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巧合,平川总是喜欢在八百里秦川上嘹一嗓子的戏,他觉得这是他生活中最过瘾的事。
父亲为平川取这个名字,取义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它代表富庶、富足。而现实中的平川,并不能如这个名字一样扎根沃土,而他并没有在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上汲取给养,诚然,他信仰坚定执着,尽管他也有着不一般的意志,可是他依然一如既往地挣扎在贫困线上,备受村民的嘲弄,尤其是他突兀的面容,以及不和谐的清高。
平川,倘若依照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一定很高大,既忠厚又诚实,有着北方壮汉大大的骨架。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骨骼奇瘦,并没有北方男人给人的安全感。
他很少与人交流,他喜欢一个人走在村子的小路上,这样就一个人默默地思考着人生:“为什么上帝会给他安排这样窘迫的人生?是不是上辈子享了太多的福?可是他也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啊?这样的惩罚有用吗?”他费尽心力,殚精竭虑地思考着这些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知道:世间万物总有一定的因果循环,虽然有时候很隐晦,普通人未必能参透其中的道理。他每次一个人独处时,他的思维异常敏捷,总有他抓不住的东西在脑海闪过,使得他觉得目前的生活太凌乱了,所以,他不知何去何从,尽管他已步入中年。
大多时候,他总认为自己是痴傻的代名词。黎明,他走在村头的玉米地里,傍晚,他走在村尾的玉米地里。他一直在思考:太阳是什么?月亮是什么?它们都很坚守原则,只有风和雨比较随意,他就更随意了……即使这样,他仍觉得万物都是无邪的!
最后,经过很长时间的过滤:他考虑的结果就是他是简单的,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女人不是无邪的,除了他的女儿壳壳。
这样想时,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村头的王嫂太过肥胖了,他还总是撅着肥胖的屁股偷东西,整个村子没有她不偷的人家,包括他婆婆的豆角。平川好些次看见她总在别人家的地里劳动,就忍不住走上前骂一句“鬼祟”。
胖嫂就立刻回一句:“穷鬼。”
每次都颇为不耐地唾一口唾沫。
“鬼鬼祟祟!”平川气不过再骂一句。
“你个穷鬼!”王嫂盛气凌人的状态总令平川生厌,“有啥资格说我?”
他俩可谓是两见两相厌。王嫂见到平川就起伏不定的“呸”一声,平川见到王嫂翻一白眼,似乎躲瘟疫似的,挺胸走人,这一对冤家总使全村人莫名其妙,又惹得他们哈哈大笑。
“平川,王嫂偷了你家啥了?你这么生气?”五龙总爱明知故问。
“王嫂没偷你啊?”平川也不恼,就这样问五龙。
“没啊……”五龙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这句话不对劲,话锋一转就说:“那敢情真的偷了你——啊!哈哈哈——”
平川尚能容忍的是隔壁的秀春,因为秀春和他一样是贫困户,早年秀春他男人带上村里年轻的媳妇出外打工,到如今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回来过,连他母亲去世都没露半个影,秀春一个人确实不容易。平川有时候觉得秀春就是地上自己的影子。
平川的这种认知从来也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过,他常常感到困恼,自己被抛弃之后,悟出世间大抵都是如此的,他也曾立誓许愿,再也不会存在什么柔情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冷漠的。甚至,他知道自己在秀春的眼中,如今的境遇有些咎由自取。
这种不对等的认知,让平川很久以来都极力地掩饰或漠视那道被拉长的影子,为此,他竟然改动了十几年来雷打不动的散步习惯。如今,他要么走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要么走在昏沉沉的黑夜。因为这样,他的影子要么很短,要么模糊不清。
“爸爸,爸爸,咱回吃饭去?”壳壳甜糯糯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来了——来了——”二十多岁的壳壳,遗传了他丑陋的面容,这一点是他极不满意的。他觉得壳壳应该像前妻,遗憾的是壳壳像他。他把这归结为壳壳跟他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太久了的缘故。这也或许是他恨女人的缘故,一个人怎么可以狠心地抛弃自己的闺女。
平川的伤疤是可以被窥见的。别人不知道的是,他并不为此感到痛苦;只有他知道,他真正的暗伤是他的女儿壳壳,一个没有母亲陪伴的女孩。
壳壳很丑,还缺心眼。二十多岁的人了,只依靠着他这个十分不靠谱的爸爸,“爸爸,爸爸,你以后别上访了,人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人家只会说你,又懒又刁钻,整天游手好闲只会上访。”这个丑陋的女儿呢喃着爸爸时,自有一股女孩的娇憨。每每这时,平川僵硬的心会立刻被融化。
“你别管,他们那是害怕了?”平川每每到嘴边的话语就会被吞咽下去,只是笑呵呵地答应着:“好,好。”咧开嘴的半边脸这时顶起一个大包,更加丑陋了。
“还有,你别整天跑得不着家,刚才第一书记来家了,没见你,把我批评了。说是让你回家把家里房顶的蜘蛛网扫扫,孩子那么小,就不害怕蜘蛛把孩子咬了?他要帮忙扫,我都不好意思了。爸爸,你现在就回家扫,听见了没有?爸爸!”壳壳这时扭过头来,盯着平川的眼睛,似乎要看清这句话是应付还是真的答应了。
“知道了,知道了。”平川连忙应和着。
“书记还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知道啥意思吧?”壳壳依然紧紧盯着平川的眼睛。
“知道——知道——”平川似乎在听,似乎又不在听,反正嘴里答应得妥妥的。只要是与女儿谈话,他都会滋生一股根深蒂固的柔情,一圈一圈从心里扩散开来。
“说啥呢?父子俩这么高兴,领了五千元产业直补金,这下子可以跑一阵子不用干活了?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啊。”对面胖王嫂打破了父子俩的对话,还阴阳怪气地损了损平川。
平川一下子涌上一股火气,大喊了起来:“关你屁事,是非精!离我远点!”
“贫困户就是厉害啊,谁敢让平川不满意,你还不把人家告到毛主席跟前去呀,我可不敢跟你多说。”看着胖嫂扭着肥胖的身体走远了,一口气堵在平川胸前上不来也下不去。
“好了,爸爸,你再别出去了,你看咱在村里咋样活人哩吗?”壳壳一边拉着平川往回走,一边借机又说了几句话,平川无奈都一一答应着。末了,又不服气地申诉着:“人家第一书记都不说,还耐心给我讲政策呢。”
“爸—爸—”壳壳这次加大了声音分贝,拉着长音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平川连忙说。
回到家,平川立刻拿起扫帚绑在一个棍子上,往房顶一搭,十几只长腿蜘蛛四散开来,“哎呀,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么长腿的蜘蛛。”他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父女俩一对懒怂,手掉下整天什么都不干,真正是破烂户一个,进来就没地方放脚。”平川一听,是秀春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也顾不上浑身的不舒服,开始刷墙。一拨又一拨的蜘蛛似乎是横空出世一样,寒碜得很。在秀春的指挥下终于刷完了,秀春在院子里洗手,他看着秀春脚下拉得长长的影子,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一阵心酸。
秀春一边洗手,一边数说着:“一个长了一张嘴整天叨叨叨,一个掉双手转圈圈,壳壳,穷归穷,总能将屋里收拾干净吧!”洗完手,秀春转身又走了,风风火火的。
之后几天,平川都不高兴,整天窝在他的小房子里,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闷闷不乐。很久以来,他已经不为哪个女人费心思了。有了这种觉知,他内心的焦躁让他急速地转来转去,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傍晚时分,他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焦躁,尤其是中午王嫂赤裸裸的轻视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往水盆里倒了一些热水,撩了几下浸软他的胡子,用架子上那个裹着一层薄薄泥土的香皂来回搓了几下,最后翻出一个已经泛着锈迹斑斑的刮胡刀,对着镜子刮了起来。给自己刮,平川也用足了力气,并不小心谨慎,一会儿脸上就已经刮了两三道口子,渗着血迹,更显得突兀。
平川看着镜子里这样的自己,一下子泄了气,坐下来似乎又不知所措了。他实在没有踏进秀春家的勇气,即使她家比自己家还破,只有几间旧房,还是早期在土墙上建的,即使这样简陋,却干净得连地上掉了一根针都可以找到。想到这儿,就觉得李安简直是作孽,让这么刚强的一个女人活守寡,还为他送走了两个老当家。
平川用余光来回看了看自己像是被炸弹轰了一样的房间,本来就小,中间撑了一个用得已经油腻腻的黑炉子,这样想要转个身都不容易。看见这些他烦闷不已,呼吸更加困难了;他坐下,站起来,又坐下,郑重其事地思考着。
平川“噌”地站了起来,推开门就往外走。他背着双手,低着头只管走路,一出村便慢了下来,看着路边玉米、花椒、小麦等层层连成一片,沉浸在夜晚的宁静之中,走近一些,他还听见它们窸窸窣窣地交谈着。他甚至也来了兴趣,猜测着它们会谈着什么?
大自然也是很神奇,刚才还烦闷的平川,吹吹风,听听相互碰撞的叶子;抬头,一轮明月游走在广阔的天空,平川不由自主地走向地畔之间的小路上。这时,他更慢了,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想。直到他看见村里的水渠,走过去坐在渠边高大的杨树下。
这个时节,是这条水渠最繁忙的时候,水渠中混黄的泥沙也很忙,它一路“哗啦啦地”流过。平川心里异样的情感再一次一拥而上,让他本来就不太灵光的头脑更加困惑。
怎么远处看不清的朦胧的东西反而更美?夜晚比白天幽静,却比白天会说话,它蕴藉着神秘又微妙的力量,比家里的药更加有作用,可以抚平内心的焦灼。
这一点,令平川更加不安,难道他的病已经药石无用了吗?
“平川老哥,你一个人黑乎乎地坐在那干啥哩?”平川回头看了一眼,是派到村上的第一书记,“你这城里小伙,不回家看你媳妇娃去,待在我们这里干啥?”
“害怕你堵村委会门么!”说完,也不管平川恼不恼,一个人径自哈哈大笑。
平川拍了拍书记的肩头,说道:“你这小伙是个好小伙,叔服气哩!以后就算想堵门,也得给你留个面子,得是?”
“那是必须的!”他们看着面前潺潺水流,黑夜给它蒙上了朦胧的轻纱,这独一无二的诗情画意让一切都沉睡在黑暗中!
“你也不要搞小恩小惠这一套。当领导,必须是有大胸怀的!听,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声音,一切也都毫无声音,尽管微弱,你看这茫茫人海都是有声音的!”平川说道,“不要以为不发声的东西就是死的,不要看低任何人。”
“哎,有哲理,叔还是个性情中人。”书记由衷地夸着平川:“你看,流水的尽头,土地的尽头,贫穷的尽头……”他的话还未落点,平川便接着说:“没有尽头啊!没有尽头啊……叔这一辈子是看不到头了。”
“谁说没有,明天又是一个晴天,你也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啊!”话未落音,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哎呦!”
“谁?”平川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中显得很有力量,“去看看怎么回事?”
“救…救命…来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传了过来,两人二话没说,就往发声点跑去。
“听着声音像是胖王嫂,就那个理所当然地把全村人的东西都当自家的那个胖子,记得没?”平川一边跑,一边给驻村不久的第一书记介绍。
“知道么,你的热对头。”虽然俩人嘴里调侃着,脚步却越跑越快,等找到了地方,发现王嫂已经在水渠里挣扎了半天,书记走过去就跳进了水里救人。平川呆呆地站在那里,心跳得“咚咚咚”,不知所措。
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大喊:“别去,小书记,这一段水流急,去年有人就淹死在这里。”
“哪能管那么多,找个东西让她拉住,救人,快!我不会游泳……”平川手忙脚乱地找东西,周围黑乎乎的,一时半会什么也找不到,一听说书记说他不会游泳,一下子更急了,大骂一声:“你这个小瓜娃!”又伸着头向四周喊了几声,“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说完,脱下上衣扔下去,自己也连忙跳下水去。
不一会儿,就来来回回地响起了脚步声,在附近浇地的人听见响动也跑过来帮忙。当大家合力救上王嫂,掐人中醒来时,不知谁问了一句:“平川这老家伙呢?”
“坏了,出事了?赶紧找人!”找人,在黑乎乎的夜晚,在湍急的水渠中找一个不会游泳的人……
“你这个死平川,你这是干啥?你跟我都不对付,干嘛跳下来,你这是叫我以后都不得安生啊?”王嫂刚刚醒来,加上后怕,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或许这样的夜晚,就是为了给某些人染色,染上一些善意的高尚的色彩!让他干瘪的甚至丑陋的愁容,燃烧起一丝炽热的召唤与美好的东西。
平川误闯这条人生“死胡同”,似乎一下子被疏通开来,他现在或许已经走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他一直走一直走,一定可以走进他从来不曾开启的一重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