就不止是祖秀莲,全村人都会没命的。

第二天一早,日军撤回了据点。祖秀莲和张恒宾他们多少松了一口气。但是,日军仍然时常前来搜查,加上本村也有汉奸吃里扒外,郭伍士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祖秀莲和张恒宾他们时刻生活在异常紧张的空气中,不敢懈怠。但是,他们却没有放弃救助郭伍士的任何念头,只想采用各种办法确保郭伍士没有任何闪失。

为此他们分了工,张恒宾他们负责站岗放哨,发现敌人要来,就赶紧把郭伍士藏好。祖秀莲则专门负责照顾郭伍士吃喝。

98岁仍然腰杆笔直,思维清晰的张恒修老人对过去的事情记忆犹新,她说,当年在母亲的安排下,她曾多次给郭伍士送饭。每次她都提着一只泥罐,怀着极大的惊恐来到郭伍士藏身的地方,四处张望一番,确定附近无人后,敲敲石头,把泥罐儿递进去就飞快地跑掉。

那时候,祖秀莲家非常贫困,一家七口,天天吃糠咽菜。张文新患伤寒卧炕不起,家里也没东西给他增加营养。

马秀淑曾听祖秀莲跟她讲,头一回喂郭伍士的那点面糊是从缸里扫了半天扫出来两盅子面做成的。此后,祖秀莲靠夜里给富裕人家纺线换取一点面粉给郭伍士做面汤。每次做不多,只够郭伍士一人食用。锅中残留一点,祖秀莲用水刷一下,放点菜叶煮给丈夫吃,她和孩子仍然吃那些难以下咽的糠菜。后来,祖秀莲发现总吃面汤郭伍士的伤口难以愈合,便决定把家里的一只老母鸡杀掉给郭伍士增加营养。

在祖秀莲的堂侄、87岁的张恒宝老人的记忆中,祖秀莲家当时只有两只鸡,一年到头的油盐,就靠这两只鸡下蛋换取。祖秀莲要杀掉其中一只鸡的时候。最小的女儿满抱着这只鸡大哭不止,求母亲刀下留情。祖秀莲也舍不得杀,但是不杀不行,不杀,郭伍士的伤就很难养好,最后还是硬硬地从女儿怀里夺过鸡,杀掉了。然后,熬出了她活了五十年都很少喝过的香喷喷的鸡汤。也便有了京剧《红嫂》和舞剧《沂蒙颂》中,《为亲人熬鸡汤》的经典片断。

隐藏在山洞里的郭伍士,喝上了祖秀莲一勺一勺喂进嘴里的鸡汤。重伤之下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他此时泪流满面,他几次拉住祖秀莲的手想说句感激的话,终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无法表达。祖秀莲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用系在大襟上的手给他擦擦嘴,告诉他,你什么也别说呀同志,只要把伤养好了,然后再去打鬼子就行了。

一九四一年的农历九月,气温较往年要高。掩藏郭伍士的山洞因为即浅且不通风,更是闷热而潮湿。仅仅十几天的时间,郭伍士的伤口严重化脓,并有大量蛆虫在内部滋生。肌肉腐烂的恶臭也在洞内弥漫,令人作呕。郭伍士原本不想告诉祖秀莲,他怕为难这位善良的大娘。但是,满洞的恶臭还是让祖秀莲很快产生了警觉,就在郭伍士昏睡时,她轻轻揭开了他身上的棉被。这一揭,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不能再让伤员老在洞里呆着了,再呆下去,他的命就难保了。

这一天,恰好又有鬼子汉奸前来搜查,祖秀莲忍受着恶臭在洞内一直陪着郭伍士,等鬼子离开村子以后,她让张恒宾等人借着暮色做掩护,悄悄把郭伍士抬回了家。

祖秀莲和丈夫商量如何给郭伍士处置化脓生蛆的伤口。丈夫却只有长叹。因为这种情况只有医院才有办法解决。然而,聪明的祖秀莲忽然想到自己腌咸菜时,缸里如果生了蛆就用芸豆叶子驱除,这个办法是否也可以用于解决伤口内的蛆虫呢?她跑到菜地里,摘了一大把还没干透的芸豆叶子放在蒜臼里捣烂,然后挤出汁来往郭伍士的伤口上滴。这一招果然凑效,里面的蛆很快爬了出来。祖秀莲又用艾蒿熬水为郭伍士清洗伤口里的脓血,慢慢的,郭伍士的伤好转了。

经过了二十九天的精心照顾,郭伍士的伤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此时,日军的扫荡和搜查已告结束,形势趋于好转。当村干部得知八路军后方医院已经搬往离此不远的中峪村时,立刻作出了把郭伍士送去按受正规治疗的决定。

张道森说,送人的任务是由其父张恒宾和堂叔张恒军完成的,他们用一只大花篓抬着郭伍士,趋着夜里天黑送到中峪村的。

分别时刻,郭伍士拉着祖秀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仿如当初告别母亲去参军的心情。而祖秀莲也流泪不止,几十天的时间,她与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八路军战士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分别在即,她忽然觉得很是不舍。

张恒宾和张恒军抬着郭伍士一路走,郭伍士一路不停地哭。祖秀莲也流着泪一路送,一直送出好远,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伤愈归队的郭伍士因身体虚弱不适合再作侦察员,被安排看管枪械物资流动仓库在一次次转移的途中,在不断地与寻袭之敌作战之中,郭伍士的心里始终装着一个强烈的念头,等什么时候抗战胜利了,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去看看那个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张大娘,就一定要回报那位如同母亲一般的沂蒙女人。

此时的祖秀莲已是村里的妇救会长。因为掩护救助郭伍士,她获得了村干部的更大敬重和信任。他们给她讲了更多共产党的政治主张,让她明白了共产党八路军不只是抗日打鬼子,还要为广大的贫苦民众谋求自由与幸福。这使得祖秀莲与共产党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许多,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多为共产党八路军干事情,因为这也是为穷苦老百姓干事情,是更好的积德行善,远比每顿饭都在灶王像前供奉一下要有意义的多。

一九四二年深秋。日军针对沂蒙山区又一次开展“铁壁合围”大扫荡。这是日军把大量精锐兵力调往太平洋战场后,为了稳定在中国的侵略局面而下得狠手。

活动于西墙峪、南墙峪、桃棵子一带的中共沂水地下党组织为了确保重要文件的安全,以分散形式交给当地最值得信赖的老乡掩藏。祖秀莲便成了这项任务的重要承担者之一。当她接过文件,手握作为暗号的瓦片时,虽然知道提心吊胆的日子又开始了,但更多的是一种为共产党做大事的责任和荣耀。

1945年8月15日,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在举国欢庆之际,祖秀莲迎来了当初交给她文件的人,两块瓦片成功相对,那位同志拉着祖秀莲的手,说声谢谢的同时,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真诚敬重。

或许就是这一天,祖秀莲想起了郭伍士。日军投降了,那个孩子还好吗?他在哪里?

第二年春天,在张恒修老人的记忆中大慨是迎春花盛开之时,已经是桃棵子村党支部书记的张恒军带着手提二斤挂面的郭伍士走了祖秀莲家。此时,祖秀莲丈夫张文新已过世。郭伍士的突然到来让祖秀莲毫无准备,竟好半天没有认出眼前这位英俊的青年就是她曾用心救助的八路军伤员郭伍士。

郭伍士跑上前拉住祖秀莲的手,喊一声大娘,泪水随即夺眶而出。祖秀莲在张恒军的介绍下反应过来,同样泪流不止。她抚摸着郭伍士的脸,只有一句话,孩子,你变样了,大娘不敢认了。后来她也多次跟女儿张恒修说,你郭哥哥变样了,我都不敢认了。

也就是这一天,郭伍士在张恒宾、张恒军等人的见证下,把祖秀莲认作了母亲。

郭伍士跪在祖秀莲面前,流着泪说:“娘,我亲生父母早已过世,从现在开始,您就是我亲娘,我就是您亲儿子。”

祖秀莲拉起郭伍士,说:“能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是娘的造化。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难事尽管对娘说,娘帮你,啊。”

1947年,郭伍士因伤病严重被确定转业。当部队领导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回原籍山西,还是留在沂蒙山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了沂蒙山。一方面,山西那边已没几位亲人,父母不在了,三个弟弟相继参军,两位牺牲,一位重残,原本就极为贫穷的家庭而今更加贫穷,他如果回去,日子的艰难可相而知。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个结——后半生要好好回报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张大娘。如果不留在沂蒙山,他怎么回报呢?

这一刻祖秀莲才知道,组织上已把郭伍士安排在了沂南县隋家店子村,并帮他成了家。非常巧合的是,郭伍士的妻子是祖秀莲的同门宗亲,论辈份,她得叫她一声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母子相认。

1958年,沂南县隋家店子一带修建大型水库。所有村民服从工程需要,投亲奔友,搬离本地。郭伍士便投奔了母亲祖秀莲。从此,一段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母子佳话便在沂蒙大地上广泛传播开来。

郭伍士的次子郭文举说,搬来以后,他们一家和张恒宾家住在一个小院里三年多。这三年多两家共用一口锅做饭,共用一只壶烧水,大一点的孩子则在一张床上睡觉。亲热的不分彼此。后来大队给盖了房子,他们才搬出去了。

郭文举还说,祖秀莲不光对他父亲特别好,对他们兄弟姐妹五个也都一样特别好。他们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都是祖秀莲帮着看大的。

张道森说,郭伍士对祖秀莲也很孝顺。他每月都有几块钱的残废金,经常拿出一点来给老太太贴补生活。马秀淑则说,郭伍士的妻子对祖秀莲也很好,那时候家里穷,吃顿好饭不容易,家里偶尔做顿好吃的,她就让郭伍士把老太太叫到家里一起吃。

现任桃棵子村党支部书记、院东头镇人大副主席的张在召,是祖秀莲的本族重孙,他的母亲也和马秀淑一样,把祖秀莲叫姨。在他的印象中,祖秀莲不仅对郭伍士以及他的家人好,对村里任何一个人都好。她活着的时候,不管谁家有事需要帮忙,她都会第一个跑去。而且她的威信也高,不管是夫妻吵架,还是邻里纠纷,她一到场,都能处理的非常妥当。

在桃棵子村许多老年人的记忆中,祖秀莲的思想觉悟也超越了普通群众。人民公社时期,祖秀莲虽然不是干部,但在参加集体劳动时,她总是广大妇女的带头人。大家都以她为标杆,并服从她的领导。她的性格非常耿直,谁干活偷懒耍滑,她马上指出来。而她自己特别能干。马秀淑说在生产队掐麦穗,别人一天只能掐三十、五十捆麦子,祖秀莲一天能掐七八十捆。

1970年,祖秀莲已是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但在南墙峪水库修建的工地上,仍有她的身影。她说,我年纪大了,拿不动铁锨,也抡不动镐头了,可是我的心还牵挂着工地。我来了,哪怕只搬一块土垃坷,也算给修水库做了一点贡献。

当时的工地一片沸腾,人们都被祖秀莲的集体主义精神所感动,很多人写下决心书,要以祖秀莲为榜样,不怕严寒,苦干实干,提前完成这项造福子孙后代的水利工程,向党和人民交一份满意答卷。

此时,红嫂精神带给社会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救护伤员本身,她已经是一种推动社会主义建设与不断发展的强大动力!

而在祖秀莲心里,还有一个宏大夙愿没有实现,那就是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么多年,她已从灵魂上与党贴得很近,可她还是党外人,她渴望成为党的一员,渴望站在党的队伍里听从党的指挥,服从党的安排,为党多做事情。然而,不善言辞的她尽管携带着红嫂的耀眼光环为党政干部、工农学商做过无数次报告,见过了大世面,但她却始终无法向组织开口,在她看来,那是伸手向组织要好处,是自私的。就如同有人劝她让组织上给她的儿女安排工作,她坚决不干一样,她认为那是有损品格的。

但是,党却没有忽略祖秀莲几十年来的奉献与成长,更清楚和明白她对党的那片深情。1976年7月1日,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85岁高龄的祖秀莲在党旗下举起了宣誓的拳头,在中国共产党的花名册里,终于写上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名字:祖秀莲。

一年后的1977年7月12日,祖秀莲走完了86年的人生旅程,含着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对这个世界是满意的,因为这个世界虽然让她经历了太多磨难,但是这个世界在中国共产党的改造下,也让她获得了生命的尊贵和活着的美好意义。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在闭上眼睛之前未能见到她视为己出的儿子郭伍士。

这一天,郭伍士正在遥远的路途中。几十年没回过山西老家,他回去给荒草掩埋下的父母上了上坟。他没有料到身体健壮的母亲祖秀莲会这么快离去。当他经过几千里的旅途劳顿回到桃棵子,得知母亲已经入土时,心在一瞬间就撕裂了。向着祖秀莲的墓飞奔而去,一块石头将他绊倒,嘴唇被磕破,鲜血直流,但他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跑到墓前,一声震憾天地的“娘啊!”扑倒在坟上,放声大哭!

没人劝得住郭伍士,因为他深深地懊悔没有为母亲送行。没有在母亲离去的最后时刻与她说句话,与她拉拉手。他只有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心里才觉好受。

张恒宝说,郭伍士在坟上哭了整整三天,把他劝回家他又回来哭,劝回家他又回来哭,哭得满村人都跟着流了无数的泪。

一代红嫂祖秀莲走了,这是生命不可违逆的规律使然。但是,祖秀莲的生命价值却是无论生前死后,都一直大放光彩。从郭伍士对她的感恩回报,到作家刘知侠以她和其他红嫂为原型创作的《红嫂》《沂蒙山的故事》,再到京剧《红嫂》,戏曲电影《红云岗》,舞剧《沂蒙颂》等艺术作品红遍神州大地,“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的歌声中,祖秀莲的生命之树牢牢地扎根在了亿万中华儿女心中。便在她离世几十年后,上至国家领导,下至普通百姓,仍然深深地怀念着她。直到今天,以著名企业家鹿成增为代表的一群老兵捐资修建“沂蒙红嫂祖秀莲纪念馆”,都在告诉这个世界,红嫂祖秀莲仍然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沂蒙红嫂同样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由红嫂们所形成的红嫂精神,已经成为沂蒙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将永远传承下去,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不断繁荣与进步,做出光耀千秋的贡献!

 

2018年1月完成于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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