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艳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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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要告诉他。告诉他不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任何报答，而是为了——当他想到人间还有一个人在爱着他，会更愿意在这充满苦难的人世间活下去；当你想到人间还有一个你爱着的人，会更愿意在这充满苦难的人世间活下去。
——书者
大夫，我上一次送您的那盆兰花您还留着吗？我特意选了具有白色的花瓣和绿色的花叶的兰花作为我出院后的第一份新年礼物送给了您，因为白色与绿色是您最熟悉的颜色——诊疗室是白色的，手术室是绿色的，白与绿象征着您的世界。我希望这盆兰花陈列在您的诊桌上，让您每次看到它时心神安宁。如果您已不想要这盆花，请转交给您负责的病房的中某一位病人，让它为一个悲愁的人减轻苦痛。
您是医师，也是父亲。我心中的您如正午的阳光般温暖。我至今记得我如何第一次听到您春风般柔和的声音——去年国庆节前，我在河南省人民医院门诊被呼吸科主任时纪珍大夫告知患有极早期的肺癌，需手术切除右肺上叶磨玻璃结节。而后，时主任给了我您——她为我推荐的胸外科专家的电话，要我联系您安排手术事宜。于是，我在河南省人民医院西住院部的病房楼内拨通了您的电话。您的语调那样温情脉脉，完全不像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长辈，不像是一位许多初级医师要依附的资深医院领导的风格。而您在主任办公室内环抱住我的肩臂时，我多么幸福！那是自我父亲去世之后我第一次感到的久违的幸福。如果人们能想象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尊长、一位仁厚、慈祥、总是能成为后生们不安时的依靠的老师、一位对于自己身边的年轻人的轻率与错误总是微笑着宽容、微笑着纠正的父亲或祖父是什么样的形象，您在我心中，就是那样。
我时时感到您所受的尊崇：在我来您统辖的胸外科病区住院的第一天，一群来自下级医院的进修医生围绕在您的身旁，恭敬地唤您老师。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实习医生或进修医生来拜您为师，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会心甘情愿地为您牺牲自己的利益。您科室中的主治医师、住院医师、护师、护士们那样仰慕您，仿佛您是春夜里一盏散发出橘黄色光芒的温煦的灯，源源不息地给予因黑暗而走向它的人们慰藉。
然而，我却从不敢向您的世界里望一眼。在我在您的办公室中见到您的第一天，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为了他的妻子来求见您。他妻子的右肺中叶肿瘤病灶直径已达两厘米，穿刺病理为低分化腺癌，恶性程度高，正在吃肺癌相关的靶向药。我从时主任那里听说过肺穿刺——用一根空心的长针从胸部的表面刺透胸壁、扎进肺内的肿瘤组织上，取米粒大小的一块肿瘤组织去做病理分析。针是如何透过柔软的、脆弱的皮肉的？血是如何从鲜红鲜红的伤口中流出来的？气是如何从破裂的肺泡里散逸出来的？想一想都觉得好恐怖。医院中抢救室、重症病房中时时有人要忍受这种类似的酷刑的“操作”带来的痛苦。那些关闭的门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嚎，那是病人在遭受骨穿、肺穿刺、洗胃等“操作”时发出的。每当听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我都恨不能用全身力气和整个灵魂让自己化为一缕青烟，从医院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那一天——我见到您的第一天，还有另一位大伯，大约五六十岁，带着他十来岁的儿子前来求见您，也是为了他的妻子而来。他手持一份PET-CT的检查报告单——他妻子的检查报告单。我从这位大伯的衣装能判断出他并不富裕，而做一次PET-CT需要一万元，可知他是要不惜血本地为妻子医治。当您告诉他他妻子的肺癌已经到了后期，已经发生了骨转移，已经没有了手术机会时，他的眼神那样苦痛那样绝望，好像一只被人伤害了的小动物，我都不敢看。我能从您的手术刀下感到您对生命的敬意与爱护。我不能想象，当那些您所怜悯的受苦的人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嚎而您却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时、当您不得不告诉一个哭泣的人他的生命已经无法挽救时、当您为了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不得不放弃挽救另一个人的生命时，您的内心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可您却日复一日地、年复一年地默默地忍受着这些折磨。
佛说，人世间是苦海，众生都在苦海中沉浮，人从生到死都是苦的。如果说，我以前在寺庙中、与僧人们在一起时对人间的痛苦感受并不深刻，在医院中、与医师们在一起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苦海。人的出生是苦的，死去也是苦的，从生到死之间也会被疾病所苦。随着生命的日渐衰老，疾病会越来越多，直至身体完全朽烂。此种苦痛自人生的底层发出，如深沉的山峦之音，在人间所有苦痛之下回响。而见证这种根源的苦痛的最佳地点便是医院，许多人在医院中挣扎着出生，又有许多人在医院中挣扎着死去，医院也收纳着许多人的绝望的号哭与哀愁的眼泪。我曾在血液科病区见到两个相抱哭泣的孩子，是兄妹二人。哥哥患了白血病，妹妹要抽出髋骨中的骨髓捐给哥哥。对这两个被死亡与恐怖揪住的孩子，母亲却只能把手掌放在他们的头顶上作为安慰。还有那些晚期肺癌、食管癌病人，依赖在医院中做各种保守治疗维持艰辛延续的生命。还有那些平板床，住院部每一层楼道中都有，用来送接受手术的病人前往手术室。这些血肉要被切割的人被用绿色的厚棉被蝉蛹一样包裹，头发都被收进了紧套在头上的淡蓝色的手术帽内，看起来好像型号统一的即将出场的产品那样一般无二，等待他们的也许是重获正常、健康的生活，也许是无法想象的身心折磨，也许是没有下手术台、生命停止在了手术台上。
传说医院的墙能比寺庙的神龛听到更多的祷告之声，见证更多的人生无常。世人所珍爱的一切在真实的痛苦和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必然性面前，都已摔得支离破碎、无影无痕。医院里是没有欢笑的，也不该有欢笑，它是一个储藏悲伤的地方。在这人间生死场中，唯一令人宽慰的感情是悲悯。在我心中，悲悯是白色的、水一样淡淡地发着天的青光。而施与这种悲悯的您宛如渡劫的菩萨，背起陷入不幸的河流中的受苦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岸上走去。
您是菩萨中的地藏菩萨，在大千世界中最黑暗的底层给予大地一样贴近最原始的生存的善行。当我在校园里与学术在一起时，我的生命如春天，充满诗情花意。我从未想过死的黑影会将我笼罩，我无限的灵魂里升起的延伸向极远极远境界的冥思——以往这是我乐趣的源泉——刹那间玉石俱焚，我的心被冻结了。我的翅膀被折断，从美与圣智的空灵的光芒照耀着的辽阔广大的灿烂的心野重重地摔在了人生最底层的原始苦痛之上。为死的威胁所迫来到医院后，我不再是幽雅的文人、手指噙芳的女诗人，而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迷路的黑暗中，无助地彷徨。我把满是针眼的干枯的手放进您温暖的掌心，如一个迷失的孩童，以盲目的信任，让您带着我前行。我不知会走向哪里，只是像一个幼小的孩子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跟随着一位自己信任与喜爱的大人，任凭他把我带到某一个处所。虽然我对那个处所一无所知，但这位大人让我对他产生的好感使我相信那里温暖而安全。您是在苦痛中慰藉我的人，以菩萨的大愿与大行使我看到即使心灵中形而上的澄明的建构全部倒塌了，承载心灵的生命也还能在对永远与它相伴的苦痛的悲悯中感到一些幸福。
可惜，您没有菩萨的无边的法力，能脱胎换骨、返老还童、起死回生，您所能做的那样有限，更多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怕的结果发生。只有您那副菩萨的心肠数十年如一日地温暖着这些被从人世中流放到医院——这个人人都想躲开的地方的病人们。这些病人们也曾经以希望、或以无奈、或以绝境中的孤注一掷将他们整个的自己托付给您。
一个人要把自己唯一的生命托付给另一个人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而我也在您的诸位病人之后成了这样的托付者。我的母亲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我即将被送去手术，我的主刀医师是您。我心愿如此，您是值得我托付性命的人。我并不是说，您一定能救下我、一定能保住我的生命。我早已看了《手术知情同意书》，知晓病人会在手术中因大出血而死，会因麻醉过度而死，也早已在同病房的病人那里听说手术切除后仍有转移复发的可能。所以，我没有像有些病人那样揪住医师的白大褂喊“我不想死，求求您一定救救我。”我只是更愿意在您无限温蔼的注视中被推进手术室，只是更愿意您而不是其他医师去碰我的身体。我只是希望，当我躺在无影灯下的手术台上时，能再次被您抱在怀里，再次感到您温暖的气息，能在您的臂弯中没有恐惧地安详地睡去——对我而言，手术室是一个陌生的、可怕的地方，您在我的身边却会让这个使人血都冻得凝结的炼狱变成天堂——您应当永久地这样抱着我。我还有一句不敢对您说的话——我希望在您的怀里去世，如果手术失败的话。我曾亲眼见过一位护士给ICU中的小女孩倒完水回来，女孩就停止了呼吸，也曾经见过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刚入院时说说笑笑，没多久却进了太平间。死，在医院中是一件最平常的事情。医院从建造出来的那天起就是与死亡相伴的，是死亡的场所。如果我这次要死，我希望死在您的手中，为我的生命找到一个充满爱意的归宿，使它如一朵花一般在春风中温暖地坠落。人固有一死，我只是想在一个我心愿的结局中完结生命，如果我不曾侥幸存活。
正午时分，我躺在了手术台上。我头上的无影灯还没有亮。麻醉师要打开我的静脉通道，我将我的左臂从只有一层麻布的灰色手术衣中退了出来，完全光裸着放在了他的面前，以弱小的鸡雏一样任人摆布的神情望着这位陌生的生命守护人。除了这层薄薄的手术衣，我什么也没有穿。我刚洗了一个澡，软嫩的皮肤上还挂着些湿润的水珠。十二小时的禁食、禁饮之后，我的腹内也已排空。此时的我，如一刚诞生的婴儿，白净又脆弱易伤。您正在隔壁的准备室洗手换衣，我的母亲正在家属等候区望眼欲穿地期待着手术间传出的消息。
针刺破我的手背时，我感到一丝淡淡的酸痛。随着吊瓶里乳白色的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的头脑开始出现些许昏沉，而后，忽然没有了整个意识。
我的意识消失得如此之快，仅一刹那，我便沉入了黑暗中，像深夜里突然断电的房间那样。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觉知是天黑的时候，我又有了夏夜萤火般的微弱的念虑，就像一团已经烧尽的火又从灰烬中闪出了一两点火星。半梦半醒之间，我感到有人从我嗓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根长管子。我的手掌和嘴唇似乎变得非常干燥，正被用湿漉漉的毛巾反复擦拭。而后，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有血色了。”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是那样沉重，像压在额头上的巨石那样无法挪动。我想说话，却只吐出一缕有气无力的叹息。原来我已在监护病房的床上。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两天，在这两天中，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仅凭对光线的最混沌的直觉感到黑夜与白昼的交替。第三天，我才发现我胸腹部被打上了厚厚的绷带，右侧胸插着一根垂到床底下地面上的胸腔引流管，双乳之间贴着几片心电监护仪的贴片，两腿之间插着一根连接尿袋的尿管，鼻孔里塞着吸氧气用的鼻塞，脖颈右侧扎着一枚正在向我体内输送液体的留置针。就在这天，我的胸腔引流管、心电监护、氧气管、尿管被依次拔除，晚上，我就被挪到普通病房。第二天，也即我手术后的第四天，我开始吃东西，在此之前，我都只能用吸管吸水喝。第七天，病理科宣告我的检查结果是良性病变，不是癌症，我于是出院。我出院的时候正是深秋。
我与死神邂逅了一次。我印象中的将要消失的生命趋向死的感受如一片落叶，坠入无边无涯的黑暗的海洋或广阔无垠的黑暗的大地。我将这种感受写成了一首诗——
宁静的大地，宁静的水
似一朵水花
落入无垠的深海
我隐没于宁静的大地
梦幻之空花
盛开于无边无际的
黑暗的大地上
今已骸骨无存
我也如溶融的雪珠
消泯于泥土
在同为白昼的黑暗中
无影无痕
而意识从躯壳上飘散了的恍惚之态，又好似魂飞太阴之外。当即将坠入黑暗的人在弥留之际陷入迷离时，知觉如云雾化为气息般消逝，最终只留下从外部看到死亡的人们的伤悲的祭奠。我将这种感受写成了另一首诗——
魂花
幽暗之中疏星般的幻影
描绘出无形之域的入口
是谁——
将前往那荒无人烟之处？
——以无物的空灵之躯
夜火的花鬘
垂落——
在她由遗忘凝聚而成的发际
双目化为黑色的穹宇
远远地
微茫的地平线在延伸
如梦中细细的思绪，
水中罔象似的万物
将在梦醒之刻
化为黄土之上
一根青枝和一束花。
元旦那天早晨，天寒地冻中，我将这两首诗分别写在一张粉红色的和一张粉紫色的名为“梦花令”贺卡上，连同那盆兰花一起作为新年礼物送到了您的窗台上，就压在那盆兰花之下。我欲向您倾诉在此生死之际的情愫。我更想将这些黑暗的记忆忘记，只在心中存留您给予我的慈悲和我对您的爱。我的母亲一直担心这场大病会给我造成心理阴影，以至于我虽然摆脱了病痛却没有从精神的创伤里走出。但是没有，此事只留给我两种珍贵的感情——对医学、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您的爱。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在我的伤口的逐渐愈合中、在流逝的精、气、神逐渐回到我的骨、筋、肉、血的时候、在我增长的体力像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的光一样越变越亮之后被我像卷起一些陈年的破布那样包裹完毕，遗弃在了渺不可测的终古之极。我从前读古代印度的《奥义书》时，对其中一句名言印象深刻：在一种灾难降临时不要视之为灾难，视之为福赐，它就会化为福赐。我不愿将此次手术视为与死相伴的痛苦、恐怖的经历，而愿将之视为灵魂的升华与洗礼。在我品尝的死的滋味中没有希望。只有人的生命还能继续延伸、前方还有不可定的未来的时候，希望才存在，而死是绝望的，就像无梦睡眠中没有光。但这绝望并不让人心碎，却让人觉得是解脱，仿佛希望本是人生中由欲求集聚而成的负累，此时终于放下了那样。与希望相关的一切——事业、声誉、责任、胜与负、情与仇、升迁与黜落也都随之放下了。这些生命的外壳在我得知自己有死去的可能时已毫无保留地全部剥离。黑暗中引导我的唯有爱意——这生命中最后的归宿。生命中充满了苦痛，因为生命是那样娇弱。生命中的欢愉需众多条件去维系，是有限的，可只要欠缺一个条件就会造成苦痛，所以生命中的苦痛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常常想象不到苦痛会在哪里终止，而苦痛的程度也在我们的想象之外。我总是从您的指尖感到的慈悲就发自对这苦痛的怜悯之情。用尽整个一颗慈悯的心去缓解不幸的生命的痛苦，以所有的技艺把死神的手推得远些、再远些，也以同样的悲悯之心助一个深陷苦痛中的生命死去，这就是爱。如果世间有永恒，有超越生死之上的永久皈依，我认为，就是这样的爱。时时感到这样的爱，一个苦痛的人才不会绝望，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才不会感到孤独与凄凉。如果我们在人世间失去一切之后还有什么可向往，就是这发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欲无求的爱。是这种爱，也只有这种爱，才会缓解与生俱来的生命最底层的苦痛。
不是为了学术、不是为了宗教、不是为了美、不是为了诗歌，而是为了爱、为了人生中值得永远向往并能够得到的人间真情，我愿继续活在大地上。我愿我这受到摧残的生命如一株枯萎了的樯木，在来年春天到来时，再次郁郁青青、繁花盛开。
然而春天没有来，死神的黑影却笼罩了整个大地。
腊月二十三日，我从郑州返回了老家——洛阳市下辖的一座名叫偃师的小县城，要和母亲一起度过鼠年的春节假期，却在年三十那日看到河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取消全省医护人员春节假期、返岗共同抵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通知。想不到，数日前只是隐隐听闻湖北出现了瘟疫，我尚且以为是谣传，如今竟成了新闻播报的事实。于是，我给您和您的部下、我以前的主管大夫张大夫各自发送了一条祝福安康的信息——
敬祝魏主任/张大夫新年吉祥！心境犹如花开！
我知道您没有放假，我看到了卫健委取消春节假期的通知。我默默祝祷您平安。
我送上这一祝福是出于对医学的敬畏，也是出于对您、对张大夫的真情。
您没有回复我，您和张大夫都没有回复我。我一下子就吓疯了，以为你们已经被派到武汉支援前线——此时河南省已派出第一批援鄂医疗队——甚至，以为你们已经遭遇了不测。
那时，我所在的小城偃师已经封锁，尽管这里还没有出现确诊病例。市内的公园、体育场、图书馆、网吧、电影院都已关闭，为了民生不得不开放的超市和药店已将人流量削到最低，火车站的客车和货车都已中断运输，公交车、的士等更是停开了，俨然已是战时管理模式。我所生活的小区——华夏社区门口已有专人设立的岗哨把守，社区之外人员一律不准进入，本社区人员到社区之外去需凭通行证，每户每两天只能有一人外出购买生活用品。而我因为是从河南省内疫情重灾区郑州返回老家的——虽然我返回的日期离郑州市疫情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已成为我所在的社区的重点监控对象，每天都有偃师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我的家门口也被贴上了“本户有外地返偃人员，请勿相互往来”的告示。
我在忐忑不安中收听着电视新闻和各类媒体上传来的关于武汉的消息，那淋漓的鲜血与凄惨的号叫洞穿了我的肺腑。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屏幕上出现的一小女孩追着灵车哭喊她死去的父母的情景——不久之后，这个女孩也因感染新冠肺炎而死；仍记得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十多名医生因不幸感染新冠病毒发出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仍记得九十岁的老人在高楼的阳台上敲着铜盆，要为自己六十岁的患病的孩子求一个床位而不得流下的泪水。被送进重症病房的新冠肺炎患者几日之后便与亲人生死永隔，尚未来得及做最后的告别。而另一些更加不幸的患者，还没有成为“确诊病例”便已死在了自己家中。我以前对医院里的情景非常恐惧，认为那是人间痛苦的集中写照。可是现在，已经有一座城市整个成了“医院”，甚至比医院还要血腥，在医院里不会出现大部分病患得不到救治、医护感染病毒而使医疗体系崩溃的惨像，这些都已在武汉出现。河南省因为紧邻湖北省，已出现郑州、信阳、南阳、驻马店四个疫情重灾区。更糟糕的是，从武汉发源的新冠病毒已蔓延到全国，全国三十一个省份都已启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一级响应。大地上哀鸿遍野。
我早已忘记自己的苦痛，与国家、民族、人类的苦痛相比，我那点儿苦痛轻如草芥。我只是在不断地担忧着您。在这场天降浩劫中，医生的处境是最危险的。河南省人民医院已被河南省政府指定为新冠肺炎救治定点医院，也就是说，您将直面病毒。我更担心您被派到武汉，我不敢想象，假如您被派到那个人间地狱、那个可能有去无回的地方，将会怎样。新冠肺炎是没有特效药物、没有疫苗可以治疗的，不幸感染上，即使不死也要经历一场大难。于是，我在河南省派出第二批援鄂医疗队后的第二天早晨打电话给您——
“魏主任，您好！您现在安全吗？”
“安全。”
“您没有被派到武汉吧？”
“我们科室还没有接到去武汉的通知。不过如果疫情继续的话，我们也要去，具体看医院安排。”
“我一直担心您被派到武汉，那会有生命危险。”
“谢谢！”
“我在除夕之夜发了短信给您，您没有回，那时候我就以为您被派到武汉了，担心得很，什么最可怕的我都想过。”
“谢谢！谢谢！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已在家中好些天没有出门。张大夫呢？有没有把张大夫派到武汉？”
“没有。”
“我也不想张大夫去。”
“我一定告诉他你的心意。”
放下电话，我痛哭起来。您曾经保护过那么多人的生命，也曾经保护过我的生命，可是，在您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我却只能打个电话，我好恨自己！我很少打电话给您，因为您的病人很多，常从早上八点忙到中午一点，又从下午两点忙到晚上六点，而且，如果您遇到急诊或在手术室，一定是不会接电话的。而现在，不安全感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我，我只觉周围的绳索越收越紧。偃师市已出现一例确诊病例，是大口乡火神凹村村民，打破了这个小城零感染的局面。我所居住的华夏小区因距离这一确诊病例被发现的地点——偃师市大药房较近，被更加紧锣密鼓地监视了起来。郑州已发现一百多个确诊病例，盘旋的双翼飞机正在整个市区上空喷洒消毒水，各个小区都因疫情防控需要开始大批招募志愿者。河南省的确诊病例已过千，全国确诊病例已上升到六七万。生命像一根根纤细的芦苇，在大自然的伟力掀起的狂风暴雨中，不费吹灰之力地被折断、不留丝毫痕迹地被毁灭。内心的焦虑迫着我这个被禁足、足不出户、不能走到您身边去的人打电话给您。这不完全是因为我爱您、牵挂您，也是因为我的心海再次涌动孤独感，那种孤独感在我住院时出现过。浩淼的乾坤里大约只有黑暗与虚无才是实有，一个个人在其中渺小如一粒沙子，这本初的宿命让人感到无限孤独。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这种感受还不明显。一旦人患病或是落难，这种感受会变得分外强烈。它给予人的折磨足以超过任何一种肉体的痛苦。然而，如果世间有爱，有对另一个人的牵挂，那就像黑暗中一丝微弱的火，不仅给予孤寂的心灵温暖，也使渺小的个人感到自己的存在尚有价值并最终循着那一丝微弱的火走出黑暗、走向光明。
但是，我没有再给您，也没有再给张大夫等我挂念的其他几位大夫打过电话。因为，我害怕听到我不愿听到的消息。我害怕给您打电话时，电话的那边已经成了盲音，而后另一个声音在听筒中告诉我您已被感染、已在重症病房的床上、已经殉职。我还没有坚毅到可以接受这样的消息心却没有裂为百瓣。
我只是给您办公的区域、我以前在那里住院的胸外科病区护士站一直打电话询问您的情况——这样我听到的坏消息会间接一些。在疫情最严重的二月，河南省一共给湖北省派出了十五支援鄂医疗队。每当又一支援鄂医疗队出发前往湖北，我都会给护士站打电话，一共打了十三个电话。
一次，电话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接听，我惊慌失措地以为胸外科病区的医护都已被派到前线了。终于有人来接电话了，告诉我河南省人民医院已停止门诊、停止接收住院病人，胸外科病区已经空荡荡的，全体医院工作人员都已处于战备状态。
一次，电话那边告诉我河南省人民医院派出了很多医护前往湖北前线支援，但都是急诊、重症、呼吸科的人员，尤其ICU的医护全部派出去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您没有被派出去，张大夫也没有被派出去。
一次，电话那边告诉我您仍然在郑州，您很好，张大夫也仍然在郑州，他很好。
一次，我得到的消息是您仍然在郑州，您很好，张大夫也仍然在郑州，他很好。
一次，我得到的消息是您仍然在郑州，您很好。
又一次，我得到的消息是您仍然在郑州，您很好。
许多次，我得到的消息是您仍然在郑州，您很好。
在那段最黑暗的时期，我心中埋藏的愿望是回到郑州，再次见到您，见到张大夫等另外几位大夫。我再次与您相见的那一天定是疫情过去的时候。冬天去得迟了，春天的步伐被死神的手牢牢地揪住了。若大劫之后再次与您相见，见到你我都安然无恙，会同隔世相见一样。
那一段时光，每当我想念您，都会唱一首我小时候听过的歌——
花纸伞
细雨蒙蒙落江面，
船头撑开花纸伞，
好似彩云从天降，
美似荷花静似睡莲。
啊！花纸伞呀花纸伞，
多么美丽多么鲜艳，
你打开了我童年的梦幻，
把我带到故乡的彼岸。
妈妈生我那一天，
秋风阵阵雨绵绵，
一只空船无遮处，
只有那把花纸伞。
啊！花纸伞呀花纸伞，
你是母亲你是摇篮，
飘流中你为我遮风挡雨，
苦难中你和我度饥寒。
春风鼓起片片白帆，
彩虹映着花纸伞，
船桨击起千层浪，
声声拨动了我的心弦。
啊！花纸伞呀花纸伞，
纵然我走到海角天边，
你总使我想起故乡的细雨，
把我带到母亲的身边。
这是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位和我同班的女孩唱给我听的歌。她唱这首歌时，我们是在一片乡村田野的水井旁。夏夜墨蓝色的天空上一颗一颗闪亮的星星以银白的光照耀着那片好似沉入梦境中的田野。清凉的水花从水井的喷水管中冒出来，漫过石头砌的井沿，流进两岸生着莎草和菅茅的水渠中。槐花落尽的槐树和榆荚散去的榆树以浓黑的树影环绕着这片田野的边缘。田野之上，草丛中，有蟋蟀夜雨般的唧唧，有青绿色的灵巧的蚱蜢立在纤细的车前子的茎上，有别称花仙的生着透明翅膀的蟪蛄精灵一样在野花花瓣间飞来飞去。这一曲旋律像一个仙子梦飘荡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位唱歌的女孩的名字我至今记得，她叫“裴向丽”，虽然我小学毕业以后没有再见过她，而当我赶到她家时她的家门早已锁闭、庭院中已长满荒草。童年时的许多旧事我都忘记了，只有这件事我记忆犹新，仿佛昨天才发生过。对我而言，它就是我的整个童年的缩影。大概是人穷则返本的缘故，我在那个月中总是回忆起这首歌。当一个人感到自己脆弱、渺小、无依无靠的时候，他就会再次变成一个孤独的孩子，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些记忆会再次浮泛上来。
每当唱起这首歌，我就会哭，又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哭了，更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在为您哭，只好一个人蒙着被子偷偷流泪。您相信吗？每一次为了您哭，为了您让泪水模糊我的双眼，我都是幸福的。我是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如果问我为什么活在人世间，我将回答，为了爱。在我有生之年尽量去爱我还能爱的人，对我而言，这就是幸福。
那个月偃师市的医院都停诊了，我和母亲互相提醒着彼此不要生病、不要受伤，此时生病或受伤只有熬着。到处都买不到口罩和消毒水，我跑了好几条街才买来一点儿酒精。好在粮食的价格上涨的不厉害，日子还能过下去。
当一个决定不是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与苦乐，而是决定许多人的生死与苦乐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啊！当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要把自己的生死与祸福交给不可测的未知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在我个人遭遇死劫之后，我们的民族，乃至全人类也遭遇了死劫。大地上没有一个幸运儿，都是受害者，只不过受害的程度有别，有人失去了自由，有人失去了财富，有人失去了健康，有人失去了生命。在医院里看到惨像时，我想逃出医院，可当大地上都是血、都是泪、都是创伤时，该逃往哪里呢？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不幸的后果发生的残酷与遗憾蔓延到了整个人间。在我离开医院时，我曾经多次想过，我不会再把医院看做一个与死相连的恐怖的地方，而是把它看做一个施与善行的地方，如果我不幸再次落入疾病之中、再次被死威胁，我将怀着一种想要得到慈悲的救助的心愿再次走进医院。如果我的生命不能保全，我愿在慈悲中死去，在爱怜中进入无光的死之国。这是我仅次于重获健康的心愿。在我死后，这种爱、这种慈悲还会因为我曾经活过、曾经爱过，在人世间继续传递下去。爱是不能忘记的，爱过的痕迹是永不磨灭的。在我眼中您是菩萨，是众生的救渡者，那是因为您总是给予人们这种能够使人免除根源的苦痛的慈爱，不是因为您为他们遮挡了丧失的危险，而这已足矣，如同我对您的牵挂给予您的慰藉那样。大地上这些不幸的人也是有人爱他们、牵挂他们的，无论他们生或死。诸行无常的世间，这是唯一的凭借。在一些生命死后，另一些生命会在这不曾消逝的爱的润泽中重新萌发，带着逝去的生命的遗痕，仿佛一支水上的菡萏，绽放时蕴涵往昔岁月里凋零的芬芳。以这一点不曾被泯灭的信念，我愿这倍受摧残的大地随着春风吹来再次郁郁青青、繁花盛开。
冬天终究挡不住春天。二月底，偃师市唯一确诊病例病愈出院了。市内重新开通了两班公交车——虽然上车前仍要测体温、看证件——公园和体育场允许百姓在戴口罩、控制人流量的情况下前往活动。与此同时，洛阳市连续多日无新增确诊病例，成为低风险地区，高铁得以重新开通。郑州市的新增确诊病例也已宣告为零，三门峡、漯河等多地都已停发疫情通告，整个河南省的状况正在和缓。疫情震中湖北省的形势也已安定，不再有灾难刚爆发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威势。死神的鬼影正渐渐从大地上褪去。
我心里的春意也像隔年的春草般日日生长。窗外看得到树梢上、草坡上新发芽的嫩绿，看得到红梅花的朵儿，看得到野蔷薇一簇一簇的蓓蕾，看得到瑞雪般怒放的白玉兰。
雨水已过，偃师地区村庄的田野上，农民已开始春耕。县城里关闭的工厂、商店也已逐步开始复工。
我也要随着这复工的人流返回郑州，筹备开学事宜。郑州市的高铁、地铁需扫健康码、测体温才能乘坐，我们学校的校园也已全封闭、仅留一个出口供本校职工出入，我也需在郑州继续居家隔离，但我已感到氛围与往常的巨大不同，那是久病之后渐渐死去与渐渐恢复的巨大不同。我返回的那天是三月五日，郑州市所有确诊病例清零的那天。就在那天，我给胸外科病区的护士站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得到的消息是，您仍在郑州，您很好。自那天起，我没有再给胸外科病区打过电话，因为从此以后您安全了。
仲春，紫叶李与连翘开得最艳时，援鄂医疗队分批回家了。郑州市全境彻夜亮起了辉煌通明的灯火，市民们挥舞鲜花和彩旗，夹道欢迎大获全胜的英雄们凯旋。
随着阴霾散去，被封禁的中州大地又显露出久违的春光。郑州市各地如火如荼地绽放了迟开的春花。在郑州龙子湖岸、贾鲁河畔、紫荆山巅，群花灿若堆锦地盛开了，白的杏花、红的桃花、黄的连翘，像火烈燃烧的重获新生的生命。在这些花卉中，我尤其钟情于桃花，桃花是只在春光最浓的时候才开得最艳的花儿。今年冬天去得迟了，本应在三月里绽开的桃花四月里才被春回人间的暖意催开。紫荆山公园的山山水水间处处是云霞般的桃花树，浅粉色的朵儿细杂深粉色的朵儿，绚烂的树冠连接飘落的乱英。
我在清明的紫荆湖畔采来这束桃花，她是一剪娇红，好像春说的一句话。清明的树林中传来声声杜宇的啼鸣，仿佛是呼唤地下的亡灵在人群的默祷中启程飞回他们永久的故乡。在清明之日，在低垂的国旗下，在汽笛的鸣响中，沉痛哀悼的人们默默悲泣着逝去的生命。逝去的生命逝去了，活下来的人们仍要带着逝去的人们没有逝去的信念继续活下去。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导师，实际上，死亡也是人生的导师。在血与伤痛中，所有纸醉金迷的外壳都会破碎，灵魂最深处的眷恋却会留下。洒泪送别牺牲者与遇难者后，这段黑暗的岁月也将被埋葬，唯有那心里的眷恋会吸收地下埋葬的一切而在地上灿烂地开花。我将那不堪回首的岁月中揉烂了的心情折叠，让它坠入时光长河深处的终古之极。它的血腥和它所造成的苦痛会被我忘记，只有两种感情印在我的心里——对生命的敬畏与由此而来的爱。如果人生中有一件事物值得永远向往并有时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真情。如果世界上有一件事物能够超越生死永久存在，那就是爱。
这浴火重生的大地，这崭新的开始，又在我的笔端催生出两首花蕾般的诗歌，一首写给暖意融融的迟来的春天——
望春
我听见春的脚步
正从即将苏醒的大地上走来
在酒一样暖热的阳光中
万物要吐露出蕴藏的歌声
燕子飞回
碧桃绽放
芳醇随着微风
在朵朵金云中
把蜜意酝酿
那是红梅打着的苞儿
是垂柳泛着的青儿
是小河在薄冰融化时吹起的涟漪
也是我
在微笑的眼睑中
一缕长久沉寂后
重获生机的跃动
一首写给我心中的您——
花芯
我说那栋房舍是一朵花
你是这朵花的花芯
你的眼光驱散了寒冷与黑暗
点亮了
在沉默中枯萎的心
我说大地是一朵花
你是这朵花的花芯
因为有你
我看见的大地
灿烂如锦
芬芳馥郁
我说人间是一朵花
你是她的花芯
你散溢的馨香
使我将她捧在手中
用流淌在心弦上的时光珍爱
我要双手捧着这束迟开的桃花，带着这两首诗，去告诉您，在这场灾难中，还有一个人始终牵挂着您，还有一个人会为您流泪；去告诉您，人间爱您的人里还有一个我，我的爱与您同在。
大夫，我可以把这束桃花和这两首诗送到您的窗台上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