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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然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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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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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老宅

魏然森

大约十年前我才偶然得知,我们魏家原是有一座规模庞大的老宅的。

从前我也知道魏家有座老宅,但印象中一直是一座有着黑漆大门的四合院,大门口两个石狮子,院子里一棵老杏树、两棵老石榴。再就是高高的堂屋石阶,简单的木格子窗户,厚厚的实木板门,以及茅草屋檐上在冬季里像排兵布阵一样悬挂着的冰溜子。

那是我曾祖父的家。

我爷爷兄弟五人,一九四二年冬天分家,我爷爷和我五爷爷从老宅所在的桲罗头自然村搬到了南坡自然村。曾祖父活着的时候,爷爷经常带我由东南向西北翻越一条深沟,步行四五里去看望他。每次走到老宅大门口我都喜欢不已地摸摸石狮子,看看大门楼,进了院也要这屋跑跑,那屋窜窜,老宅的印象就是这样打下的。

十年前偶然和族内的长辈聊天我才知道,老宅原来不只曾祖父居住的那一座院落,老宅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群。我在童年时代看到的那座宅院,不过是遭到毁坏又修缮过的“冰山一角”,已经完全不是老宅原来的模样了。

那么魏家老宅到底有着怎样的规模,内在结构又是怎样的呢?

族里老人说,魏家老宅占地十余亩,分东、西、南三道大门。大院内有八个眷院,一个学堂,加起来是九个院落。古人有九九归一的说法,大概筹建之初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刻意设计九个院落的吧。每个院落都是一座相对独立的四合院,每套院落都有九间房子。同时,院与院之间又有九道拱形小门相互通联。白天,九道小门全部洞开,家里人在院内可以自由行动,想去谁家非常方便。但是外人想去谁家,却要经过守门家丁通报后才可进入。入夜之后,外面三道大门关闭,里面九道小门也关闭,没有特殊情况不会随便打开。就是自家人,也不允许随便窜动。外人深夜要想进入,就更难了。不是至亲,只能住在大院外的配院里,天亮后经过通报,才能再进大院。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土匪夜袭而定下的规矩。

魏家的配院有四五个,与大院相隔一条东西路,各自为政,专为放置柴草、农具、养牛圈羊、以及收留陌生客而建。所以直到现在,有些地方的称呼仍然是下羊圈、柴禾园、西牛栏,等等。

为何要建规模如此庞大的宅院呢?是为夸富吗?不是。是需要。

我们魏家原籍费县,元代迁至山西洪洞,至明代,部分子孙又迁回山东,始居莱芜魏家严楼,后有子孙再行搬迁,居于蒙阴县南松林村。清乾隆年间,我们这一脉的先祖,一担箩筐挑起两个幼子:魏凤和魏凰,自南松林迁至沂水县的佛庄,落脚几年,又到马头崖村,感觉环境不够理想,再行迁移,搬到了现在的石棚,在板子崮下落了脚。故那时的村名不叫石棚,叫重安——重新安家立业之意。及至民国成立,重安才据沟内有巨大石棚一座改名叫了石棚。

魏凤魏凰长大成人后,在父母的带领下一面开荒垦地,一面放养山蚕,日子渐渐滋润,也相继建房立院,娶妻生子。后来父母离世,兄弟分家,差距渐渐拉大。魏凰一支不善理家,日子过得艰难,人丁也不旺。而魏凤一支,也就是我们这一支,勤劳肯干,善于持家,日子不仅越过越好,人丁也非常兴旺。我们现在看到的石棚魏家,都是魏凤的后代。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搬到了外村,如土洼、水源坪、王家庄子等地,目前在世的总人口已达千余。

魏凤生有二子:魏科典、魏科详。魏科典生下一个独子,这个独子就是我曾祖父的祖父魏秀廷。魏秀廷生了六个儿子——魏大经、魏大伦、魏大福、魏大禄、魏大祯、魏大祥。魏秀廷自青年时代即显露了过人的聪慧,再加上有学识,口才好,善理事,正直公道,不仅在族内威望很高,掌控全族,在村里也很有威信,一直主政。而其天性勤劳,精于商道,不到四十岁就积累了大量财富。

魏秀廷虽在村里任职,但志向不在做官,而在兴家旺业。生了六个儿子以后,他便在父亲魏科典的支持下制定了一个宏伟目标——给每个儿子建一座四合院,而且要把这六套四合院与他们原来的两座院落,加上一座学堂,九院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相互通联又各自独立的大宅院。这样不仅便于对魏家子孙进行教育和管理,还可以形成一个防御匪患,保护家财的巨大阵营。免得分散居住,遇事顾此失彼,难以照应。

六套宅院有着统一的格局与风格。首先,他遵循了中国北方传统建筑特色,每个院落求方正,讲和贵,符合儒家关于住宅风水的要求。同时在外观上具有传统文化内涵。屋顶一律青灰小瓦,屋墙一律青白石块。门窗一律香椿木料,正房一律七步台阶(因地势北高而定。也取七起之意)。三道大门同样全石而建,左右上檐是用青石雕刻的“万卷书”造型,两边门柱则刻有代表农事的麦穗;下方的门枕石一边刻着“天下”,一边刻着“太平”,表达求平安,望太平的美好愿望。大门内壁及各道小门的雕刻,既有富贵牡丹、圣洁荷花等图案,也有勤俭持家、读书立志之类的古训圣语。整个建筑浑然一体,做工简洁中透着精致,平实中蕴含深厚。低调而不失气派,朴素而不失庄重,淡泊而不失富贵。应该说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建筑精品。

魏家老宅始建于清道光初年或嘉庆末年(具体时间已经无人说得上来,只能推算),历时二十余载。所用工匠大多魏家族人。很多魏家子孙就是伴随宅院的建造长大成人,也学会了石匠木匠手艺的。比如兄弟六人中的老大魏大经,他曾立志考取功名,登朝做官,但是两次省试失败后,他改学了建筑。先跟着本家工匠学,后又拜求名师,终成一代名匠。他集风水看测、建筑施工、石雕木刻等精湛技艺于一身,在方圆数百里影响巨大。以至德国神甫来王庄建教堂时,多少工匠报名揽工都经不住考察,最后,工程落到了魏大经之手。也就是说,王庄天主教堂,是魏大经带人一手建造的。

魏家老宅作为一方名宅,常为过路军政要人暂栖之所。据说早在光绪年间,省内一些府县官员只要从此路过,都会到宅内停留。只是具体姓名官职无资料记载,现在已无人说得清楚,我们不便猜测。到了民国,省政府主席沈鸿烈主政于东里时期曾经到过这里。国民党沂水县长张里元、范筑先,共产党的高级将领徐向前,当时的山东战工会主任黎玉等人,也都到过这座宅院,甚至在这里住宿过。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沈鸿烈到魏家时曾劝我爷爷去省中医学院深造,然后好把我曾祖父的中医事业继承发扬下去,造福一方。为此,他还写了推荐信。但是,我爷爷正要赴学时,省医学院的战时所在地东里店遭日军飞机轰炸,我爷爷的大学梦就此搁置。

让魏家人印象最深的,是建国后的十大元帅之一徐向前。他在魏家大院里曾经住了三天,天天在我家堂屋看地图,作思考。累到深夜,就用我们家一口大缸放了热水洗澡。有时也和时任国民政府石棚村庄长的魏大伦说说家常话,询问一下当地百姓的生活情况。我爷爷说有一天徐向前手下的一位参谋长牙疼,找我曾祖父治疗,恰好曾祖父出诊不在药铺,随父学医的我爷爷就给这位参谋长开方抓药治好了他的牙疼。结果,这位参谋长看中了我爷爷的一手好字,也看好了他的医术,非要带他当兵。我爷爷心有所动,但请求祖父母、父母准许时,遭到当时当家主事的我曾祖母的强烈反对,他也只好“望兵”兴叹,空留下终生遗憾。

魏家老宅从建设到兴旺,经历了百年左右的时间。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攻共产党的解放区,一把大火把整个老宅烧了个片瓦未留。据说在石棚被烧的只有两大家,一是魏家,二是孙家。

为什么单烧这两家呢?因为这两家都与共产党有联系。

我曾祖母的大弟刘志义是王庄一带的中共地下党,与魏家联系密切。我曾祖父虽不是共产党,却同情共产党,不仅给共产党八路军看病治伤,还给王庄革命烈士陵园题写过“浩然正气”、给马头崖地下党支书记张鋂烈士题写过“正气浩然”等碑文。而我爷爷早在1940年就在舅父刘志义的鼓动下,开始配合本村中共地下党支书记刘树旺为八路军暗中搞药品、救伤员。一九四四年以后,又与本村中共地下党员孙谈本共同创办了专为八路军供应物资的泉庄供销合作社。

这样一个“背叛”党国、亲近共党的家族,自然会受“党国”惩罚。所以国军一来,灾难降临,先是洗劫财物,然后焚烧宅院。据说我们家有一批古代名家字画,价值连城,都被他们抢走了。假如我爷爷他们不是转移去了黄河北,只怕也会有危险。

紧接着,“土改”又席卷而来。尽管魏家亲近共产党,也有刘志义在共产党的政府里做事,但是社会潮流不可逆转,魏家仍然因为占有财富过多,被定为地主或富农,家中财产尽皆献出分给了穷人。老宅自然也被割裂,拆的拆,毁得毁,再也无法恢复原貌了。

其实,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老宅里的人已开始陆续外搬。因为六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一群儿孙,再住在大院已住不下,只能到外面再盖房子,于是,外宅就渐渐多了起来。我们现在去参观老宅会看到西街坡下有一座残破的院落,院内有座拱型小门,那便是兄弟六人中的老五给他的儿子建造的。而到了“土改”以后,仍然坚持在大院里居住的人,也就我曾祖父曾祖母和我三奶奶、大奶奶他们几口人了。到了现在,就连我曾祖父的老宅也只剩我童年的那些记忆了。

唯一留下一点残迹的,是老宅的西大门,今天去看,还能看到“万卷书”和“天下太平”,也算历史给后人的一个见证吧。

感谢先祖创造了曾经的辉煌。感谢上天让我生在了魏家。

 

2014年12月28日作于沂水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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