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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元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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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来信

这个世界太需要温暖。这温暖,不只是阳光和炭火,还有语言。


重大疫情总算过去,盛夏的阳光明亮而苍白,苍白得近似月华,虚弱地照着依然十分安静的街道还有那近似反常的空空落落的广场。举目四望,庚子年前拥挤不堪的车水马龙、充斥市井的勤快热情密密麻麻喧嚣不已的商贩、执着于年华似水去青春伴我行狂欢忘我的广场大妈以及遍地林立灯火辉煌的商住楼,犹如海市蜃楼,从眼前滔滔滚过。

吸血鬼般的病毒,肆无忌惮的满世界横行,仅仅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把这敦厚的人间世吸得几近贫血。这病毒,叫新型冠状肺炎病毒,因其在显微镜下能观察到明显的棒状粒子凸起,形状好似中世纪欧洲帝王的皇冠而得名。它的溃逃,一方面是人们共克时艰众志成城的抗击并终于研制出了消灭它的武器和药品,一方面是大自然对人类不离不弃的眷顾:天气终于晴朗,太阳把它的光和热播洒人间,普天之下,病毒赖以生存的冷湿环境已然不存。

但我知道,病毒对人类造成的伤害,远不止于此。人们因畏惧病毒感染,都已习惯了窝在家里,成了宅人。手机几乎成了人们情感沟通的唯一工具,传统的交往方式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聚会已不再像过去那般频繁,就算在路上打个照面,也很难认出彼此,即使认出,数步之外,经口罩过滤的问候,热情也都被一点一点地过滤掉,只剩下例行公事般的冷静和淡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下子是回不到过去那般亲切的。我一边漫无目的的踱步一边漫无目的的遐想,在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套房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混乱和不安把我搅得焦头烂额,心情一点都不像窗外的阳光那么灿烂。肯定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不安告诉我。我似乎在等待,但是我到底在等待什么呢?我找不来答案,郁闷不断弥漫,我晕头晕脑,一片茫然。

手机突然响了,在这寂静的屋子里,那声音大得吓人,我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桌一把抓住手机,手机号码下显示:邮政快递。快递小哥说:“不在单位了啊?”“我在家呢。”“在家啊,哪里啊?有您的包裹,我给您送过去。”我报了家门,不多一会,小哥来电:“我已送到小区,麻烦您下来拿哦。”

我有包裹?我哪来的包裹?近段时间以来又没文章发表又没淘宝网购。我很疑惑,犹疑地出门,踱步而前:“该不是弄错了吧?”“没错,是您的。”小哥客客气气的地说,那声音透过口罩便显得浑厚多了。小哥熟练地撕下贴条,把包裹递给了我。

武汉市台北路?三个月前那可是一个只许进不许出的城市啊!谁从那地方给我寄来这包裹呢?难道是她?不可能,十八年前曾收到她母亲一信,说她已远嫁上海,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不可能又回到那台北路,而且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从她远嫁上海的那一天完全中断了,她不会有我的电话和地址。但那江城,我估摸而今也没什么熟人朋友了。“不会错的。包裹送到您单位,因为需要您本人签收,磨叽了好久,最后来了个领导模样的说,人早不在单位了,我帮你找找看他留了电话没有。我便耐心地等,好一阵子领导才找来了您的电话。”

我低头细看包裹单,哦,果然是我前单位的地址和电话。然而,包裹单上的字却不是她的。会是谁呢?

回到屋里,我找来切纸刀,打开包裹。包裹里是一扎结实的信件,另外还端庄地立着一个小包裹。这都微信满天飞了,谁还有这雅兴,弄了这么多信件?我使劲把信件拔了出来。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呵!是她!真的是她!怎么会是她呢?

我真的始料未及。但一切都已确定,真切不已。

每一封信,信封上都写着我的名字,还有日期。第一封是我们各自天涯后第一个月写的,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一共二百一十四封。也就是说,十八年里,她几乎每个月都有给我的一封信。我们分开已经十八年零一个月了,如果满打满算的话,应该有二百一十七封。我拿起最后一封信,看了信封日期:2020.2。

之后就不写了?之后就全寄过来了?我终于知道近几天来惶惶不可终日的原因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将我的心死死地缠住,我的呼吸短促而急迫。我想看看最后一封信写的什么,可是,我不敢,心里便只剩下无尽的祈祷。

那小包裹严严实实地,就像她一贯一丝不苟的态度,当年她给我包扎手腕上的伤口,就是这么一股知更鸟编织小窝般认真细致的可爱劲儿。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小包裹,近百张照片哗地一下散开。时光倒流,我瞬间沐浴在青春蓬勃的光华里。


亲爱的,请允许我还是这样呼唤你。

母亲的爱虽然有点儿近乎自私,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这一个月里,母亲把我关在家里,哪也去不得。我好想你,但又不忍违逆母亲的意、伤了母亲的心。毕竟,父亲早逝,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长大,供我读书,给了我一个还算像样的家,这对她来说,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邻居说,我在你家那段时间,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好难受。母亲爱我,为了我,她宁肯守寡也不改嫁,就是不想让我受到一丁点儿委屈和伤害啊。乌鸦尚知反哺,更何况人呢。世人对赡养和陪伴父母,往往强调“孝道”,而对“孝道”的理解,又往往停留在“报恩”这个层面上,但我想,这未免片面了些。我认为,父母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你,你就该陪伴和赡养他们,这是责任、是义务、是偿还,是一种完全公平对等的关系,而不是怜悯和施舍。施恩和报恩都是一种怜悯、施舍关系,你看我可怜,施舍了我财物,如若日后发达,我便反过来将财物和好处施舍于你。恩报与不报,得看良心、善心;而责任、义务、偿还却不论你是否良善,也不论你是否愿意,都必须得履行。

既然不能伤了母亲的心,就只能自己伤心了。

所幸我还有回忆,还能回忆,每每忆及我们的过往,我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还记得吗?那次在军区大院门口,你身着军装,大热天的还戴着个大盖帽,军装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只是军帽的五星和军装的肩章都已摘除了。我和同学取笑你,笑你傻大兵,还给你照了一张相,说是立此存照。你当时的茫然可以想见。

记得你当时说,你退役了,服役了三年,还是个中士,退役了也算找回半个自由身了。我问你什么叫半个自由身,你说,自由是相对的,作为社会的人不可能有完全的自由,总要受到这样那样的约束和影响。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便和同学一起拉着你到黄鹤楼玩了一整天。在黄鹤楼你给我们高声朗诵崔颢的《黄鹤楼》,抑扬顿挫的,真好听。你还说了诗仙李白与黄鹤楼的交集:年轻时的李白登上黄鹤楼,诗兴大发,正要题诗时,抬头看见墙上崔颢的《黄鹤楼》,堂堂诗仙竟被小崔的诗给镇住了,悻悻地说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直到五十七岁时李白再次登临伤心地,终于以不同的心境写下了《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五月落梅花。五月凄婉的笛声幻化出腊月满天飘零的梅花,好美的意象啊!这样的通感,也只配诗仙才能有了。四年后六十一岁的李白驾鹤西去……大概就这么回事吧。你一个外省来的兵哥哥,咋会比我这生于江城长于江城的女生还要熟悉江城呢?我对你自然就刮目相看。

那是我们的初识,还记得吗?


我从照片里找出了几张黄鹤楼留影,说是找其实用词不当,因为接下来我发现,每一封信的排列都对应着应该对应的照片。她做事就是这样有条有理,好像总不愿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亲爱的,我无法入眠,老是想你。

母亲说,过两天舅舅要来,我们将随舅舅回上海小住一段时间,其实……怎么跟你说呢?这次去上海其实就是去相亲呗。舅舅说了,他们单位有个小伙子,人挺好的,老实、勤快、识礼,虽然是工人身份,但家是老上海了。跟你说这些,你不会生气吧?但生气也没办法,你不是说要铁定在武汉就业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啊?我也知道在武汉就业难,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想想办法多打拼一番呢?我都跟你到你家去了,这是我最大的勇气,但是我又不能丢下母亲不管,我跟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年多了,我就是她的命啊!

过两天就去上海了,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我的心很是忐忑不安。


“囡囡哟,咋能这样呢嘛,要嫁人也得明媒正娶的嘛,这样不明不白地跑到人家这里来,不怕惹人笑话啦。走,阿拉回去,囡就不心疼姆妈啦?”上海人说话很是别致,一句一句地从嘴里软绵绵地吐出来,像一条柔软舒适的绳子勒得你死去活来又反抗不得。她母亲坐火车又坐火车再转大巴几经辗转找到我家,像杂技演员表演吐绳索一般吐出那番话后,再不多个词儿,拉起她的手踏着通向我家门口的那条满是浮土的黄土路绝尘而去,我想起了她随母亲走时一步一回头的凄惶。她走了,我的心一下被掏空了。

母亲说:“唉,没缘份啊。嗯,不对,应该是缘份浅,情深缘浅。就像你爸一样。”

母亲说话挺高深,有一茬没一茬的。怎么就扯上我爸来了?

我是强留不住她的,看她母亲,说话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还能说些什么?我不能说,但我的母亲应该能劝两句嘛,就劝两句,挽留一下,也许结局就不一样了。但是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坐在那里,太庙里的菩萨般三缄其口。我由是有点怨恨母亲。

“上海人不听劝的,不信问你爸去。”母亲说完走出庭院,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摘屋后的柿子去了。这细节,让我记起,时令已是仲秋。自古分手都在秋天,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就让这首悲秋伤离的词儿名满天下。我知道,她这一去是回不来了。那些日子,我常常坐在家乡那条奔流不息的潭江边上,望眼欲穿,最后是望穿秋水也望不见伊人踪影。母亲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很担心我,疑心我要寻短见了。“亏你还当了几年兵了,哪有一点军人气派!连你爸都不如!”

“我在部队是文艺兵好吗?文艺兵!”

“呵,文艺兵就不是兵了,就不在革命大熔炉里熔炼啦?文艺兵就都像你这娘们样啦?感情丰富啊,寻死觅活的。”母亲冷嘲热讽,我便更多了一份怨恨:“说的什么话呢?谁寻死觅活啦?”

“那你整天呆那河边干啥?看鱼啊,鱼会把你拽下去吃了。”母亲的话十分生冷,你要有伤心事,千万别指望从她口里得到安慰,哪怕只言片语。


亲爱的,在上海我的感觉有如在海上一般,虽然小时候也曾随母亲到过两次,但这次来,我全然没有儿时的那般感觉了,那时到上海,亲戚们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逗我玩。那时候在外滩,望着夕照里的黄浦江,江面上泛着一层层金色的波光缓缓地流啊流地,不知道要流向何处去呢。晚风徐徐吹来,一阵一阵的,渐渐消失于天水相接处的轮船汽笛声又被晚风一声声地给带了回来,极不情愿的样子,那声音,浑厚缓慢而悠长……

可如今,我好想你,我只想你,别的都与我无关。

今天,舅舅、舅妈带我去相亲了,男方的家境不错,但与我无关。

那男的三十多岁,长相端正,人也憨实,但与我无关。

男方的父母……

其家父忠厚,其家母强悍。但都与我无关。

母亲很满意,但与我无关。

我要嫁给这个人了,我多么希望这人是你啊!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想呢?我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是想你。


她走后,我也曾给她写了好多信,但总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父亲每到这个时候便会回家,他工作的单位,一般人轻易不得进出,而他又常年不回,因为少见,我们也就特别生分,绝少共同话语。这年春节与往年大不一样,母亲说,这回这父子俩总该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又怎么啦?”父亲一边侍弄年夜饭,一边问。

“你和你儿子都有一段上海缘哦。”母亲说,有点怪里怪气。

父亲不语。

年饭后,父亲邀我到潭江边走走,说是我退伍回来了,得找份工作,二十好几了不能整天坑爹坑妈的。见母亲没反对,我随父亲出了家门。

潭江很美,那江水自西向东浩浩荡荡地穿县城而过,两岸高楼林立,楼上的灯光,汇入江面上的点点渔火,把潭江装扮得格外艳丽妖娆。

“爸,我妈说那话到底是啥意思啊?”憋屈了这么久,今天总该拎出个子丑寅卯了。

“嗯,这个嘛,是这样的。”我问得唐突,父亲有点猝不及防,以至语无伦次。

缓了缓,父亲的情深缘浅的爱情故事慢慢展开。

在这小山城,父亲算得上是少有的人才了,部队回来,父亲吹拉弹唱样样来得,身份和气质自然有点与众不同,父亲本来就英俊潇洒,那年代,再着一身军装,说多帅气有多帅气。自然,暗恋、倾心于父亲的女子也就多了去了。但父亲大大咧咧全不在意。那年,潭江县最后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立了,父亲成了宣传队队长的当然人选,当时上面派了一支宣传队到潭江指导排练,结果呢,父亲倒成了两个宣传队的总指导了。他们经常跋山涉水,餐风饮露,把毛泽东思想传播到潭江县的每一个角落。后来呢,上面来的宣传队中的一个上海姑娘爱上了父亲,父亲说,那姑娘爱上他,可能是感恩的成份多一些,要不然她不会迫于领导的压力离他而去更不会从此音讯杳然,但父亲却是真真切切地爱上她了,以致父亲直到三十好几才让母亲走进他的生活,年近四十才有了我。

“我与她的感情是在你母亲之前,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我做错了吗?没错嘛,我哪里知道最后是你母亲跟我成了呢,能怪我吗?可你母亲就是耿耿于怀,女人啊,不可理喻。”父亲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父亲说,那上海阿姨很漂亮,很有气质,像胡蝶。“胡蝶,你知道吧,三十年代上海当红影星。”父亲强调道。那年,父亲和他的胡蝶一起工作,共同生活,胡蝶把他的生活打理得滋滋润润的,父亲穿的衣裤,不论什么时候都给烫得笔挺笔挺的,特别是裤子,两条裤管的前后都烫出一条笔直的褶子来。

“爱一个人不容易,真正爱了,得搭上一辈子的感情,你会为她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从不求回报。”父亲像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天宣传队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送戏下乡宣传任务返回县城,在经过黑风口时出了意外。因为洗漱不便,熬的时间太长,每个人的身上都臭哄哄的,回家好好洗个澡刷把牙吃个饱饭睡个好觉就是大家最大的愿望了。因为走得急,手电筒的电池都不及检查和更换,过黑风口的当儿,十来个人只有两个手电筒还亮些,其他的都只泛着一点红光了。黑风口地势不算高,只是两侧古木参天,起风时,总会发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父亲一行快到黑风口的当儿,三个货郎担各挑着一担箩筐的货物从他们身边疾行而过,一边疾走一边高声吼着:

——今儿我挑着个大神仙,妖魔鬼怪全靠边,井水从不犯河水,人与妖魔不共天。嘿呀嘛呵嘿不共天!

——黑风口啊就是好,货郎我一路乐逍遥,借您宝地歇歇脚,回头敬您个猪头咬,嘿呀嘛呵嘿猪头咬!

——黑风口是个好地方,今儿走的是我担货郎,留下香火您享用,哎呀,享用吧,回头送您个大婆娘!

“吼这有啥用?”父亲见他们吼得起劲又不打灯,便打趣。

“壮胆呗!”仨人齐声答道,却并不减速,只一会,仨人三担箩筐便消失在黑黢黢的路之尽头。

大家都自顾自地匆匆赶路,胡蝶突然大叫起来,吓了众人一大跳。父亲一把抢过前头的手电筒,往胡蝶脚下照去,只见一条一米来长的银环蛇正慢慢地从胡蝶脚边往山沟溜去。“被咬着了吗?”父亲问。“不知道,刚才左脚被蜇了一下,不很痛,有点麻。”胡蝶气喘吁吁。“别动,快坐下,别动!”父亲知道,胡蝶已被银环蛇咬了。银环蛇咬人,不很痛,但麻痹,其毒液随血液进入心脏,两个小时即能叫人毙命。如果被咬后还继续走动,血液循环加快,仅半个小时即使华陀在世亦回天无力。父亲趋前一看,胡蝶脸色灰白,左脚踝关节已有些肿胀。危险,不得了!父亲不假思索一把扯下背包带子,迅速将胡蝶左脚小腿勒紧,然后用军刀将裤脚切开,胡蝶脚踝稍上点儿,两个略大于针孔的伤口,渗出血来,父亲把手电筒递给队友,用汗巾擦去血液,又用军刀在伤口处各切了一下,而胡蝶已全然不知疼痛,父亲见状立马用双手使劲儿把毒血挤出,然后又俯下身去用嘴把那伤口的余毒吮吸出来,吸了吐,吐了吸,那吸出的血,由淡渐浓,由浓渐淡,如此反复,直至恢复正常血液状态,半个多小时过去,蛇毒完全排出,胡蝶转危为安,肿胀却转移到了父亲的双唇和舌头上。“不怕,我口腔干净,没伤口。”父亲大着舌头说。父亲又在附近一块大岩石上找到一株苦苣草,嚼烂了给胡蝶敷上。父亲说,被蛇咬伤后,得立马找到绳子之类的东西勒住距伤口稍远点儿的地方,但又不能勒得太紧,勒太紧了,血液不通就会导致蛇毒所到之处肌肉坏死。父亲还说,但凡毒蛇出没的地方,附近一般都能找到医治蛇毒的草药。

打那以后,胡蝶便和父亲住到一块了。

一年后,上面又派了个宣传队长接管胡蝶她们那队,不到两个月,上面派来的宣传队长宣布,接到上级通知,他们这一队将于当月上旬全部撤回,哪来回哪,等候组织安排落实工作。与地方队完成所有物品移交及其他工作交接后,实际上两个宣传队的工作便都已全部结束了。胡蝶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这扎根。”“扎什么根?你必须回去!这是组织纪律,是命令!”队长死死盯着胡蝶的脸,“你的情况我还要向上级报告,如果你胆敢违反组织纪律,抗拒命令,你们俩都没好果吃,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也会因为你的执迷不悟受到牵连!”

“胡蝶走了,我不能挽留她,那时候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不用说保护她和她的家人了,那一刻我感到多么地无奈和无助,她整个哭得泪人儿一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时时在我梦里回响。”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没有孩子吗?”

“应该,没有。谁知道呢?”父亲低着头,嗫嚅道。

潭江汤汤东去,是光阴带走了流水,还是流水送走了光阴。这真是个说不清楚的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后,不论是光阴,还是流水,它们这一去,都不会复返,而且都不会特意为某个人或物留下些什么。


亲爱的,想来我不能再这样唤你了,因为我已嫁人。但是,我又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词儿来取代它。唉,就这样吧!以后我把你藏起来了,藏在我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谁也不知道,谁也见不了。只有我,想你了,就和你说说话。你会像我想你一样想我吗?我要你想我,你不可以不想我的哦。唉唉,我这是怎么啦,我怎能这样自私呢?还是忘了我吧,你得成家,你也该成家了。

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依恋你,离别的距离越远,离别的时间越长,这感觉就越是强烈。所有的回忆都那么美好,所有的回忆都那么幸福。就算吵架,回忆起来都能令人如痴如醉,那份幸福,品之如饴,回味绵长。


江城武汉,登临黄鹤楼方知江汉平原之辽阔,立于龟蛇之山巅方知长江之浩茫。

九省通衢以其广博的胸怀,包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子。

退伍后,我应聘到武汉一家颇有名气的报社做副刊编辑,那时候的副刊,来稿量很大,全是端端正正的手写稿,每天要拆阅数十篇稿子,而副刊就那么点儿版面,除去题头(有时还加压题图片)、插图、插花、花边,能放个万把字就顶天花板了。数十篇稿子看过一遍,先从文章立意,布局谋篇筛选,抽取十篇左右,再细看精选,确定用稿后,再一篇篇字斟句酌,从词藻文采到语法修辞到遣词造句甚至于错别字都要下番功夫细加琢磨、修改和校对。然后算数,数好字数,做好登记,最后在排版纸上数圆圈画版,画好版即送印刷厂,出清样,美编和校对员跟上。不像现在,现在的编辑真的要比我那时的好做多了,打开电子邮箱,阅稿审稿,能即时用者下载到即用文件夹,拟用者下载到备用文件夹,其他的尽可以呼啦啦地清掉,给邮箱腾出足够的空间。如果邮箱够G,留着也罢,由它去。所用稿件电脑上改,要大刀阔斧砍的,通知作者弄,然后打印样稿送审,一审二审三审,政治关文艺关若无问题,则将之置于编辑器,三下五除二,好了,交文字校对,交美编,一切ok。付梓。

那时的副刊编辑工作真的很累,往往昨天备好今天的稿今天备好明天的稿,要有调整也仅仅是局部调整而已。

那天,因为一篇叫《军婚大裂变》的文章,送审时被枪毙了,枪毙理由:此文所写事件虽皆有出处有实据,非虚构,文笔亦老到,但绝不能编发,更不可能在头条发表,如若发表,乱我军心,毁我长城啊!这还得了,这短短的一段文字我足足看了十来分钟,愈看愈胆战心惊愈看愈脊背发凉愈看愈额头冒汗。我于是主动到老总办公室接受训诫。老总眯着眼睛凑近了打量我,那样子好像从未见过我似的,本来就小的眼睛,这一眯就更小了,与那张肥胖的大脸一点儿不搭配,只是那两截细细的缝里透出的两道光,却极其精明锐利,就连我这从行伍出来的人都有点心里发怵。

——你当过兵啊?

——是的。

——当兵的看当兵的老婆出轨啦偷人啦婚变啦很刺激是不?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你想害死我呀?

“我之所以打算编发这篇文章,”我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一来是对当下破坏军婚的行为深恶痛绝,二来是想通过发表这篇文章引起公众对军婚的关注,这样也能起到社会监督的作用,从而最大限度保护军婚,三来想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严惩破坏军婚的行为,四来……”

“哎哎,拜托你就别再四来五来的了!再四来五来的我就要托你的福倒大霉了,这东西可大可小,可正着看可反着看,一旦上面反着来看,搞大了,一层层追责,好,你倒小霉,最多捡包走人,我呢,得负主要责任直接责任,丢了位子丢公职不算,还可能给弄‘进去’。这事件的严重性你不懂?你干什么吃的!还退伍军人呢!政治觉悟都跑哪去了?幸亏有查老把关,不然我还真被你害惨了。”

“咳!”顺着干咳声我抬眼望去,原来查老也在,坐在窗角处。刚才进门时由于紧张也由于逆光,我竟然没有看见他,而他竟然也一直不吭一声。查老穿一套深灰色中山装,上衣袋永远别一支钢笔,据说是派克牌金笔,笔尖都24k呢,很贵。一般人用不起。他是报社聘请的某大报社退休的书记,专给我们各版编辑把政治关。此时的查老,双唇抿成一条线,这线很有力道,像一截工地用剩扔在地上的钢丝。他把那双金鱼眼鼓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盯着我。可能打我进门起他就已经以这个面目对我了,我想,真难为他老人家了,一直保持这样一个表情,绷个几小时还不僵硬吗?累。

“查老。”我打过招呼,向前两步,微微鞠躬。查老不予理会。

“老总啊,啊,哈哈,小伙子嘛,不够成熟,莽撞些。副刊嘛,因为它的可读性强,所以嘛,它也就成了报纸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报纸发行量大不大,主要看两个版面,一是头版,一是副刊。头版的新闻时事人们需要了解,副刊的文学作品人们乐于接受。所以说,副刊在政治性上的把握,有时得和头版一样。而现在的年轻人政治敏锐往往明显不够。负责任的说,考虑到报社的生死存亡,我建议,免去小伙子副刊编辑一职,改做收发,兼做扫地烧茶倒水。嗯呢,不知老总意下如何?”

“就按您老说的办好了。”

“你,出去!”老总睥睨了我一眼。

我想上去给他脸上一拳,但我忍住了,我当的是文艺兵,文艺兵是有修养的,不善动粗。况且君子动口不动手。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她在家呢,已经生好炉火,但没做晚饭,我知道,她不会。

“干嘛呢,回家这么晚,是不是又看上报社哪位美女啦!”她没心没肺地打趣,我却没心情。我手一挥把她伸过来的手甩开。“少来烦我!”我生硬地回了一句,生硬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把她给吓坏了。只见她惊恐地往后退,仿佛一头恶魔怪兽正向她走来。砰!她的脚踩到了我扔在地上的三截棍,脚下一滑,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怎么啦!”我箭步上前,扶她坐起,她的后脑勺撞到地板上突出的一个砖角,血流不止。

我一把将她抱起冲出门外冲向街头转角处的汉阳大医院。止血、敷药、包扎、拍片。

“不用拍片的啦,没事的。”她柔声细语。把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但我执意要拍片,摔得那么重,万一脑震荡怎么办?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我的脑子里接二连三的蹦出好几个问题。

“有事吗?”胶片出来的时候,我问医生。“没事,没事。一点皮外伤。”医生笑着说,“小俩口挺恩爱的呢。”

我们离开医院,夜色愈浓。“我想你背我。”她试探地说。

“大街上呢,不怕人笑话?”

“不怕,天黑着呢。我受伤了都不肯背我一下。”

“哎呦,这样子说啊,那我可不得不背啦。”我学着她母亲的腔调,蹲下身子。

“走咧,背上背个小喽啰,口里乐呵呵!”

“走咧,小喽啰背个大喽啰,心里的苦向谁说。”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转悲为喜,我不禁有些释然。

一路小跑,我们回到了家,她体重不足一百,最多九十来斤,伏在我这军人的背上,自然不沉。

我们开始做饭,晚饭简单到极致,一碟素炒土豆丝,一碟香葱煎蛋,外加一毂子紫菜虾米汤。她不喜欢吃肉,喜素食。

“你真能干,一下子就弄好了这么多菜。”她满脸崇拜。

“好吃吗?”

“好吃。”

“嗯,好吃你就多吃点。”我夹了一大块香葱炒蛋放到她碗里。

“别给我夹,我吃素呢。”

“蛋类属于素菜,寺庙里的和尚尼姑都吃蛋呢。”我瞎蒙道,生怕她营养不良。

“是真的吗?”她半信半疑,“我要学烹饪,做好多好多好吃的美食。”

“为什么?”

“这样子啊,我就可以每天做饭做菜,好吃好喝地伺候你,让你专心做事了。”她抬起头,看着我,一脸天真。

“哦,好啊,谢谢啦,我的大厨师。”

“明天就行动。先去买一本美食烹调书,我要自学成才。”

“好了,好了。话这么多,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呢。”

饭后,我扶她上床躺下,便挽起衣袖收拾碗筷,洗净入柜。

一切收拾停当,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我静静地听着她轻微的鼻息,恬静、柔和、安祥,像安魂曲。

我走过去,坐在床沿。她的睡态真美,红润的脸,眉毛基本呈一字型,只是在眉梢处略略向下倾斜,像魏碑的一字。大而有神的眼睛自然而然的闭着,睫毛挺长,微微上翘。高而直的鼻梁,完美地配在这张生动美丽的脸上,高一分嫌高,低一分嫌低,大一分嫌大,小一分嫌小。嘴唇像一朵盛放的樱花,唇纹线分明。下巴稍向前凸,略显俏皮。一头乌黑的长发,加上额头上缠着的一圈白纱布,整个人,天使一般。

我越看越怜惜,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吻她那楚楚动人的红唇。

我默默地自责,我在外面受辱受气,却把气撒在自己最心爱的人身上,我怎能这样无知无智和无礼?我真混蛋。

我深深地感恩,在我彷徨无助之际,上苍把她送到我身边。我吻过她了,她是我的人了,今后,不论身在何处,也不管是贫是富,她都会伴我一生,因为从今夜起,她已住进我的心房,在我的血液中,在我的生命里,与我的灵魂共舞。

笃、笃、笃,敲门声很有分寸,我连忙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母亲。我把她母亲让进门来。

“哎呦呦,怎么会这样?囡囡受伤啦?他打你啦?快说啊!”她的母亲满是哭腔地把她拽醒,她睁开睲松睡眼,竟一时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她辩解。

“那怎么就受伤了?你说嘛。”

“我走路不小心摔伤了。”

“根据常识,走路摔倒一般都是前倾,伤的是额头你怎么就伤到后脑勺啦。”

“我是滑倒的,后仰。”她眨巴着清亮的大眼睛,“是他把我送医院的,你都不感谢人家,忒冤枉人呢。好了,姆妈,别闹了嘛。”

“走,跟姆妈回家,孤男寡女的,同住一室,看明天你怎么见人。”

“身正不怕影斜,阿拉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好了,别人可不这么想。回家啦。”姆妈的口气放缓和了许多。但不容商量。

她拗不过她的母亲,一前一后出门,我送出门外,被她母亲劝回了。

我彻夜不眠,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拂晓时分,睡意猛烈袭来,但我知道,此时已不能再睡了,一旦睡着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我还得上班,而且昨天的事告诉我,在报社,只有我是绝对不能迟到的了。他们之所以没有马上对我怎样,不过是因为有那份合同保障罢了。

洗漱完毕,拖着疲惫的脚步,我匆匆赶往报社。


亲爱的,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该想你,也不配想你。我已成家,每夜都睡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心里却老想着你,我知道这样很不道德,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时常敲打着我。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就住在我心里,我能有什么办法?

今天,他又出门去了,说是要去进些货。哦,忘了告诉你,去年底,机构改革,他们单位走市场了,财政只发基本工资,其他的,得自己找。生活便拮据起来,他母亲说话难听,经常含沙射影,说什么这家子倒了八辈子霉了,怎么弄的嫁一个贴一个的,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我知道她说的该来的是什么,不该来的又是谁。母亲听不下去,独自回了武汉老家。母亲回老家不久,我和他也搬了出来,跑到浦东新区租了套小房子。他说自己四十多岁了,啥也不会,就跟单位的一个同事在浦东新区水产市场要了一个摊位,干起了海鲜行当,这营生也不错,收入挺好的,不出三个月,他们的摊位就扩大到六个了。他说要是早出来两年自己早就发了,迟早他要垄断浦东的海鲜市场。现在的他,变化特大,人也灵光了,穿名牌戴名表,每次出门都要把头梳得油光发亮,就差没在脖子上手腕上缠挂黄金珠串了。说话也灵活了,而且总是那么大大声的。有一次我调侃他为啥不像他搭档那样子搞个满脖子金珠串,他很不屑:别拿他跟我相提并论,我什么人啊,他什么人啊,就一个不读书没品味的家伙,藏不住富,土豪的通病!我说:乌龟和王八,你也好不到哪去,彼此彼此啦。

好你个不下蛋的母鸡!你骂我乌龟王八蛋?他气极,摔门而去。

第二天早上,他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浓妆艳抹的,看不出多大年纪,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链金戒指戴得满身金光闪闪,衣着却是低胸超短裙,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脚踝处的脚链嗒嗒作响。一见我,她便转脸向他:哎呦,怎么穿的这样老土嘛。姐,你该打扮打扮,别老省着,让男人给坑了。

她叫我姐,我心里好笑,看样子她比我老多了。但我不语。

我知道他的意思,抖呗。但我不语。

我微笑着看他们表演,只是不语。

过了一刻钟,他自觉无趣,便招呼那女人:走啦走啦,进货去啦。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常跟那女的去进货,我已早有耳闻,只是我真的一点都无所谓,由他去吧。我不打算要孩子,这人间世,本来就是十分不如意的,就算那眼见的幸福也是那般虚幻,你若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它便干脆从你眼前消失,让你顿生幻灭感。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孩子,让自己的生命延续在这孤苦无边的人间世呢。

今天,我又拿出你送我的诗集手抄本,每一首诗,都记录着一段美好的回忆。但同时,也似乎都已预见了我们未来人生的走向。特别是《午后阳光》:

午后的阳光

烤糊般泛黄

懒懒地照着沉寂的大地

四周一片陈旧的风景

让人感觉老之将至

苦楝树上知了,先知一般

拼了命的鸣叫,一声声

游丝般越过时空

让午后阳光更加寂寥苍老

于是我想起某个午后

鲜活的阳光映照着

波光粼粼的水面

轻抚着岸边如茵的芳草

轻抚着一对青春亮丽的爱侣

那个午后的所有

是一场叫人终生难忘的美梦

五光十色 光彩照人

那时的恋曲欢快地拍打着浪花

笑声歌声涛声在潮落的一瞬

随流水悄然远去无声无息

午后的阳光

散发着一股烤糊的气息

把大地染成滞重的暗黄

午后的阳光就这样

沮丧地照着这个

令人沮丧的世界

这首《午后阳光》我是经常读的,都背诵下来了。记得吗?那是一个初夏的周末,我俩徜徉在落英缤纷的鹦鹉洲,小鸟穿过树林,叽叽喳喳地闹腾得欢,树上的知了有一搭没一搭扯着嗓子鸣叫,蝴蝶在草地上上下翻飞,我俩也笑着,追逐着。还记得吗,你拿了一截黑绒毛,说是毛毛虫,吓得我满鹦鹉洲跑,我俩跑啊笑啊,闹够了,累了,便在草地上躺下,我枕着你的臂弯,一会儿又枕着你的胸膛,听你讲长江讲武汉讲整个江汉平原,还能听你心跳的声音。

鲜活的阳光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轻抚着岸边如茵的芳草/轻抚着一对青春靓丽的爱侣。多美啊!这回忆。


所有回忆都是美的,因为所有的人,怀着对逝去时光的眷恋,即使悲苦的往事,回想起来也很美。那份美,叫凄美。

她不知道,她走后,我的心有多凄楚,我时常漫步潭江边,听江水不住地拍打堤岸,大自然的节拍往往动人心弦,忆及与她相处的日子,酸楚的文字便会把胸膛击打得隐隐作痛。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无可救药地沉沦,让诗句诉说我心中无尽的悲苦。

漂过,漂过/记忆之河流/天水一色间/点点帆影,闪烁/微茫的源头/我独坐/浮生的缥遥/曾经的玫瑰/全被抽搐的心/灼伤为一抹/冷冷的泪痕(《曾经的玫瑰》)

在心底/一种风景长存/如昨日黄花/无法正视/打开心之门/从记忆的源头/我漂流,展望/愈来愈开阔的江面/泛着点点春绿/流失的感受/依旧令我频频回首(《流失的片断》)

曾经渴盼伊人/拥有的尽是微冷的秋水/滕王高阁/那场盛筵早已不再/是谁/渲染了秋水共长天的辽远/让后人/把落霞与孤鹜/演绎得如此凄迷/我想越过秋水/越过秋烟/越不过千年尘封的定义(《秋水》)

伊人既去/伯牙子期/瑶琴破碎/万籁俱寂/唯有亘古的高山/执著地/静待河流的回应/千年积淀的悲愁/被守候的落寞/一一透析(《伊人》)

完了,我给这组诗题名:《忆》。

那天父亲恰巧回家,说是单位有重要安排,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家了,究竟要多长,他没说,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准。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父亲。

那天傍晚父亲进到我的书房,看了我这组诗,父亲少有的和颜悦色:“好了,你那段恋情也该搁浅了,别老是这样愁眉苦脸的,须知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看开些,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你这三年当的什么兵啦?怎么弄得比文青还文青呢。军人嘛,就该有个军人的样!阳光、刚强、坚韧不拔。明天你去武装部报道,那里还缺个干事。回头我让我的战友留意一下,给你相一门好亲。”父亲说完,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纸介绍信放在书桌上,转身走出家门,司机启动越野车,母亲叫嚷着要父亲吃完饭再走的声音完全淹没在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愈加迷茫的暮色里。

那天我去报道,武装部的同志可热情了,纷纷给我让座倒茶,嘘寒问暖,都说首长的儿子来了,一定要给照顾好啰。我们这小山城,人们见的世面不多,因此就是见了县处级领导都管叫首长好,我还真不知父亲到底多大的官。

在武装部,我主要负责些抄抄写写的工作,这些文职人员的工作,很容易让人回忆过去。那时,我便常常想起离开武汉那家报社的情形。《军婚》事件后,我在报社干了半年的文字校对和扫地烧水倒茶工作,报社请了个勤杂工后,我便得以从事专职文字校对了。一年半后,合同期满,我觉得再干无趣,打定主意拎包走人。那天,报社好多同事都劝我忍一忍,都说,人家是靠关系把你的副刊责编给挤兑掉了,但他的水平那么臭,能跟你比吗?现在的副刊,简直不忍目睹。老总总有醒悟的那天,到时候重新重用你,你不就东山再起了吗。我说算了,合同期已满,不想看人脸色吃饭。

当晚新闻部主任设宴为我饯别,我把她也带去了,另外赴宴者还有副刊部我原来的小跟班,人很勤奋好学,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就是悟性差些。再就是时政部主任和广告发行部四位:主任副主任和两个专门跑业务的小美女。广告部之所以“兴师动众”当然是有原因的。去年我搞了两个大型企业的专题报道,此前两大企业产品严重滞销,库存量极大,效益很糟糕,前景十分低迷。企业老总说,头疼!产品质量没问题,可就是销不出去!我说,产品滞销明摆着就是市场打不开,而市场打不开的原因主要就是产品宣传不到位,企业形象树不起来。企业的发展,最忌讳的就是陷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要想扭转被动局面,走出低谷,必须突围,跳出圈子开疆拓土找市场。老总听后,大加赞赏,当即叫来企业宣传部部长和销售部经理,要他们如实回答我采访时提出的所有问题。掌握了大量翔实的第一手材料后,我便以《不信东风唤不回》和《跳出圈子找市场》为题对两大企业作了深度报道,并配发了一条《抓住牛鼻子,好把牛儿牵》的新闻综述。文章见报后,引起社会各届的广泛关注,两个企业订单猛增,仅以文章见报后第二季度来说,其订单量就同比分别增长了百分之三十五和百分之三十八点六。广告部见状立马介入,征得我同意后即拿着我的文章找到企业老总拉广告。乖哦,一下子就各拿到一个半版面的广告了,两个企业的广告费共四十万,差不多完成了广告部半年的任务。

“我们这老总,平时看似精明,可在用人上明摆着就是有眼无珠!所谓的‘军婚’事件,明摆着就是个阴谋!报纸不是还没出么?文章不是还没发么?造成什么影响了!老总脑子进水了,一味地听任小人摆布!”广告部主任愤愤不平。副主任在旁扯了扯主任的衣角,这动作被新闻部主任瞄见了,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调侃道:“嗯嗯嗯,提防着点,隔墙有耳哦。”“来来来,干了这杯,为兄弟壮行了。”酒过三巡,新闻部主任朗声说道,“二年前,我们的副刊办得是何等的精彩何等的引人注目何等的风光红火,而现在呢?现在的副刊简直是不忍卒读,谁愿意看?谁愿意花钱买你的这些文字垃圾?”新闻部主任越说越激愤,“老弟,你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办副刊的好手,我说的是事实,谁敢说不是这样,除非睁眼说瞎话,昧了良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这时时政部主任端着酒杯离开座位朝我走来,经过新闻部主任身边时拍了拍新闻部主任的手臂:“别激动、别激动,有时还真得提防隔墙有耳呢。”

“一将难求!我怕什么?”弄不明白,新闻部主任这话说的是他自己还是说我。

时政部主任敬过酒后便凑到我耳根,用一只手掌遮在嘴巴旁边低声说:“你知道是谁捣你的鬼吗?顾问把他表亲插进副刊部,但没有名额就借故把你挤走了。”

这不都废话吗?这些事情都司马昭之心了,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而且还搞得这样神经兮兮的,搞时政的真会装神弄鬼糊弄人。我心想。

接下来是广告部俩主任敬酒了,俩主任说:“我们同时敬你,既代表我们自己,也代表整个广告部。”然后干杯。然后俩主任凑到我左右耳,一人左手掌一人右手掌遮住各自嘴巴以内的半边脸悄声道:“你被顾问给下套了。”“咳,查老也太不厚道了!”“把你挤走对报社有个毛好处,副刊人不爱看,拉广告又没几个有斤两的。”“要不,你不嫌弃的话,到我们广告部来?”

谢谢谢谢!

真不知道这一出一出的啥意思,我是个特工头子,小特务们在向我提供情报?忒搞笑了!我心里不爽。这时副刊部小跟班已有明显的敬酒动机了,广告部那两个妞也不例外。我转头看看身旁的她,她正甜蜜地笑着,看戏一样地欣赏着眼前的一桩桩一件件。我的心瞬间充满对她的爱怜,所有不快烟消云散。

“今晚这桌我买单!”广告部主任说。

“财大气粗啊?下次吧。”新闻部主任听出广告部主任弦外之音,笑了笑,但笑得有点牵强。“服务员!”服务员应声而上:“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吗?”“你们酒店就这酒啊?我不是说要上好酒吗?都有什么好酒?嗯,五粮液?好,上!”几杯下肚,新闻部主任换了个人似的,豪迈爽朗。

五粮液上桌,原来的余酒全部撤走,服务生把桌面收拾干净。“军阀重开战!”新闻部主任朗声道。满座皆大欢喜。“哎呀,我们几个大男人只顾自己痛快,竟全然忘了弟妹了。来来来,我自罚一杯。来来来,这杯我敬弟妹。”

“谢谢,谢谢,我不会喝酒我不会喝酒。”看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笑。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好了好了,以茶代酒吧。”

“老弟好艳福啊,弟妹美若天仙,人间极品啊!”众人敬酒毕,广告部主任感慨万千。众人附和。

“各位弄错了,是女朋友。”

“女朋友?都什么年代了?还女朋友?这年头,女朋友就是夫人的代名词啦!哈哈哈哈。”

“给诸位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像样的工作,今后还得拜托诸位多多关照啦。”我抱拳,作揖。“我女朋友的字写得可好啦,我的很多稿子都是她代笔誊抄的呢。”我补充道。

“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弟妹这么漂亮,字肯定也漂亮,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了。”新闻部主任说的不假,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好听的话和佳肴美酒一样丰盛着整个宴席。

“老弟今后有何打算?”宴罢离席,新闻部主任拉住我问。

“还没想好呢。”我说。

“要不我找老总说说话,你续签合同?”

“不必了。”

“那如果他找你签呢?不过可能性不大,这两年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尽听顾问瞎掰。嗯,是不是那查老抓住他哪根软肋了。”

“谢谢啦,别想那么多啦,我都不上心呢。”

“唉,可惜了,一将难求啊!”新闻部主任长叹道。

宴席一散,各奔东西。

我们回到了我的住处。按惯例,她睡床,我打地铺。一宿无话。

第二天大早醒来,她便开始摆弄早餐:香葱鸡蛋面条,外加一杯牛奶。她说鸡蛋面条配牛奶,营养着呢。我吃了一口,“嗯——”我眉头紧锁。“怎么样?味道怎么样?是不是特难吃?”她急坏了。

“啊!真好吃!人间美味不过乃尔!吃了这碗面,从此不再上面馆!”“你坏,吓死我了。”她轻轻地捶打着我的肩膀。“如果你开面馆,相信整个武汉的面馆都要倒闭。”我承认,我说这话确实真假掺半。

“哎,你姆妈最近好像不太管你啦,她是不是不想要你啦?也不怕别人拐走。”

“你说呢?”她的神情俏皮而得意。

“肯定是不想要你了,要推你出门了,呜呜呜。”我逗她,心里暖暖的。

“才不是呢,昨天早上我破天荒地给姆妈做了早餐,也是鸡蛋香葱面,姆妈吃得可开心了。姆妈问我哪学的,我说跟你学的。姆妈便不吭声了。哎,后来姆妈还夸你呢。”

“夸我?夸我什么?”我笑问。

“姆妈说,你是个好人,身体好,有文化,有修养,是君子。君子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我越听越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早餐之后,她说:“我要为你做一件事。”

“你想做什么啊?我的大厨师。”

“现在不用替你抄写副刊文稿了,我想帮你抄诗,把你那些诗作整理好将来出诗集。好不好?我的大诗人。”

说干就干,她翻箱倒柜不放过只字片纸。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在她翻出了最后一片纸的同时所有的东西都已原样放好。

“抄家能手啊,”我笑,“不过我想,如果你当特工,比如间谍吧,肯定出色。”

她愣了愣,有点羞赧,看着我傻笑:“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我夸你呢。看你满屋子翻个底朝天,翻完了,一点不乱,一切还原,这不是特工的料么。看那些反特片、谍战片,高级特工都这么做,有的甚至还不如你呢。”我哈哈大笑,特别开心。

我得去找工作,有合适的就行。第一天出去,一无所获,傍晚到家,见她忙着做晚饭,书桌上摞着大堆我的诗稿,我走近书桌,坐下。好家伙,仅一天时间她就誊写好三大本稿纸,那娟秀的字迹,一个个在我眼前跳动着,那么美。这美自始至终保持一致,绝不会因为抄写时间长了累了而出现丝毫潦草掉了姿色。

晚饭过后,她继续抄写,我坐在一旁看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这本小说我当兵时就已看过,想到自己时下际遇便又拿来重读一遍。多宁静的夜晚啊,除了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和我偶尔翻动书页声,就只剩下我们安静而均匀的呼吸声了。只是当她抄到我的长诗《致热若·亚马多》时,她会不时地询问关于金卡斯的情况。后来她干脆搁下笔,“我们谈谈文学吧。”说着,她把头靠在我胸前。我给她说《马丁·伊登》,……《马丁·伊登》嘛,是一部相当复杂而深刻的文学作品,《马丁·伊登》可以说是一部自传性小说,主人公的好些经历都可以在作者自身的经历中得到印证。主人公的奋斗史其实就是作者自己的奋斗史,主人公和作者的命运结局也惊人的相似,都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马丁·伊登成名后却看破红尘心如死灰蹈海自杀;杰克·伦敦成名以后也倍感虚空幻灭生无所恋吞服大量吗啡了此一生……

“说说金卡斯吧。”她柔声说道。我们于是谈论《金卡斯之死》。

《金卡斯之死》是巴西著名作家若热·亚马多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

金卡斯到底死与不死,死于何时何地,有无遗言,小说中的人物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作者的表现手法很奇特,营造了一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氛围,令人回味无穷。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把“上等人”的卑鄙伪善与“下等人”的真诚善良置于一处,形成鲜明的对此,这部作品,通过金卡斯生死形象的刻画表现了这样一个主题:地位卑贱、心地善良、与群众同苦乐的人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今晚怎么啦,谈的都是死亡的东西。”她说,声音很低,有点不安,像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亲爱的,你在哪里?此时此刻我是多么需要你啊。我需要你的肩膀,我需要你的慰藉。

上帝啊,发发慈悲吧,告诉我,他在哪里,就算不能跟他在一起,也该给我一点他的消息。我无数次祈祷,可是上帝不语。

母亲走了,可怜的母亲走了,我无法想象她临终时孤苦无助的悲凄,我心灰意冷,谁能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母亲走了。接到医院发来的母亲病危通知书,我失声痛哭惊惶无措六神无主。他对我说,先别哭了,快订机票吧,兴许还会好转呢。第二天下午,飞机降落武汉,但还是晚了,到医院时,母亲刚走,母女一场,我们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我真不孝,造化弄人啊。生命如此脆弱,像轻烟,一阵风吹过,便会消散。我紧紧抱着母亲抽噎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任泪水像决了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病房晃动起来,像反映在摇晃不定的镜子里的镜像。

姆妈,等等我。我追着妈妈跑,妈妈一步一回头,微笑着,但那笑却是那么苍凉。妈妈真的好年轻,在医院的走道里步履轻盈。妈妈走得很慢很慢,但我始终追她不上,医院的走道怎变得这么漫长,渐渐地走道尽头出现一道迷蒙的光亮,又渐渐地光亮变得耀眼起来,妈妈慢慢步入那耀眼的光茫里,再次回头望着我,微微地笑着,那面容,圣母般圣洁。姆妈别走。我哀求着。那光茫消失了,妈妈不见了。

醒了,终于醒了。医生说着,将手电筒从我眼前移开。我伏在母亲已经冰凉的身上。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啊。医生说着,递给我一张纸,那是一张医院的处方单,上面写着一段话:囡囡,妈要走了,请不要伤心。到了那边,妈会去找你爸,找回属于妈的那份幸福。妈对不起你,妈只想给你幸福,结果却毁了你的一生。现在妈总算明白了,你爱他,你和妈一样,深深地陷在最初的爱里,无法自拔,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到了那边,我真不知怎么向你爸交代。在这世上,妈别无所求,只求能够得到你的谅解。妈妈爱你。

我的泪水又簌簌地流下来,心一阵一阵地绞痛,我何尝不知妈妈爱我,但事已至此,一切都为时已晚,母亲走了,我的爱也无处着落,除了无尽的悲哀,我别无所有。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他便回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一件一件地清理母亲的遗物。我打开母亲的箱笼,箱笼里有一套西装、一件婚纱、一双玉手镯、爸爸妈妈的结婚照以及我幼小时候的一些照片。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爸爸的照片呢,终于知道爸爸在妈妈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他们那么恩爱,就算阴阳两隔也阻隔不了他们彼此相爱的心。从妈妈留给我的遗言来看,妈妈之所以不改嫁,除了要照顾好我之外,她同样也走不出他们最初的爱情。照片上的爸爸头发后梳,浓眉大眼,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嘴角微微上翘,西装领带,英俊极了。妈妈的样子和我儿时记忆中的一样,很美很美。像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鲜花。母亲坐着,把头靠在站在身旁的父亲身上,幸福溢满了整幅照片。

母亲是幸福的,她和自己深爱的人结了婚,并生下了我;母亲又是不幸的,父亲早早离世,她只能活在自己幸福的回忆里。可是我呢,我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母亲走了,我已经无意去想再回上海的事了,我决意在武汉住下,这里有我太多太多回忆,我将一点一点慢慢拾取,用以换取一点微茫和温暖。


爱情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总有人用最美的想象将爱情妆扮并为之等候和坚守。我是这样,她是这样,我们的父母辈不也一样么。只是,她的母亲在近乎偏执的守候中匆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而我们,还活着。从表象来看,她母亲和众多孤寡老人一样,是孤独的,但是谁又懂得她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高洁完美。


亲爱的,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这是一件好事,但不知你会作何感想。

今天我见到了一个人,比你要大十来岁,和你长得像极了,无论五官和身材。

上午我和他去浦东大道见了一个律师,那律师姓金。我想肯定与你有渊源。

……


亲爱的,三个月过去了,一切尘埃落定。我已向公司提交辞呈,办完辞职手续我将离开上海,回归江城的怀抱。

一种莫名的兴奋充斥我心房,但我又很彷徨,今后的路怎么走,你在哪?你成家了吗?有了几个孩子?你的家庭和睦吗?你是否幸福?我还能找到你吗?我多想把你找回,抱着你哭抱着你笑抱着你到老。我知道所有这些念想都是那么的不切实际,我也竭力阻止自己去作这样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却总是那么不听话,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哦,对了,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那姓金的律师吗?他可是你的兄长呢。

事情是这样的,请听我细细道来。

这三个月来因为财产分割及其他事项,我们没少给他添了麻烦。因为他太像你了,加上我在你家那些日子你母亲问了我的家庭情况,我告诉她,我爸早逝,家里只有我母女俩,我妈是上海人。你母亲听到这就说:行啊,又是上海人。我们这家子跟上海有缘哩。于是便跟我说了你父亲的事,还说,如果到上海走亲戚,一定要我去找找那个阿姨,替她问候阿姨呢。你母亲还给了我上海阿姨的姓名和住址,我问过她从哪知道的,没错吧?她说甭管她从哪打听到的,反正一个字都不会错。她还说,金阿姨跟了你父亲都那么长时间了,走的时候她曾在一旁偷偷观察过金阿姨的脸色、体态和步态:她身上肯定有了。一个女人上不上身,看她的脸色,身体,和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了。八九不离十,一捏一个准。

到上海后,我按照你母亲给的地址去找过,但那地方现在已是整个上海最繁华的街区之一了,过去的街巷早已不复存在,我问过那里的社区,回说确实有过那条街,其他的便一问三不知了。

那天我和他一起请金律师吃了顿饭,事情都解决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好合好散呗。席间我直接问了金律师的家世,因为我担心一旦离开上海就少有机会替你母亲问候金阿姨了。我说,哎,金律师,你怎么姓金呢?那个人在旁边摇头晃脑的:切,人家不姓金姓什么啦,怎么姓金,切,没话找话!

金律师笑了笑(像你,真的!):我跟我妈姓。嗯,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的心砰砰直跳,你家哪里?

我家,呵,查户口呀?金律师笑,浦东呀。代理你们的事时不是看过我的身份证了吗?

我是说,一直在浦东吗?祖上都是浦东的吗?在浦东之前有没有在哪住过,嗯,生活过?我很激动,是的,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了,但我尽量保持正常的逻辑。

不是的,是这样的。金律师说,一脸狐疑。我们家迁到浦东已经二十多年了。

那就是说祖上不是浦东的?我怎么冒出这么句多余的话,特难为情。为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赶紧从包里掏出你母亲给我的字条。我可是有备而来的。

金律师接过字条,眉头皱了皱,更加满脸狐疑:你调查我?

那个人倾斜身子,伸过头去想看那纸条写的什么,金律师却把它折好放到衣袋里去了。

饭后,那个人上车走了,他身体已经明显发福,而且头发也已谢顶,看他上车有点艰难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是内疚。说实话,这人本质不坏,是我亏欠了他,十年来我并没有给过他什么,包括实质性的夫妻生活。他还在单位那几年倒没什么,虽然提过几次要求,但从不敢强求。他母亲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时,他也一直护着我,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后来做了生意,人鲜活了,便要强求,我把他推倒在地,夺门而出。我就是做不到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行那苟且之事,总觉得那多肮脏呀!我在舅舅家里住下,三天后他找到舅舅家,把我接了回去,到家后他跪了下来,向我道歉,求我原谅,说以后再不敢这样了。然后相安无事。

只是从那以后,他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还听说他外面有了女人,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样挺好。有时我也在想,要是跟你回家那次你要了我那该多好!生米煮成熟饭,兴许母亲也就不会把我带走了,也就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他们的车开走了,来接他的就是上次到家里来的那个女人,我想那女人会给他幸福的。我真诚地祝福他,毕竟,他要的我都给不了,也正因如此,财产分割时,我只要了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二十,实实在在属于我的那一份,够维持我一段时间的生活必需就行了。一切,我将从头开始。

晚上我住到宾馆里,是金律师安排的。他说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个家。但他参与了这次的拆家行为。他说,他从事律师职业以来,从未遇到过离婚双方找同一个律师的,而且闻所未闻。我说我们是协议离婚的,只是找你咨询一些相关的法律条款而已。金律师点了点头:你对财产一类的东西真看得开。好了,就住这,在你还没找到新的住处前,这样我也好受些。我手头还有一个案子,明天要出庭,得回去准备一下。

一整天为这些事情烦扰,我好累,金律师走后,我洗浴毕便休息了。

第三天早上金律师打来电话,约我下午四点半到金水岸咖啡厅喝咖啡,我如约而至,因为我觉得我想知道的和他想知道的肯定不会有多大出入,谜底即将揭开。

我到金水岸时,金律师已先到了,我们要了个包厢,点了咖啡和一些小吃,我们边喝边聊。

你那张纸条是怎么回事?不愧是律师,单刀直入。

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我才能告诉你。

说吧。

纸条上的地址是不是你原来的住址?纸条上那名字的人和你有没有关系,是你什么人?

好像是三个问题了吧?

不,后两个实质上是同一个问题,不是吗?

金律师笑了笑,说,好吧。

那是我外公外婆家原来的住址,金律师说,家里除了外公外婆妈妈和我之外还有个舅舅,只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舅舅在一场车祸中走了。后来就只剩外公外婆母亲和我。舅舅去世后,外公外婆便把我掌上明珠般宠着护着,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班上一个男同学骂我是野种,我和他打了起来,但是他粗大,我打不过他,鼻子流了好多血,还被他压在地上不放,我喘不过气来,只好把牙齿当武器了,我狠狠地咬着他的手臂,不松口,任凭他另一只拳头捶打我的脑袋,就是不松口。最后他疼得不行打不动我了,就哇哇大哭起来,老师来了我也不松口,最后老师说,好!叫你妈来!我才让那家伙的手臂离开我的牙齿。老师通知了妈妈,但是妈妈没有到学校去。放学回家,妈妈见我脸上的伤身上的血,拿了根鞭子要我跪下,一边哭一边打我,要我认错,但我一声不吭。这时外婆回到家,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鞭子,一把抱起我,指着母亲说,你要怎样?我都到学校问了,我孙子没错,他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打他,有本事打人家去!母亲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仅此一次。但母亲流泪我却碰见过好几次,都是在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

后来,我隐隐约约听了街坊四邻关于母亲的一些议论,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很同情母亲。再后来,我上中学了,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我问母亲,母亲不语,只是更加沉默了。我问外公,外公长叹一声,摇摇头走开了。我只好去问外婆,这个家,一直都是外婆说了算的,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

外婆说,是啊,我的乖孙子长大了,是时候了,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了。

母亲高中毕业时,参加了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大潮,辗辗转转两年,便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到了西南某省的一个山城,在那里母亲爱上了一个当地的退伍军人,是当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听说他还救了母亲的命。后来,母亲那支宣传队回城了,母亲死活不肯走,但组织不允许。回上海后,母亲她们那个宣传队的队长一个劲儿追求母亲,母亲却连正眼也没瞧过他一眼,直到人们都发现母亲肚子的变化,队长才死了那条心。母亲后来的就业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直到我三岁左右,外婆扬言要向上级反映回城人员安置部门的问题,母亲才得以安排到霞飞路幼儿园上班。这幼儿园离我们那个家不算很远,两公里左右。我念初三时,上海加快新城区建设步伐,我们那片街区全部迁走,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浦东这个家了。

后来我考取了南开大学,大一的时候,不到一年,外公外婆便不幸相继去世了,现在母亲也老了,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为什么不跟我生父联系,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记得外婆还在时说,别问了,联系不上的。

唉,世事无常啊!金律师仰天长叹。

我把你母亲对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话不知在我心里反反复复地温习了多少遍了。同时,我也告诉他你的情况和我们之间的事情。他听了,很高兴,看得出来,是由衷的。四十多岁的人突然发现遥远的他乡还有个亲弟弟,能不高兴才怪呢。然后他又急切地问你们父亲的情况,我说不知道,因为我并没有见过你们的父亲。他听了,很落寞。


我有一个哥哥,在上海我还有一个哥哥!我赶紧把这消息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平静,但我却发现她的脸色突然明亮起来,我知道母亲此时的心情,她高兴、欣慰时就是这样子的。母亲从来不会大喜大悲都形诸脸色,我遗传了她的基因,但在遗传过程中又不知哪个链接出了问题丢失了一些数据。

母亲说,也不知道你爸还在不在。


亲爱的,明天我就要回武汉了,辞职手续已经全部办好,上海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应你大哥邀请,今天中午我到了他家,见到了金阿姨,转致了你母亲对她的问候。金阿姨流泪了,她用手帕捂着脸,抽噎着,进了房间许久才出来,她身体不太好,但气质很好,温婉秀气,言语温软亲切,上海原住民却一点架子没有,这修养,令人动容。

这世界太大了,我们伸出的手,都无法抓得到对方。你在哪?


十一

亲爱的,我回到江城快一个月了,事情好像很多,但有时又觉得没什么事。我去过我们住过的地方,那里的变化很大,我已无法找到确切的位置了。站在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真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啊。一切都在变,我也在变,变老了,只是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他守着我的心房,陪我慢慢老去。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十二

亲爱的,这一个月来,我把我们走过的地方都重走了一遍,我听到你呼唤我的声音了。这时节,桃花开了,开得好美啊,一瓣接一瓣地,站在桃树下,你都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呢,真的,骗你是小狗,你听,在这满园的桃红里,那花语好温软,温软得如同母亲的乡音。十年前我们一起来过这里,十年后我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往事如烟啊,这世界,我独恋镜花水月,看那桃红送流水,谁人听取花辞枝头语呢?


十三

亲爱的,我陷入无边无际的期待中,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昨夜我又梦到你了,在梦里重逢,你嘴角搐动,你眼波忧柔,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你的内心究竟澎湃着多少情爱,而我的泪却已湿透了枕巾。


十四

亲爱的,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往事重现,一幕幕历历在目,那年圣诞节,你说要送我一样礼物,然后就拿了一把梳子,给我梳头,你说,把我的头发扎成一棵圣诞树就是礼物了。想到这些我就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好吧,那我就送你一首诗吧。


圣诞树


明天圣诞节

你便在心中

细数我每一缕缠绵的发丝

然后扎成

快乐的圣诞树

而我忧伤的眼神

缀满你树上

每一支祝福的烛光


你不许笑话我哦,小妹妹在关公面前舞大刀了。嗯,实在想笑就笑吧。反正我看不见。

亲爱的,我找到工作了,中天科技,这是一家大公司,下面都设有分公司呢,好几千员工,我在公司总部财务部核算科,我们这个科加上科长共十一人。


十五

亲爱的,上个月我去了你原来的那家报社了,报社老总已换人,你认识的。猜猜看,会是谁?想来你是猜不着的,在人事关系上你就是个木瓜子脑袋,不是吗?

还是我来告诉你好了,就是那个新闻部主任哦。他也老了,岁月在他额头上刻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头发却挺黑。不过我想那肯定是假的,染的呗,因为他那鬓角的头发出卖了他:发根雪白发梢乌黑,这不明显染的吗?因为忙,他来不及注意几天后头发又长长了,从头皮里冒出来的当然就是白的啦。不过他人挺热情,只是显得更加沉稳老练了。他说五年前你还给他们投了些稿,后来不知怎的就断了,不投了。

报社的人就他和你原来的小跟班是熟人了,其他都是新面孔,原来的老总调走了,调走的还有时政部主任,听说广告部两个主任看不到报社前景,你走后不到两年就都不干了,出去打拼了几年,现都在商场呼风唤雨呢。

顾问早两年已经去世,去世前也得罪了不少人。听说时政部主任就因为一条时政要闻弄丢了一段话被顾问上纲上线,一气之下找了一家出版社跳槽了。广告部那两个女孩,一个去广州外语学院深造,一个去了武汉周报。

不得不佩服新闻部主任的管理能力,他当了老总后,报社的运作井井有条。你五年前投的稿只一会儿功夫资料管理员就从报社用稿资料库里找了出来,他叫管理员全部给我复印好,共五篇,然后他拿原件,我拿复印件。终于有了你的消息,有了你的联系地址,你可知道我有多激动?不,你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回到家里,我用手机查到了你们单位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当时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接通了,对方是个男的,听声音,也上了岁数的,可是对方告诉我没有这个人,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我以为自己拨错号码,反复核对,五分钟后,再认认真真地拨过去,没错,还是我刚拨的那个号码。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说话声音很好听,也很耐心,她说我们这没有这个人啊,是不是弄错了?我说千真万确不会错的,求求你了帮我个忙,请他接我电话好吗?我是新来的,不太清楚,我尽量帮你找找看,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们这里的人员信息很保密的,同事间都很少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称编号。那女的说完,挂了电话。我等着回话,可是等了很久,手机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只好又打过去,还是那女的接,她说实在找不到,抱歉了。

我几乎绝望了。人就是这样,很奇怪,日思夜想要得的东西,如果一直没看到希望,那么也就不觉得怎样,一旦看到了一线希望而这希望又瞬间被掐灭了,整个人会立马崩溃。我知道我已失魂落魄了。


我在潭江县武装部呆了两年,就调到溁州市委某部门了,用外面人的话说,要害部门。住房什么的都摆弄好后,我把母亲接了过来,潭江便成了一个深埋记忆的地方。在这里,我一干就是十年,因为工作不算挺忙,我便写作,也给我原来呆的武汉那家报社投了几篇稿子,还好,都发了。东西写多了,我便满世界投去,一时间各地报刊都发了不少,一些大型杂志还主动跟我约稿,我开始有点名气了。我想,既然决心从文,就不必呆在这部门了,端着人家的饭碗又不能全力以赴为人家做事,打了照面总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我于是决定换个更适合我的单位。

溁州市的确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城市,这座城市从来不会排斥“外来人员”,只要你真有能耐,哪都能接纳你;只要你是真金,随处都可发光。我承认,我之前的单位和现在这单位都很好,只是现在这单位是我从武汉回来这十多年来第一次自己作主选择的,这单位人情味特浓,领导也好、同事也罢,上上下下每个人都那么热情好客真诚友善。这样的环境氛围,更适合我。记得第一次找到部长时,我递上履历,部长说:“履历不看了,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一直关注着呢。你愿意来我这,就是对我的最大信赖。回头我找找组织部门,把你调过来,你回去准备准备,很快就行。”

果然,不出一周,调令就来了。

“听说你现在还是单身?快四十了吧?要不要帮忙?”到新单位后,我被分在文创室,不久的一个周末,部长叫我到他办公室聊聊。

“多谢部长关心,只是目前还没作此打算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母亲都这把年纪了,你就不想让老人家早点抱上孙子?回头给我看看,身边有哪个上眼的,跟我吱一声,我替你们撮合撮合。”

“真不急。”我说。“我母亲那边也不急。”我怕部长太上心了,到时拂人美意终究不好,连忙补上一句。

我知道,因为有了她,这辈子没人能够走进我心里了。在潭江,我曾无数次守望着她离去的那条路,总希望某个时候老天开恩让她出现在路的尽头。但是最后,所有的希望都变成失望。有时候,我甚至无端地着恼起那些远远走来的身材和长相与她有几分相像的女孩子来。我写给她的信倾诉了我所有的思念,但都石沉大海。我像精卫一样,衔了好多好多树枝沙石企图填平大海,却全被大海吞没了,一切终归徒劳。我已完全透支了我的爱情,今后再难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既然不能给别人以爱,又何必以爱之名去伤害别人呢?


十六

亲爱的,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呼唤你了。我支持不住了,好累好累啊!这两天我开始干咳,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了,胸骨胀痛,每咳一声,胀痛就像要炸开整个胸腔一样,这症状,不用说就是新冠状肺炎了。这病看来是没得治了,武汉市感染这病毒的已经死亡了好几例。现在我已被隔离在家,诺大个武汉也早给封城了。现在的武汉市,你想象不出它的样子,是的,人的想象力即使再丰富有时也不免贫乏,当你面对某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变数时,你的想象力根本不够用。

上月中旬,公司的报表出了点问题,我着急,几个股东也急得团团转,虽然主要责任不在我,但是作为一个财务人员,出了这样的状况,无论如何也都会卷入其中。那天下午天气骤变,灰蒙蒙的天空没完没了地下起了绵绵细雨,气温骤降了八度,我也没多带衣服,晚上回家时便着凉感冒了,第二天早上到药店拿了药,然后一日三次服过,症状并不见好,咳嗽、痰多、流鼻涕,整天随身带着纸巾,整天晕乎乎的难受。后来听说武汉得了什么新冠状肺部感染病毒,传染速度快,死亡率高,很可怕,都封城了。我担心是不是自己被那该死的病毒缠上了,就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没事,普通感冒,还问我打针还是打点滴,我问哪样见效快?医生说当然是打针快些,便给我开了两天针和三天的药。可是针打完了,药也服完了,感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我又去了趟医院,这次医生给我做了认真全面的检查,还抽血化验了,化验结果是阴性,也就是说,完全排除了病毒感染的可能,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这次我听医生的劝,打了点滴,三天的药水,每天三瓶。第二天早上,咳嗽时已没什么痰了,鼻涕也不流了,我以为感冒快好了,心里挺感激医生的。可是到了下午,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心悸,喉咙干干的,浑身发热,胸闷胀痛,干咳,胸腔有共鸣声,每咳一声,便撕心裂肺的痛。我赶紧上医院让医生给吊药水,医生看了看我,说,你还是再做一次检查吧。一听这话,我差点昏倒,我已预感到情况不妙了,我转身就走,医生说,非常时期,请您务必配合治疗。我只得转回身去,此时,我茫然四顾,医院里熙熙攘攘,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我多希望奇迹出现,你挤出陌生的人群快步走到我身旁,我多需要你给我的依靠,亲爱的,你在哪?

不出我的预料,这一次,我被宣布感染了新型冠状肺炎病毒!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心悸得要命,整个上半身都是失却知觉的状态,我强撑起身体,这是一间临时隔出的小病房,门外玻璃上贴着红色不干胶刻写的“隔离区”。我被隔离了,我就这样被隔离了。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我来去总是一个人,自从母亲走了,我的心里便完完全全只住着你一个人了。对于外界,我只是一个人,而在我心里,却一直都有你,一直是我俩在一起。我还怕什么隔离吗?

好多病人被送进来了,测体温啦,抽血化验啦,忙得不可开交,好多人来了就不走了。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医生们小声议论,某房某号那个病人治不好了,死了,尸体都做了特殊处理了。尽管声音都压得很低,但全都被我听到了,我的听力本来就好。恐惧在我心里滋长,像春天里的杂草一样越来越茂盛。部队也介入了,军区医院的医生也有分配到这所医院的,给我看病的就是一个年轻的女军医。我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了,这一排隔离区的病人都是危重病人,都死了几个了。而且听说还有医生接诊病人时意外感染病毒的事发生呢,那些被意外感染的医生也都被隔离救治了。

逃出去近三万人了,人们在窃窃私语,但我都听得见,我想他们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在医院好好接受治疗?后来才知道,逃出去的人并不是逃出医院,而是逃出武汉城。都封城了这么多人还能逃出去,为什么要逃呢?这江城到底开罪了何方神圣啦?我百思不得其解。

医生们奔忙着,接诊,开处方,抽血化验,发药,打针,把病人送进隔离区,全天候保持十万火急的态势,隔离区和所有病房的床位全部挤满。这天,隔离区又住进两个被病毒感染的危重病人,其中一个女孩十六七岁模样,长得很秀气,住 A隔离区,A隔离区的防护比较特殊,里面的人可以看见门外的一切,门外的人却看不到里面一丁点儿东西。一开始我就被送进去过,后来才又调到B隔离区,A、B隔离区之间被靠外边一大半双层水泥板夹层和靠里边一小半防爆玻璃隔开,两隔离区的情况一目了然,而且水泥板夹层墙的隔音效果也不好,这就使得两个隔离区的视听都不受阻隔。昨天早上那女孩走了,从下半夜抢救到早上推走,我目睹了整个过程。我哭了,口罩被我的泪水湿透又流过口罩边沿湿透了衣襟。母亲走后我便不再流泪,此时我把自己蓄积已久的泪水全都流尽。这时我感觉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那么姣好的面容,那么青春的身体,被病魔残害得变形走样,我见到她几次要强撑起身体,但都做不到,她举起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好像要抓住什么又好像在迎接什么,然后整个身体又剧烈抽搐扭曲起来。医生们在全力抢救着,最后,一个个摇摇头,满脸的无奈和沮丧。这女孩虚弱地叫了数声妈妈,便永远平静地睡去了。女孩被装进袋子里推了出去,医院消毒跟进,一刻钟后,新的病人住了进去。我一边看着眼前发生的惨剧一边在想,什么时候我也会像那花季少女一样被装进袋子里送走?送去什么地方?我真的害怕了,我怕那一刻的到来,我怕我再也无缘与你相见了。

中午不到,医生进来跟我说,从我的病情来看,是完全可以回家自行隔离治疗的,医院条件有限,发病的人爆发式增长,亟需病床,类似于我的病人院方都安排出院回家,请理解医院的苦衷配合医院的工作让更多的患者得到及时的救治挽救更多能够挽救的生命。同时也祝回家自行隔离治疗的患者早日康复。

我觉得医院说的都在理,那少女的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就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床位,被送进来的时候已是岌岌可危,贻误了抢救时机,一个鲜活少女就这样被病毒残忍地夺走了生命。回家去,在家我只是一个人,用不着担心会把病毒传染给谁,腾出病床给需要的患者,这不失是件好事。我按照医生的嘱咐,办好了出院手续,到药房窗口拿了药晕头晕脑地回家。

我回家了,我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悲哀还是该为自己庆幸,但我想,就算死,能死在自己家里似乎也更安心些,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而这些话在医院里又怎么说得出来?

我走进房间,呆望着床头绒布小狗,那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它就这样一直守在床头,一刻也没离开过。

我就要走了,小狗的眼里流露无尽的悲伤,过去这小狗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啊,那眼神一直充满着喜悦的呀。小狗的眼神为何如此凄凉,凄凉得令我不忍直视。我把小狗藏到衣柜里,不让它分我的心,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可是吝啬的上苍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我把所有给你的信件和照片全放整齐了,听医生说新冠状病毒是通过唾沫之类的东西传播的,因此我特别加强防护措施,身穿防护衣头戴N95口罩手戴消毒手套,以确保它们绝不受到任何沾染。就连一滴清泪也不敢掉在上面。

我给你的这封信,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的,所以字也就写得不那么好看了。

我以为自己一直拥有你,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从离开你的那一天我就把你弄丢了,不然我又怎会到处寻找你呢?十多年来我给自己营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既无意走出这世界,也没有勇气走出这世界,生怕走出去一旦受伤就回不来了,便一直懦弱地守着这份虚幻的幸福。我到报社去的时候,甚至不敢和他们多谈一些你的情况,深怕别人亲口告诉我你已有妻室之类的话语。想起那天收下文稿复印件匆匆离开报社的情景,仿佛一个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逃兵。

铅华洗净独憔悴,枉自嗟呀入太虚。念念浮生皆若梦,凄凄半世尽如鱼。这些天来我老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和妈妈在一起了,妈妈说,孩子,妈对不起你,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了,现在好了,咱们再也不分开了,来,到妈妈的怀里来。妈妈张开双臂,白色的衣袂在寒风中飘舞,我投入妈妈怀里,倾刻变成了一个婴儿,妈妈的怀抱好暖,好暖。我望着妈妈笑,妈妈也看着我笑,笑得好甜、好美。但是梦见妈妈了,却梦不到你了,以前却是常常梦着你的,这时候你跑哪去了,连梦都不肯给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我知道我要走了,你和我就像那两条鱼,最后,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从此便忘掉了所有前尘往事,再也想不起对方啥样子了。

前天我给你哥打电话了,央他替我无论如何把这些信件和照片给你寄去,以了断我在尘世间的这段情缘,让我无牵无挂地去向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我想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总不该还有太多割不断的愁思恨缕,这样对谁都不公平,也无益。你哥答应来了,估计今天下午就会到的,但能不能见到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小区自行隔离的就有好几户人家,我对面那家人,一家三口也在自行隔离呢。那一家子,一开始好像是那男的从外面回来感染了病毒,后来这病毒又传染了他的老婆孩子。这些天来,听前来给我们治病的医务人员和社区志愿者说,武汉又建成了两个专门救治新冠病人的医院,而且治疗新冠病患的药品研究也取得了重大突破,治愈率已经大幅提升。前天下午那一家三口上了医院,回来后,看上去症状已明显缓解,他们染病的时间不长,应该是完全可以治愈的。而我,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已经完全病入膏肓了,没得治的。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对于将死者来说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昨天下午对面那家人又都去了医院,没有回来,听说是医院有床位了,他们都得以住院治疗了。今天一大早醒来,望向对面房子,只见他们家的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上一盆康乃馨,那康乃馨长势很好,在微微的寒风中高傲地展示生命的原色。

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和单位电话号码等凡是可能联系上你的信息都写在一张纸上,你哥是律师,他会条分缕析找到最有用最直接的解决办法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把你哥的名字,住址,手机号码和他的律师楼的地址电话都一一写在这里,你看好了,一定要给你哥打电话,到上海去看看你哥他们,或者请他们到你家去,看看你爸你妈和你的小家庭。金阿姨人真的很好,她那么爱你父亲,尽管你不是她所生,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像爱你爸你哥一样爱你。

见字如面,纸短情长,余言不及,就此别过。忘掉我,好好活着!


我涕泪滂沱,手里的书信全被打湿了。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书信,就好像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娇弱妩媚的脸。我深深地自责,但自责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来得太晚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人们纷纷议论着昙花的美,我便决定赶在昙花开放时一睹其芳容,我匆匆忙忙地赶啊赶啊,但是当我赶到时,却已花谢人散。

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瘫坐地上,这时母亲提着一张小凳子过来:“坐好!哭什么哭!还像不像个男子汉?哦,她说什么就什么啦?这包裹既然是你哥帮寄的,他应该也捎了口信来才对!”

“都在这了,没有啊。”我心如死灰。

“不可能,这些信件照片经她的手包装后,你哥的信能放到里面来吗?”母亲边说边捡起包裹盒子,一看,原来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拆开外包装盒,果然,一个信封探头探脑地露了出来。

母亲把信抽出,递给我:“快看看,信上写的什么?”


亲爱的弟弟,如果你收到这个包裹,我将深深地感谢所有为传递这个非常的包裹而奔忙的人,并为此感到莫大的欣慰,——那些失散多年的亲情,亦将一一找回。

新冠病毒突袭了武汉,给这座古老的江城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多少人感染了这场病毒,多少人死于这场病毒,多少家庭毁于这场病毒啊!这场大疫给武汉乃至全国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武汉封城后,一拨拨专家奔赴武汉,一支支救援队伍驰援武汉,一批批救援物资运抵武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人道主义精神遍地开花。而国家层面则立即启动相关应急预案,全面进入一级响应。封城后的武汉,除了紧急征用现有医院外,还迅速建成两个功能完善的大医院,全部用于救治新冠患者。

武汉疫情爆发后,我和两位同事便已请缨援汉,并作为上海援汉的第二批志愿者待命所里,说来凑巧,接到她电话的当天正是我们这批志愿者出征武汉的日期,到武汉后,我立刻跟前来接应的当地负责同志简要报告了她的情况,做好相应的防护后,便在他们的引领下火速赶赴她的住所,当时她的病情已很危急,所幸经多方联系后,刚好火神山医院还有病床,我便设法把她送了过去。援汉的日子,我和同志们日夜奋战在每一个最需要我们的地方,从分发救援物资到运送物品药品,从护送病人到给病人及其家属做心理疏导等等等等,亲历这场战疫的人,自然知道其激烈程度与战场激战相差无几。因为忙,我一直抽不出时间去探望她,直至江城疫情得到全面有效控制,病例实现了零增长,我们这批援汉队伍即将返沪,我才匆匆赶往医院探视,当时她的病情已经稳定。返沪不久,江城终于解封。前天我出差途经武汉,便特意到医院看望她,目前她的病情已明显好转,不日当能治愈,请放心好了。

物流快递也已全面恢复正常运营了,按照她的嘱托,我把包裹给你寄去,只是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收到,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这包裹好运气碰上一个负责任而又能干的快递小哥了!

收到包裹,便是取得了联系,请弟弟务必给我电话,来沪一面,切切!

手头有些紧要事情亟需处理,余容后叙。

叩问父亲阿姨大安!祝弟弟一切安顺!恭祝家人和睦幸福!


骄阳似火,盛夏的阳光尽情地释放它的炽烈与活力,我有一种浴火重生的感觉。母亲久久地盯着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明天去一趟上海,看望你金阿姨,然后让你哥带你去看那丫头,如果身子还没利索,就留下陪她弄利索去;要是没什么问题,就把她给我带回家来,不能把人家一个大姑娘扔在那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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