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史（组诗）

◎韦斯元（苗族）

序曲：在风中翻飞的黄页，无数人，或踮着脚尖，或蹦跳雀跃，任双手在空中抓狂，企图拽住一两张，细读，以求正人正己。而我，不经意间捡到一页，凑近一看，是面铜镜，年月无考，所有前世今生，尽在镜中

品读史记：屈原列传

Ⅰ 汨罗河

汨罗河，你

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无人知晓

一个唯美之人，只因

芳不得薄，想不开，遭罹患

裹挟着飘摇风雨，寻你

路漫漫其修也远

上下求索，奈何阻滞何其多

陆路走不通，就走水路好了

你看他，把自己的思想分享了

分给君王，分给同僚，连渔父

也不缺席

不管别人看不看，想不想，

也不管他懂不懂，悔不悔，良心发现不发现

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个把内心清空了的人

又想把内心充实

便怀揣一块石头

在漫长的汨罗河底，潜行

千百年，沿河的有心人

在寻找那块能让诗人踏实的

神奇石头

一个个，一夜暴富

Ⅱ　秋水之滨的孤独舞者

屈原至於江濱，被髪行吟澤畔。

顔色憔悴，形容枯槁。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把秋水望穿也望不见美人香草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感时伤怀，长歌当哭

秋水之滨的一个孤独舞者，绝世独立

把苍天问了，把大地问了

把人世间给问了

可谁都不搭讪，你被迫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的际遇，凄美的指数倏然飚升

你走进了最高的语境

拾掇起楚地二百零四根铮铮铁骨

在秋水之滨支起一个庞大而精致的架子鼓

铿铿锵锵地敲打出语感激越的汉文字

你迸射的文字像一串串锐利的箭镞

歃入楚地贫瘠的胸膛

然后在大地生根发芽，整个中原

至少整个中原由此箭镞丛生

大地因阵痛而痉挛

血却从你的心头滴落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就在这迷人的滴血声里

就在这美轮美奂的秋水之滨

你载歌载舞把罹患的忧愁尽情演绎

感慨路漫修远，决计上下求索

可秋水之滨，这陷人于绝境的秋水之滨

却注定你，孤独的舞者走投无路

五月，悲怆的季风

裹挟着郢都的挽歌捶捣你瞬间飞雪的须发

故国不再朱颜已改

汨罗河，被你望穿的缱绻而悠长的秋水

淹没了所有巧笑与美目

只弥漫着无边无际兰芷之馨

你是秋水之滨最好的舞者

你是秋水之滨孤独的舞者

你无助地独舞于秋水之滨

你穿戴平生最为得意的行头

披明月啊，佩宝璐啊，带长铗啊，冠切云啊

你把最后的怀沙赋赠与渔父抱石一跃

终结了秋水之滨绝世之舞

悲剧因此而高洁

品读史记：项羽、高祖本纪

Ⅰ　项羽和刘邦

一个贵族，一个痞子

贵族因其高贵

不肯折腰

痞子因其卑微

屈膝大地

贵族向往天空

失去大地

痞子拥抱大地

赢得江山

与其赞美一个面对女人哀叹

奈若何的悲情贵族

不如力挺一个在公众里招揽

猛士守四方的

痞子英雄

垓下

垓下，一个残暴又温情的地方

借着响彻云霄的一万分贝撕杀

把尘土共振成滞重的空气

然后，卸下楚汉兵将的盔甲，顺手

卸下他们的脑袋、肢体

遍野横陈，用血腥、造型和色彩

让未死者体会何谓

惊心动魄壮阔沉雄

垓下的音乐，其悲催，绝世仅有

当它从四面八方袅娜而至

立刻惊艳了所有楚兵

楚营灯火通明，一片死寂，没有人愿意或能够

掐死那一阵阵温暖着多年冷血的乡音

高贵的嗜杀者低下狂傲的头颅

一曲柔情自心底缓慢淌过

虞啊，虞啊……一唱三叹

垓下的柔情成了天下标杆

让军中唯一的女子痛不欲生

一剑封喉

音乐与呐喊渐行渐远

暴戾与悲情挽手谢幕

垓下，一切归于平静

平安夜，读新旧唐书

马嵬坡

美人在左，江山在右

皇帝李隆基端坐中央

这个号称一代明主的人

拿捏着大臣的鼻子

把玩着玉环的脚趾

看着高贵的李太白与卑贱的高力士呕气

摆一杯羹，甚觉开心

有美人作伴，有诗仙赋诗，有力士侍候

花天酒地，神曲绕梁，美人起舞，霓裳翩然

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三宫六院只恋花一枝

就学一下黄老，上啥鸟朝

玩，得有玩伴，且得不时更新

隆基和玉环一眼对上胡人安禄山

差了杨国舅一干人等

把个安帅哥抬进后宫洗白白

华清池顿时忙乱不已

玉环丰乳肥臀安抚大块头婴儿啼哭

敏感的太白兄失意至极

于是题了一些醋醋歪诗

醋味太烈伤了美人脾胃

李诗仙从此被老板炒了鱿鱼

诗仙高歌出长安

后宫逸事天下传

一介胡人尽享后宫快意后宫

丢宗庙哩，丢社稷哩

朝臣们撂了挑子，纷纷觐谏

美人与江山，要啥？恳请吾皇惦量

唐皇只好支起天平把美人江山分置两端

吾皇啊，怎能玩这把戏呢，

我干娘岂不比你江山重

这分明是看扁了我安禄山

干儿子惦量一脚踹不倒超级老干爹

便串掇了史兄弟，铆足劲儿照准干爹屁股往死里踹去

一个趔趑干爹栽倒马嵬坡脚，现了原形

这高高在上的李隆基，这浪里浪气的李隆基，

这重情重义的李隆基，这神一般不可冒犯的

李隆基，剥了龙袍不过是个需要重点保护的老暖男

没了主子把持

江山一瞬万贯，美人沦为草芥

天平么，不过是稍微精致的跷跷板

江山体重陡增打破平衡娘娘腾空而起

在获得短暂的飘飘欲仙快感后，香消玉殒

而大唐江山，也在安史致命一踹

自马嵬坡，折断了腰

柳州柳

是你的姓氏，成就了一个地方，还是

一个地方成就了你的姓氏，关系重要吗

也许这只是一种暗合，你的宿命

选贤举能，开张圣听，不过叶公好龙

自古君王皆如是，怪谁呢？为何你没能参透

你无与伦比的奏章，逼得君王坐立不安

你是谁！文冠京华，名满天下

你不下地狱谁下？

奏章与文章，一字之差，写你的文章去

从此，你沿着峭怆幽邃斗折蛇行的仕途

一路彳亍来到这里

奏章少了，文章多了

蛮夷原来良善，你文思泉涌，

我想你当时的沙龙一定场场客满

文人聚了、散了、来了、去了

相送、折柳，要送的人太多

你便沿江种了一长堤柔柳

开化了一方水土，教化了一方风俗

南夷亲昵地叫你柳柳州

柳州种柳柳荫翳

举目乡关万类愁

十里长亭折柳送

不堪回首柳柳州

真仙岩，对话明代行者

1623年仲夏的某一天

一个了不起的旅行家

遵循心的指引

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找到这真仙住过的溶洞

天体运行，斗转星移，地球公转了395个周期后

我乘着喧嚣而来

避开鼎沸人声和炫目镁光

只为偶遇行者，实现一场穿越古今的对白

你就不能静一静吗?在这，

你像一只猿猴或者大鸟

或攀缘于崖壁之上或升降于洞天之间

寻你内心渴望的本真和永恒

凡俗辈所不能者，皆寄托神仙

行者神情凄惶，两手迅速翻书

一本书皮磨破的旧得掉渣的书：

这是我的日记。行者翻到“粤西记二”

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涕泗在胡子拉碴的钟乳石壁上纵横

还未坠落就被空穴来风飞花溅玉般吹散

我大骇，踮足趋前，垂手拱立

太上老君走了，莲花卧榻没了，珠帘罗帐撤了

这真仙岩何故破落至此。行者用一腔心事

送走他曾濯足的洞中溪水

我茫然四顾，除了一些缺胳膊少腿的钟乳石柱

满目隳颓。啥也没有哦

打娘胎出来就压根没见过

并高度怀疑先生年事和记忆之关系

洞内，所有声色犬马一并嵌入石壁

我和行者安静下来

——粤西日记二：

那天天气不错，乌篷船

自沙弓沿潭江逆行

船头江心吞落日，壮怀激烈

舟尾波涌新月，静谧无边

一浪一浪银光慢慢聚拢，银盘止于水底

鱼从容，鳞光闪耀

江风把行者疲惫的鼻息送入竹林

虚构水鸟梦境，让水鸟一夜梦呓不已

安抚了一条江河的壮心

行者登陆融水城郊

喀斯特地貌就是神奇

鬼斧神工的山川，行者叹为观止

行者的日记被银鱼咬出一只只好奇的眼睛

那不停眨巴的眼睛看得老君两股战战，坐立不安

莲床和帷幔一个劲儿晃荡

一切，不复安分

溪水淙淙流逝，空留瘆人余响

你只见往昔的瑰丽不见后来的硝烟

洞内虽然从未燃起战火，坐化于此的圣人

却让它成了阻止战火燃烧的圣殿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六年后

一个大文豪，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

为这洞题字，劳军洞的火热迅即

逼走老君洞的清冷

果有此事？行者抬头，泪眼婆娑

将信将疑把我打量

看吧，军火库，生产车间，一处处

虽已陈迹却也凿凿有嵇

万事万物皆缘定，聚散是缘，存废是缘

我无力阻止时间洪流

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留住历史

行者嗫嚅道

这时阴风飒飒而来

一页发霉的宣纸从行者眼前飘过

纸上分明写着:劳军洞

那劳军洞就这样飘着，时疾时缓

朝洞外飘去，行者将日记塞到我手里

疾出洞口，我低头一看

徐弘祖三字赫然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