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最孤独的患者（组诗）

◆雪是最孤独的患者

当事物的包裹越来越厚

雪开始崩溃。冷峻的屋顶上

昏蒙的鸽群相互扑打

像扑救彼此身上的火焰

隔着玻璃与落地窗的人间

雪的刀收割着一切柔软的东西

像麦地里的锯镰，闪着锋利的刃

在薄暮时分的平原上

割完最后一株麦秆，你突然悲从中来

倍感自己成了世上最孤独的患者

你落山，落水，落尘

最后落在低矮的人间

落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突然疾驰而来的公交车

从你的身体上碾压而过

你睁大无以复加的瞳孔

钻心的疼和冷，让寒意交加的你

迅速褪去雪白的外壳

神的旨意荡然无存

◆我是一片路过人间的雪花

我打马北来，两手空空

路过这空旷的人间

我是如此疲惫，虚弱，寒意萧瑟

仿如一只远遁黑洞的蝴蝶

唯有在人间放下翅膀，放下虚无

放下庙宇，放下盛大的白

才能放轻庙宇里，自己卑微的肉身

我是埃及的法老吗

把我捆缚成一个等待转世的木乃伊

一生禁锢在古老的盒子和谶语里

这多么像一只茧，空乏其身的躯壳

在时间的深处，坐等我涅槃重生

我虚实相间的肉身是如此柔软

如此寂灭，像枯坐在佛祖面前的老僧

坐化前，我将雪白的冰晶

放进自己骨头里

将寒意与葱茏挂在树梢，挂在崖壁上

刻进石头，刻进爱人的掌骨间

须发皆白路过人间

百年后，待我重修金身

大白于天下

在人间洒下身上纷纷扬扬雪白的鳞片

谁又来路过我

重拾我前生的萧瑟寒意

◆写下雪

当我写下雪，须发皆白的一生

大雪纷飞，我踩响一截枯枝

听到它体内有骨头断裂

已回不到母体的落叶

满头雪丝，剔透天姿的肉身

匍匐在尘世的喧哗与寂灭里

雪在一张纸上，笔走龙蛇

感时的花收拢冻僵的肋骨，眼窝深陷

恨别的鸟蜷缩在高处，一颗尘封的诗心

足以惊悸一场雪崩

我写下雪，寒霜就铺满落日与屋檐

满纸寒意，让一个久未归乡的人

一生坐化在一只蝴蝶的庙宇里

我写下雪，写下月色的苍白

写下寒山一带伤心的青碧与暮色

写下尘世人仰马翻，西风骤紧

凌乱的舟楫与板桥，厚重的白霜

从你斟满的酒杯，长亭和短亭

一直白到千里之外，我不忍老去的眉

◆雪落无声

这人间，好似一个巨大的磨盘

盘古开天的斧头，劈碎那么多的雪白

一夜之间，巨大的磨盘上

盛大的人间，仿如远古空洞的容器

承接的千年雨水，幽思，古意

都显得那么空旷，寂寥，空无一物

正适合我们在这雪白的人间怀古追思

那么多的屋顶，落满须发皆白的尘灰

那么凛冽的躯壳，仿如化疗之人

满头白发一直落，一直落

落得那么心碎，落得那么触目惊心

落进我一片苍白与单薄的诗行

让纸上每一个字都如此惨白

像我惨白的面庞和月光

在寂灭的深夜，踮着脚尖哆嗦着虫洞般的肉身

从一片雪白，遁入另一片雪白

◆大雪陷落

大雪陷落。像一尾扑面而来的彗星

陷落人间，它们跃过山海

跃过复杂的人世

以缥缈孤鸿的影姿

现身于你史诗般的宏大视角

铁画银钩的一世钩沉与白描

从不拖泥带水

能省略的，一笔带过

不能省略的，趁酒意上头

遂将眼前的这块天地放倒于杯中

纵情恣意的侠客

五岳归来，横扫千军的一管狼毫

蘸着浓墨淡彩

沿着一撇一捺的刀锋

将大好江山写进史诗般的大雪

和鹅毛般的前世今生

◆冬至

数九的开始。人间变得厚重

门神赤目，财神逡巡

灶台上的饺子隐忍着一年的风尘

在水深与火热交加之间

挣扎，沉浮，辗转，沸腾

并被寄寓风调雨顺

同样忍着疼痛的羊

在青草的注视中

提前进入节气与时序

只有在此刻

它们才能看见一年中最大的一场雪

在人间烟火的中央

隆重而热烈地盛开

在四川盆地。大巴山与秦岭山脉在凌晨醒来

隆重地呵出一口热气

将北方而来的寒意消解于枝头

人们抖落压在肩头的疲惫和雪

拱手相礼，彼此作揖

案头上，古老的俗世隐秘逐渐显露

猪头肉，大红宣纸，香烛，纸钱

在喧哗的人间摆出庄重的仪式

一声锣鼓，祭祖，祭天，祈福

托先祖的护佑。新年的光景徐徐打开

一片白得发亮的大雪

像尘世久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