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新疆边防部队回家探亲那年,头天晚上在乌尔禾过夜,不曾有梦;第二天晚上夜宿奎屯的时候,整夜都在做梦。浅梦中是似曾相识的山水画面,上面有个粉红衣服的少女,时而在家中织布,时而在河边洗衣,那娴雅飘逸的身影我太是熟悉了!我又惊又喜地叫了声“茵姐”!茵姐没有应声,画面也没了……
画面是中止了,但梦还在继续。一个男低音的老者在缓缓讲述说,茵姐是来新疆摘棉花的,因车祸死在了这里……
说她丧命车祸,梦中没有车祸的场景。说她葬在这里时,画面又出现了,只见一个状似黄面窝窝的陀螺,在旋转中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个孤零零的坟头后,就定格在了戈壁滩上。坟头的红柳,旁边的小路,远方的烟囱,都是异常的清晰……
天明了我不明白,茵姐去世了12年,为啥在这梦见她?更让我不明白的是,夜里我还起来了一次,为啥一合眼,还是她的梦?但我明白的是,茵姐不是车祸死的,她是活了16年,苦了一辈子……
茵姐,是姨父在洛河滩捡来的弃婴。
姨长妈6岁,婆家的饭吃了8年还瘪着肚子,都成了村里的“名人”。姨夫捡到这个月子娃后,外公把他那几根三羊胡子捻了半个时辰,才工工整整地写出了个“茵”字。
美名叫茵,寓意为“引”,应得是俺老家的习俗。这就是在不下蛋的鸡窝里,放上一个叫做“引蛋”的鸡蛋,这对于那些该下蛋了不下蛋、或不知道在哪下蛋的鸡子来说,都是一种有力地警示。
第二年的大正月,姨果然生出了个白胖小子来。姨有了自己的亲骨肉,就多嫌茵姐了。茵姐乖巧得叫人心疼。一两岁的时候,姨父他们都出门了,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屋里。只要有碗冷水、有块冷红薯,一天都不哭不闹。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带着弟弟,脚踩着小板凳刷锅洗碗,做点简单的汤饭了。
茵姐打碎了个粗瓷碗,姨一巴掌打得她顺嘴淌血。妈劝姨说:“姐,像小茵这年纪的孩子,都还闹人哩。她还擎不动你的巴掌啊!”姨撇着嘴说:“咋了?还没给你当媳妇就护短了?”姨说这话的时候,冲着我撇撇嘴、诡秘地一笑,给我心里也戳窟窿眼了!我是妈的独生子,那不是让她给我当媳妇嘛!
我爱茵姐。她亭亭玉立,漂漂亮亮,不用化妆就酷似古戏里的美人。妈给姨说,家里要织布了,要茵姐过来帮忙。茵姐一进门,不是洗衣做饭,就是抢着织布。妈一把把她从织布机上扯下来说:“小茵,姨说叫你过来织布,就是叫你过来休息的,看把你都累成啥样子了!”我拿出《李亚仙与郑元和》的连环画给她讲解,她脸上泛出了幸福的红晕。妈看着,笑着,把织布机蹬的当当作响。
没想到姨夫上山摔成了残废人。两三年里看病吃药,连死带埋,塌下了个200元的大窟窿。姨知道妈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暗地里将茵姐许给了个叫做“赖疙瘩牛娃”的男人。
牛娃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年龄比我大一轮,学习在班上最差劲。他块头大,脾气大,浑身都长着像癞蛤蟆那种黄疙瘩不说,又偷鸡摸狗的遭人嫌,这样人们就在他奶名牛娃的前面,挂上了块“赖疙瘩”的牌子。
牛娃当年外出,说是去给舅家的生产队买牛了,却拿着钱跑了个没影没踪。有人说他在西北,有人说他在东北,还有人说他出去叫人害了,直到他这次回来探亲人们才知道,这货手里不但有着大把的人民币,而且还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
牛娃一进门,茵姐就感到不妙。她慌忙跑来向妈求救。不一会姨也撵过来对妈说:“这闺女听风就是雨!都知道咱这两姨亲是爹定下的。爹要是在世了,我要是有那截花花肠子,还能在他面前叽咛叽咛。如今爹不在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违背咱爹的意愿啊!”
姨说家里等着磨面,就把茵姐领了回去。茵姐推磨推到了天黑,累得晚饭没吃就睡下了。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二半夜的时候,姨拨开了茵姐土窑洞的房门,就把牛娃和她反锁在了屋里……
牛娃带走茵姐的第二年夏天,姨在村里的饭场吃饭说:“小茵有福不会享,死了!”她说这话时,一边吃,一边说,那一脸轻松的样子,还不如死掉她家的一只小鸡。没想到茵姐死后还不到一百天,她的那个宝贝儿子,也跟着走了。
她的那个宝贝儿子,死得有些蹊跷。那天他赶着3头大牲口,像往常一样去河沟饮水。不知道一向温顺的大红马,怎么就尥起了蹶子?一蹄子弹在他心口上,倒地后动都没动,就断了气。
姨成了孤老婆子不说,还常常梦见茵姐披头散发,伸着长长的舌头在她的床头站着。她找了几个阴阳先都不济事,这才登门向妈求救。妈没好气地说:“对自己的孩子,你驱什么鬼,画什么符?小茵一辈子有多苦、有多冤,你能不知道吗?!”
妈到茵姐生前的窑洞燃着香,烧着冥币说:“小茵,姨咋能不知道你冤屈?可不管咋说,是你妈给你拉扯大了,心里有苦,只管给姨说好不好……”
说也奇怪,打那以后,姨说的那种情形,就再没有出现过。
我回家把奎屯的梦说给妈听,妈淌着眼泪说:“你茵姐死到哪了,我也拿不准。可从梦中的情形看,你茵姐是跟着你回来了!常言说‘他留骨头,咱留魂’。在咱家给你茵姐立个牌位,权当是我的亲闺女回来了……”
我又把奎屯的梦说给了姨,她没吭气。手抖着从箱底拿出了个发黄的信封,我一眼瞧出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就是牛娃写的。再睁大眼睛看看来信的地址和邮戳,竟然真的是奎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