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逆光里的女人
王玮炜
1
悲伤啊,总是逆光向黑暗的方向延伸。这种作为高级哺乳动物的特权,它是并列式的,悲和伤并无侧重之意。“我跟你说过的,生活多变,你看,苏言是不是活生生的例子?”
从逻辑上说,苏言的经历只是一个个例,结果与开头并不是相对应的。可是苏言却成为很多人茶后饭余的谈资,我也是偶尔一次听朋友说的。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拉着苏言的手走在冰河边上,这一次苏言也主动握了握男人的手,但很快就松开了。苏言喜欢这种默然的心动,这种心动是属于她的,像她的身材一样纤细而美妙。
他是葛力,与苏言的相识很意外,他感觉到苏言的小动作,反手霸道地握紧了苏言的手。
苏言看向他,注视着他比女人还要长的睫毛,看着他望去的远方,心底的茫然又不断延伸……
“其实,一直走挺好的。”苏言呢喃着。
苏言出生在秦岭深处的冷暖分明气候宜人的地方,这里历史悠久并且盛产美女。悠久的历史似乎与苏言并无直接关系,可是,从这里走出的苏言,是一个有棱角的人,是不会迎合任何人审视的目光,三十几岁的她依然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独来独往。
一直走挺好的。
可是她能这样顺利地走下去吗?葛力还不了解她,等到她知道了埋伏在她身边的一切,他还会觉得她撅起的嘴巴可爱吗?还会坐车几百公里来看她吗?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给你的建议你考虑了没有?”葛力轻轻地拍了拍苏言的肩头,和声细语地问道。
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虽然天气无精打采的,但温度适中,轻轻地抚摸着苏言白润的皮肤,给了苏言一个错觉,似乎生命从来都是这样的,暖而静好。
“你放心,我已经在着手安排转让我所有的店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苏言盯着这个男人的张张合合的嘴巴,自然而然就挤出了依依不舍的话。
然后,他们会心一笑,又一起往前走着,静静的河水淙淙,在拐弯处分出一条小支流,辗转着又跌入冰河的怀抱,在夕阳下向前奔去。
苏言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光洁饱满的额头,长长的烫发随意地披在耳边,她低头的瞬间,一缕亚麻色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觉得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了,看不见从前的苏言,水波粼粼,晃乱了之前所有的岁月了。
这个隐而秘的觉知令她心头一喜,她是一个实际的女人,她不向前看,更不会向后望,她想抓住这个走向幸福的机会,她想结束这一切糟心的事情。
“你要尽快,单位安排好的事情一般是不会有变动的。你放心,我是去那边工作的,有一定收入,你先学习一段时间的语言,生活还是不存在问题的。”苏言喜欢这样自信的葛力,而她也喜欢顺从着一个男人安排自己的生活。
2
走在小区清幽的小路上,苏言想着怎么安排自己的姐姐,想着终于可以为自己设计一次有未来的人生了,他觉得怎么多年从来这么轻盈地走过这段路,原来小区这么美。
“今天这么早回来?”邻居在这个时间看到悠闲的苏言,实在新奇,这个总是早出晚归形色匆匆的女人,今天竟也慢悠悠地散起了步。
“哦,休假!你出去啊?”苏言难得吐出这两个字,她特意加重了字音,竟隐隐有些炫耀的意思,说完自己先惭愧起来,过去多少年她除了挣钱还是抓紧时间挣钱,想尽一切办法挣钱。
“对,出去。”邻居笑了笑闪身过去,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皱了皱眉眉头,转过身来叫住了苏言,欲言又止地说道,“苏言,要不你上去先观察观察你家保姆,你家保姆最近情绪似乎有些……”
“哦,我经常不在家,谢谢你们对我姐的照顾。”虽然苏言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来,但面不改色地与邻居聊着。
“没关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应该的。”邻居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苏言一路比较纳闷,她想着费了几番周折找到的保姆,姐姐不是一直很满意吗?姐还经常在她面前夸保姆做事情认真,脾气好,干净利索,还经常为她做按摩,帮助她恢复身体。是不是保姆要挟姐姐呢?她想起朋友圈里很多保姆虐待孩子和老人的传言,苏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从不怀疑人的她破天荒地想要试探一下保姆。
“告诉你不要喝那么多,你偏喝。”刚进楼梯口,隐隐地听见保姆埋怨的声音。
“我渴--渴--”这一次是姐姐可怜兮兮又唇齿不清的话。
“那也要少喝啊,我一个人也弄不动你,整天吃喝拉撒,真讨厌。”又是一次抱怨,让苏言的心里莫名一痛,她想起姐姐平日里干净的样子,如今却只能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看起来是那样无助。
“嗯--嗯--知--道--”这一刻,苏言竟然听着姐姐言听计从地点头,一股莫名的火气立刻升腾至心头。
“记住了,记好了。”又是一句严厉的警告。
“干什么呢?姐---”苏言冷不丁地问话,让保姆一愣。
“啊—言--啊—”姐姐看见她立刻口齿不清地叫着她,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然后嘴巴动了动,似乎害怕她看不懂,再动了动。
“想喝水?”苏言问道。
“嗯-嗯-嗯-”姐姐立刻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并连连点头。
“我刚洗完衣服,这就去倒。”保姆立刻转身出气,端着一杯凉开水进来,把吸管放在姐姐的嘴巴,姐姐立刻用力地吸着吸管,一下又一下……
“姐姐,今天按摩过了吗?”苏言看着姐姐如今这个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却又无能为力,世界上真的有力不从心之事,所以,苏言觉得自己就是在听天命尽人事。
苏言坐在客厅里,慢慢地喝着茶,这是她忙累一天回到家最喜欢做的事情,她不说话,看着保姆,知道保姆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去,才慢慢地开口。“若有下次,咱们什么话都别说了,你直接走人,我相信你在其他地方不会有这么高的待遇。”
“我知道了,只是……”保姆立刻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话说,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是真诚待人,我一直觉得对你不薄啊。”苏言这次提高了音量,说话也不留情面。
“啊—言--言--”听见房间里的响动,苏言立刻走了进去。
“姐,你要什么?”苏米艰难地摇了摇头,意示苏言别说了。
“可是姐,我不放心你,你也知道,我要与葛力出国了,她这样我不放心,亏我之前还一直把她当做朋友。”话未说完,苏米便费力地摇着头,“不--不--”
“你不想我去吗?”苏言试探着问:“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遇见的人都嫌弃我的拖累大,如今,一切都好了。苏乐也结婚了,我把城南的房子也给了他,不用我操心了。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都想好了,我走之后,让苏乐来照顾你。”
苏米一边流眼泪一边摇头,嘴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话。
“没事,还有保姆呢?不行咱就换个好的啊,好了姐,你放心吧!”说着苏言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喂,苏乐,干嘛呢?哦,你没事和莉亚过来一趟吧,有些事情和你们商量一下。”
3
“姐姐,本来我们来照顾大姐是义不容辞地责任,但你也知道,我们俩没有正式的工作,收入有限,要不了多久宝宝就会出生,这也是实情。”看着一声不吭的弟弟,听着弟媳莉亚的为难,苏言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苏乐,你怎么说?”苏言转过头去看着这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弟弟。
“姐,要不将大姐送去养老院吧,我和莉亚周末去看看大姐,”苏乐闪烁其词地说道,“你看,这么多年了,你因为大姐耽搁了那么多喜欢你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你就跟他去吧。”
“让我走,就让大姐去住养老院。那些人会照顾大姐吗?”苏言闷闷地问道。
“现在的养老院条件很好的,有专门的看护人员,在看护病人这方面比咱们要强许多,你就放心吧!”
“可是大姐并不愿意去那里,她因为这个病被婆婆赶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安全感。”
“姐,比起咱那个冷漠薄情的姐夫,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要自责了。难道你要将自己的后半生也搭进去吗?”苏乐说完。莉亚便接着说,“二姐,你也要理解我们,我和苏乐不是不管大姐,我们会时常去看大姐的,现在这也是一种养老趋势。”
“要不这样,你们可以一个人上班,一个人照看大姐,我走后你们可以搬过来住,把那套房子租出去,可以补贴家用。”苏言退了一步,想着自己像母亲一样给这个弟弟买房买车,别人结婚有的他都有,一样都没有委屈他,自己已经这样退让了,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那可不行,再过几个月孩子就出生了,住在这里满房子的药味,大姐那个样子,会吓着孩子的。”莉亚抬头看着苏言的脸色,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姐,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弟弟不时看看一旁闷闷不乐的弟媳,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二姐,说到这儿,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走之前可以将房子与我们办理过户手续吗?你也知道,现在孩子上学,没有户口没有房子,孩子是上不了学的。”莉亚笑呵呵地说,神情全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却又掩饰不了的急切。
“姐,你也真是的,当初买房时就说好是给我结婚用的,就不等我回来用我的身份证,现在反而这么麻烦,过户时我还要花好些钱。”苏乐像往常一样吐出一串孩子气的话。
一句话,苏言便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姐,我谈了一个女朋友,人家要房子,没房子就不结婚。”
“姐,你想想办法,我不能没有她,我不管,你要给我买房子。”
“姐,你是不是我姐,你管不管我?”
苏言想着自己这么多年为了什么,父亲另组家庭,姐姐因为病被婆婆家赶出来,父亲对他们也不闻不问,她吃了多少苦,因为执意要将姐姐带在身边,与新婚不久的丈夫离了婚,为弟弟娶了媳妇,弟媳要房子她买房子,可是谁又问了她怎么过的。
姐姐苏米因为病魔而全身僵硬,不能劳动,甚至会慢慢失语,在越来越昂贵的医药费面前,那个从曾经海誓山盟的丈夫,再也挤不出一句甜言蜜语。他的眼中,再一次听见母亲随意谩骂苏米时,横出一道无奈的叹息。于是,在苏米乞求的目光中,把她带在了自己的身边。
那一天,姐夫提着东西来时,她还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了,结果,他低着头只轻轻说了三个字:“对不起,”然后放下200元,迫不及待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多久,自己的老公也郑重地找她谈话了,给出了一个选择:“苏言,要么选我,要么选你姐。你要帮姐,我也不反对,但必须量力而行。她离婚了要回的是娘家,而不是妹妹家,总是这个道理吧?”
于是,她看着苏米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闭了闭眼睛,想着如果没有苏米的意外,苏米依然是那个善良清秀的姐姐,没有患上罕见的系统性硬化症,苏米还会在幸福的婚姻里,做一个所有女人做都会做的梦,相夫教子,后来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所以苏言只能离了婚。
4
想着刚刚离婚进城打工时,与姐姐两个人度过的艰难日子。小小的只够放一张床的房间里,永远也有散不去的异味,夏天闷热无比,冬天又冷得瑟缩不已,还有永远因为买药,想方设法给同事借钱的难堪。
直到又一次碰壁后,自己一个人低头默默无言时,出现在模糊眼帘里的两千元,苏言至今记得,自己是怎样挣扎地接过这笔钱,因为她知道收下这笔钱的意义如何。
她透过泪光,看着眼前被不断放大的男人,尽管他的初衷并不光彩,但透过他背后隐隐的光,这丝光犹如一个暖炉一下子包围并温暖了苏言。
不久,苏言住进了城南那个高档小区,苏米也被安排在隔壁,还雇了保姆专门照顾苏言。
夜深人静,苏言不止一次地责怪自己那一刻怎么就没有坚持下来,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生存需要的面前,谈自尊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大多时候,苏言都会沉浸在男人的柔情里,她也会忘记,忘记他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以为眼前这个有能力有胸怀的男人,就是她苏言的男人。他们会一直走下去,她甚至都在计划他们的宝宝什么时候出世。
直到那一天,一个女人走到她面前,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问:“是你退出还是我退出?我可不想继续落在三个人围城的怪圈里。”
苏言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退出……”
那个夜晚,苏言顶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完美的男人,故作镇静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不必这样,我可以离婚,真的,我是认真的……”男人的话还未落点,苏言便急不可待地说:“不,其实,我早想说了……”
苏言很失落,也想痛苦,可是她知道根本没有时间沉浸在此,于是,她做生意,分店一个又一个,终于通过自己的劳动买了现在的房子,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套房子。
往事无言,可是它却有无数隐线,埋在周围的空气,动一下,便是刺骨的凉薄与疼痛。
走走停停的日子里,总也有道不出的酸楚。苏言觉得生活对她像是格外严苛,也让她更加敏感与好强。陷入沉思的苏言被微信提示惊醒了,她打开手机,看着视频中葛力的笑脸,瞬间觉得堵在心头灰茫茫的闷气正在慢慢散去。
这一次,苏言下决心要走出去,不再窝在这个小小的壳里,一个人黯然伤神。可是,想到姐姐,她又踌躇起来,世间薄凉的情分,真是伤人。
正在她瞻前顾后,踌躇不前,保姆有些忐忑地走过来,坐在苏言旁边,深深呼了一口气,说:“言姐,本来我是一个外人,有些话轮不到我来说,但是我在你家这几年,你是什么人,你家什么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二。就像你说的,在心里早就将我看做朋友的,其实我也一样,所以,我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可以吗?”
“你说吧。”苏言淡淡地说道,语气力也没有往日的亲昵。
“其实,那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是大姐求我做的。”保姆看到苏言惊讶的表情,心底涌上深深的同情。“意思你肯定知道,大姐不想你走,她知道苏乐肯定不会想你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害怕,我想,她将你看做她最后的救命草。”
“怎么可能……”苏言一会震惊,一会不可置信,这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她的姐姐,她因为她离婚,因为她不明不白跟着一个男人做第三者,被朋友们疏远,后来,谈了几个朋友隐约有嫌弃她的意思,她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分手。如今,她终于下决心要将自己嫁了,却被自己的亲姐姐暗中阻挠,表面还说你要去就去吧,不要管我。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觉得隐瞒你又觉得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也是禁不住大姐苦求,她说只要让你碰到我对她不好,你就舍不得走了……”保姆显然也在找一些无伤大雅的措辞,来保留苏言本来就很骄傲的自尊,可是,比起自尊,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更需要简单的幸福。“你弟弟也口口声声地说要你的房子,他们难道就不可以想你一样努力奋斗吗?”
“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苏言看着保姆一脸同情,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旋转起来,变得虚无,最后又露出狰狞的奇形怪状的图案,它们张开像无底洞一样的大嘴巴,似乎要吞没了她,她心一下子慌了,朦胧中似乎看到刚才还血口大开的东西,又慢慢缩小,最后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她的皮肤上……
几天之后,苏言很快地结束了生意,将苏米托付给保姆。到了约好的日子,苏米迫不及待地来到机场与葛力汇合。可是眼前的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葛力和曾经的老板言笑晏晏地站在一起,显然,葛力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而苏言,只能站在午后的逆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