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活是我老家门前住的一个老头,他应该和我爷爷同辈。听我爷爷说,他解放前曾是我们家的长工,后来就一直住在我家的前面。他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儿女。他姓马,自活是他的名、或者是一个别人一直随口叫的一个小名。周围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我也跟着这么叫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名字是否就预示着他注定要一个人孤独终老。据说他是邻村马庄的,村里还有一个姐姐,为什么解放后他没有回老家都无从了解了,也没见过他和她姐姐有过什么来往。
他住的房子在一个低洼的地方,大概是后来他周围的邻居盖房子都垫高了自家的宅基地,他的房子就被包围在一个坑里。他的房子很矮小破旧,是土坯的墙,被常年的雨水冲刷的千沟万壑;房顶上长着一些茁壮而疯狂的杂草;窗户是用白纸糊的,纸已经发黄或破了几个洞。门感觉都没有一人高,大人进去都貌似要低着头,尽管没有什么人进他的家。他这个破败的小屋和周围邻居纷纷盖起来的高门大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为他的家在一个低洼的地方,农村倒垃圾不方便,免不了有些人就把零碎的垃圾扔到他房子的后面,他也从来都不说,或者他害怕说了也无济于事。
他的院子里种了一些树,说是院子,其实是没有院墙的。院子里最大的是一棵核桃树,枝繁叶茂,夏天的核桃绿油油的,有很多的果实。院子里还有几棵白杨树,高大挺拔。小孩子会爬到核桃树上去玩,他会喃喃地说:“小心别掉下来”,也没有听他的。小孩子偶尔也会偷偷摘几个核桃,他也假装看不见。
我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的院子里核桃树下放着一把木质的太师椅,他就常年坐在椅子上,无论寒暑,背靠着核桃树,头靠在核桃树上,默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时间长了,核桃树干上有一层亮亮的脑油,树干一侧变得又黑又亮。
他常年不洗澡,也是没有洗澡的条件。好像一年四季都穿同一身衣服,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过。他不太说话,偶尔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别人也不会听他在说什么。他皮肤很黑,一部乱蓬蓬的长胡子,脸如同他房子的土坯墙一样千沟万壑。邻居们会送给他一些粮食蔬菜啥的,他在还能动弹的时候也养几只鸭子,用来换钱。他吃得很简单,通常是把蒜捣烂了用馒头蘸着吃。有一次,邻居家一只鸡无缘无故死了,大家担心是吃了老鼠药给毒死了,他也不害怕,自言自语道:“其实还可以吃的”。于是把那只已经僵硬的白色的死鸡弄了弄给炖着吃了,也没见有什么不良反应。
夏天晚上大家在外面纳凉,在离自活家不远的地方围成一圈聊天,自活还是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不说话。有中年妇女调侃他:“自活,你攒了多少钱都拿出来,给你寻个媳妇吧”?自活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钱,年龄大了,不寻了、不寻了”。结果换来大家的一阵笑声,并没有人张罗给他寻媳妇。
有一天爸爸叫我去给自活送点菜,我拿着菜到了他家门口。他的家里面很昏暗,屋里散发着常年不清洗的汗臭味。我怯生生地说:“自活,我爸爸让我给你送些菜”。听见屋里的床吱吱嘎嘎响,好像起床的声音。一会他来到门口,含糊不清地说:“哦,哦,进来”。我进了门,呆呆地站着,见他拿了两个鸭蛋塞给我,“给你吃”。我这才注意到,他屋里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墙上好像挂着一个带羊角的羊头头盖骨,他枕的是一个木头的枕头,床上铺的是一个狗皮的褥子,不知道他夏天是不是也懒得换。
他年纪逐渐大了,动不了了,连馒头都蒸不了,吃饭都成问题。他膝下无儿无女,他不得不考虑养老和后事的问题,他唯一的财产似乎就是他住的那块宅基地。有热心的邻居帮忙他找个干儿子,自活说:“干儿子得姓马”,找了一个人家不同意改姓;又找了一个,自活说:“干儿子得姓马”,人家又不同意改姓。
过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在镇上卖麻花的青年做干儿子,也同意改姓马。这个青年很勤快,但在镇上卖麻花也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也就是定期送送馒头、蔬菜啥的。二十几年前,自活终于死了。他死了以后这么多年,包括他的干儿子,几乎没有人再提起过他,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的干儿子推倒了他的破房子,挖掉了院子里的树,起早贪黑地从外面拉来土垫高了院子。省吃俭用,攒了些钱,也盖起了自己的高门大宅。他也想像其他邻居一样,盖个两层楼,可能是钱不凑手,于是先是盖了一层,过了几年又盖了二层。不过,他家的二层和所有的邻居都一样,也是空的,甚至连玻璃都没有装上。自活的干儿子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舒舒服服地住在自己房子里,谋划着自己的儿子如何上学、如何娶妻、如何生活。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自活的故事,或许根本就不能叫做故事。他的一生平淡的像一杯水,无色无味,也让人没有记忆。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是平凡的、苍白的,甚至是乏味的。回首望去,就如同空气中的一粒尘埃,在风中飘荡,渐渐远去,终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