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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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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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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桃花开

梦里桃花开

1

1984年菊月,当走完一个甲子轮回的母亲到了那个世界以后,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恍若隔世。在流年岁月的莽莽原野上,我极力搜寻着母亲留下的每一个身影,尤以儿时的记忆为最。虽说思念中充满了唏嘘、感叹和遗憾,可更多的是幸福、温暖和依恋。别名“幼忆”,网名“雷震(珍)子”,就是我那一时期的特别名称。

委实说,我并不是可恶的儿子。但认真想想,嗷嗷待哺的孩提时期,是索取;学生时代的生活成长,是依赖;长大了,想着母亲不愁吃喝了就孝顺,是无知;娘走了,醒悟了,是终生的遗憾和疼痛……

1924年的桃月,母亲出生在洛宁县坡头村雷姓的名门望族之家。外公以掌上珍珠之意取名,单字讳珍,也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料想一个如日中天的家族,突然间就遭到了灭顶之灾。外公亲弟兄6个,连连倒下;有着万贯家财的舅舅,也很快成了拉棍讨饭的乞丐……

民间传说,外公家的这个灾难,是应了“血气扑门”之灾。说是那年麦收的正当午头上,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少妇,把孩子生在了舅家门前的扁豆地里。从那孩子的取名“田舍”看,此事不假;从那位产妇后来就是母亲的亲姑母说,不又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吗……

母亲说她娘家那时候的一家人,都成了傻子。我那个同父异母的舅舅,卖地背回来了一钱搭子银元。他把钱搭子放在西屋口,在转身去上屋门脑取钥匙的那一瞬间,钱搭子就被人掂跑了。

舅舅在外豪赌,经常惹出事端。有天早上,外婆的外甥五福来家告急说,舅舅在外输钱被人绑架了。那边人放话说,只有“六奶奶”的外婆前去担保了,才不会有性命之忧!外婆火速上轿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被人卖掉了!净身出户的外婆哭喊着说:“啥东西我都不要了,让我把闺女带走吧!”他们坚决不让,认为那是丢了他们大户人家的面子。把母亲送给外公的叔伯弟弟八外公抚养,看来都是计划好的。

小时候去舅家走亲戚,早已没了至亲。大外公的一个重孙,住的是雕梁画栋的老房。我叫三妗子的一个孤老婆子,也有着一座4间上房相通,带着东西厢房的大院。只有我的这个八外公,带着战乱拣来的母子俩,蜗居在一孔临着荒野的破窑洞里。由于生活条件太差,那个年轻的国民党下级军官太太的八婆,一直是阴沉着脸。八外公则自我解嘲说:“一大家子好人都死完了,就留下我这个现世宝!”要是其他长辈这么说,母亲会截话说:“很,看您说到哪了?可不是那样……”可八外公这么说,她没搭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母亲那时候地笑,是礼貌。她的心,在流血啊!

八外公因为豪赌、抽大烟,光景早都不行了。5岁的母亲到了他家,就是再恶劣的天气,也得出去拣柴。挎篓拣不满,哭着不敢回家。更可怜的是,母亲还得遭受他们家那3个女儿的虐待。她们有事没事,就去翻母亲的眼皮。哭或不哭,都说她哭了。“哭”,不就是不满和反抗吗?八外公八婆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暴打。一定是这种苦难太沉重、太深刻了,再加上她们姊妹们长大以后,还没来得及修复关系。母亲说她这3个短命的姐姐,有个是把婆子杀了,临刑时还安慰父母说:“仨闺女您当只有俩,没儿没女不也多得是……”从不幸灾乐祸,是母亲的一贯作风;可没有怜悯之情,真是她罕见的表现。苦日子煎熬到9 岁上,八外公又拿她发大财。今天许东家,明天许西家,后来还是我乡绅的四爷厉害,带人把母亲抢到了我们韦家,这才断了他的发财梦。

太爷和外太爷,都是书香门第的贡生。但俺家要是跟外公家比光景,差得可不是一两个台阶。解放初,我们去樊村的二姨、三姨家走亲戚,那边让登记成分。母亲说俺是贫农。那边人死活不相信说:“他们家就没有贫农的亲戚!”也难怪人家这么说。母亲这两个姐姐的婆家,都是本村的大地主不说,而且人家还知道,与她们娘家联姻的,也都是晚清的榜眼、县里的首富张九师等这些超级大户,怎么能说到了你这个妹妹,就成了贫农呢?

俺家光景的衰败,缘于爷爷的一场冤狱。大灾之年,饿殍遍野。众人拥到村里的首富人家借粮食,这户人家富得流油,就是死不开门。乡约的爷爷愤愤地说:“粮食放烂了都不借,你就不怕给抢了!”这户人家知道爷爷的厉害,就连夜用重金买通了县官和一个名叫张聚财的惯盗。惯盗诬陷爷爷,是他的后台老板。县官就抓走爷爷,动用酷刑。母亲说,她见过爷爷背上,有碗口大的伤疤,就是烙刑留下的印记。为了尽快救出爷爷,俺家也就家道中落了。

烈日当头,只有母亲一人在院里打扁豆。没有奶奶的命令,母亲是不能歇息的。院中走过的四爷实在看不过去,就吆喝我奶奶说:“老大家,珍和美都是孩子,你就不能让珍歇歇!”奶奶望着四爷的背影说:“她可想歇,可她没有俺闺女的命好!”

四爷说的美,是我的三姑。她们姑嫂的年纪一般大。那时候母亲是累死累活的童养媳,三姑是爹娘哄不下的娇滴滴。不知母亲是劳累过度,还是因为奶奶的话语刺激,只见她头一歪,昏倒在地上,三天三夜都没醒来。

2

都说母亲没命了。可也没有请医生来看病吃药,是爷爷试着给她灌了些大烟壳水,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爷爷奶奶去世后,在1942年的大饥荒中,伯父把他们弟兄俩的南院,换作了半斗小米。父母没有办法,经二姑夫介绍,带着一岁多的哥哥,到三十里外的孟村,租种了一个张姓地主的土地。父亲是干活的好手,而且还使用了二姑家的大牲口耕种,所以当年秋后交罢租子,已经能够顾得住自己的吃粮了。

母亲和二姑夫,都给我说过这个事情:说是父亲用完了二姑家的大牲口,要连夜送回。那是个星稀月明的秋夜,当父亲唱着戏曲,赶着大牲口走到马营岭的半路上,两匹马都惊散了。父亲费了好大力气抓住马匹后发现,在荒无人烟的马营岭上,竟然还有着个天井窑院,而且一个身着黑衣的老太太,还在那里悠然地纺花。父亲与老太太打招呼,人家没有搭腔。父亲觉得郁闷,就搬了块青石头作记号,放在了那个老太太的身旁。可当他第二天又原路返回时,原来夜里的那个天井窑院,是片乱葬坟。他做记号的那块青石头,就在一个坟头上压着……

父母憧憬着来年的麦收,就能积攒下粮食了。没想到丰收在望,麦子却让冰雹打了。父亲想留点口粮,待秋收了补齐租子。地主不但不允,而且还破口大骂。父亲说:“都是爹娘生爹娘养的,你不能骂我,我净身走人总可以了吧!”可一气之下走到村口才醒悟过来,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原韦沟村,已经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了!

无可奈何,就在村口的打麦场里落脚。母亲弱弱抱怨说:“其实他骂上两句,也就算了。咱不该就这样走。”父亲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了说:“我就是这臭脾气。要不是担心你们娘俩,我都想打他。”

一家三口在麦场里熬了三天两夜,最后还是外人,偷着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年逾八旬的曾祖母。她老人家听说后,把我的三爷、四爷责骂了一顿,又不顾他们阻拦亲自到打麦场里,领回了我的父母和哥哥。

曾祖母的5个儿子、一个闺女,当时只剩下三爷和四爷了。五爷少亡,三爷、四爷没有儿子,二爷的独生子出走渺无音信,所以曾祖母在这个时候,就把她长子的这一支脉,放在了心窝。她哭着对父母说:“你们哪也别去了,就跟着我吧。只要有奶奶我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们。我说了,我走后关帝庙那块地和这院子,都是你们的……”

曾祖母有个孝顺的地主儿子四爷,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母亲说每年的大年初一,端着饺子给曾祖母拜年的,有大半道村之多。父亲不吃这样的闲饭,而且他给四爷的关系,也不是那么融洽。他先是出去打谷米,也就是凭着箍缸、缠箥箕这些穷手艺,来挣个仨核桃俩枣。但不虚此行的是,父亲在陕北解放区的洛川,看到那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天地新生活后,对他的影响很大。后来又凭着两次以命相抵的“顶壮丁”,挣下了3亩多水地后,这才算站稳了脚跟。

要知道“抓壮丁”和“顶壮丁”,是两码事。“抓壮丁”是抓住谁了,就变成了义务,必须得去!可遇着有些殷实人家了,人家愿意悬赏出金钱或土地,让人顶替,也就有了这“顶壮丁”之说。紧接着陈谢大军到豫西,家乡变成了解放区,有着陕北之行的父亲,又被推选为村里的农会主席,应该说在那短暂的一两年里,是母亲一生最为完美幸福的好时光。

买去外婆的那位程姓外爷,是一家非常老实本分的穷苦人。解放前他们弟兄几个,也是在外村租地种,直到解放了,才在我们村里落了户。母亲说父亲牺牲前,常穿一件黑棉袍。父亲牺牲后,当穿着黑棉袍的二外爷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从母亲怀中扑向二外爷的时候,是二外爷冷冰冰的一句“你会要我?”又把我吓了回去,久久不敢露头……

小半年后,父亲的灵柩从外地发落回来,停放在了家庙的戏楼下面。记得母亲当时正在蒸馍,从铁笼盖上放的那片构树叶子来看,应该是春末夏初的日子。这样算来,当时我也就15个月。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母亲一边拉着风箱烧火,一边要哥哥去家庙里,叫哭灵的老姨回来吃饭。她教哥哥去了就说:“老姨,别哭了,俺妈叫您回来吃饭。”哥哥一听前面走,我在他的后面撵。母亲说我一岁就会走路,而且是跌倒爬起,越走越好,所以这个时候我和哥哥一块去,她还是放心的。

那是正中午头上,太阳刺眼,但并不热。俺家的大门口,离家庙很近。出门没有看见一人,而且连整个村子,都是静悄悄的。俺俩一穿过家庙门前的那片竹毛毛,就听见老姨那咿咿呀呀的哭声了。哥哥照着母亲的话说了一遍,我也不忘表现地重复了一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三周年的时候,近族的大勒夫妇以及他的父亲,都来帮忙了。感动之余我问大勒:“你记不记得你妈?”“不记得了。”“你比我大两岁,能一点都不记得吗?”“不记得。”大勒的父亲接话说:“你能得不轻,你会记得?”我说他母亲,个不高,脸发黄,噘嘴、撅肚子棉袄,常在你大门外的枣树下晒太阳。她死后棺材横在你的窑门口,大头朝北没盖盖,你拿着扇子给她扇风。他这才笑着说:“哎呀,看来你真是记得。”对于父亲的埋葬,我丝毫没有印象。哥哥说,就没有让我去。而且母亲还按着农村的那种风俗习惯,把我拴在了石磨子的铁环上。

一个大难未死的叔叔回来说,他们被俘以后,父亲就悄悄给他说:“我打死了他们好几个,肯定是回不去了。你回去见见你嫂子,无论长圆,她得把我的两个小子娃带大!”这个叔叔回来泣不成声,也不忍直面我的母亲,是托人告知的。

父亲为国捐躯的时候,哥哥7岁,我10个月,母亲24岁。有人逼着母亲改嫁,母亲不予理会。他们又撺掇着外婆来闹,没想到一向孝顺的母亲,外婆的话也不听了。她对外婆说:“妈,我哪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俩娃子——就是我的命。

外婆一听恼了!“你咋给我说话的?我是你亲娘,我会害你!”

3

母亲实在忍不住了,才哭着说:“妈,您知道您那时候走了,我跟着人家,受得是啥罪?我不走!就是死,俺娘仨也要死到一起……”

母亲说到了外婆的痛处,外婆也是身不由己啊!母女相拥哭成一团……

到了土地改革的时候,地主成分的四爷、四奶,先后跑了出去,而且他们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三爷三奶原先有3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不幸夭折后,他们决心再生出个儿子来,于是就把我们母子三人,当成了他独霸产业的绊脚石。

进去大原韦沟寨门的第一家,就是我们两家的大院。如果把大院分成四份,三爷的瓦房前院只有四分之一不说,还有一半是五爷的。而前院的另一半和后院的窑洞院落,则都是俺家的。

大院的外面,有块半亩多的空地。三爷跟母亲说,是两家平分了。实际上在土地改革的时候,他借着贫农代表的身份,指示一个填写土地文书的地主分子,都填在了他的土地证上。

祖坟里有很多大树。卖树钱都到了三爷和堂叔的手里。母亲找三爷说:“三大,别的树我不说了。你把我爹坟头的那棵树钱给我吧。”三爷没好气地说:“你说是你爹,我还说是我哥哩!你一个女人家,孩子又小,这钱就是给你,你咋花哩!”

如果说三爷的欺压,只是在某一时间、某一事件。而三奶对母亲的欺压,却是无时不在,无孔不入,而且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伯父和父亲,一个打老日、一个打老蒋,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可在三奶的嘴里,却落下了个“吃枪子”的“短头”。每当三奶在院里挑起事端,指桑骂槐,以“吃枪子”发毒誓时,母亲就在屋里偷偷流泪……

三奶人高马大,还是大脚,据说年轻的时候,敢跟男的摔跤。小脚、纤弱的母亲,随时都得接受她的欺负。有天不知道是为了啥,我见母亲一脸惊恐地对人说,三奶拉着她要一块跳井,要不是她死死抱着食堂院的木柱子,恐怕命都没了……

母亲人缘好,而且很会倾听老太太们的倾诉,那时候来俺家窑洞聊天的人,经常不断。有天是下雨了,三奶聊着聊着突然话锋一转说:“这雨是越下越大了,俺得赶快走!俺怕你这窑洞塌了,把俺也给砸死……”

家族的欺压,乌云压顶;外部的侵略,步步紧逼。那时候俺家的几个地邻,年年都借着春耕秋种的时候,来侵占俺家一个“犁沟”的土地。没有侵占俺家土地的,是闻名的抗日英雄雷震宇。母亲感叹他是个好人。而雷震宇也把话说的当当响:“孩子他伯,是跟着我打老日阵亡的,我雷震宇要是那样,我还是人吗!”

村东南的崖头上,有俺一块7分多的旱地,年年都是种红薯。可那年秋后种麦的时候,我管叫太爷的那家近族的地邻,竟然把俺家一大半的土地,都给侵占了。母亲跟三爷、堂叔们说,他们吱吱唔唔。找村干部、乡干部管,也都是不了了之。这一家太是人多势众了,而且还拿着土地证!为母亲捏着一把汗的外婆、三姑,都劝阻母亲说:“饿不死算了。咱不敢给人家斗这个气呀!”母亲咽不下这口气,就带着我们上区里告状。我沿途看见咿咿呀呀的水车,竟然闹着不走,不知道母亲的心里,该是多么的煎熬!如果状告赢了,还能保住面子。要是还像村里、乡里那样,不说乡里乡亲有看法,就是这户地邻,也会弹冠相庆给脸色……

原来土地改革的时候,那户人家在分得四爷的“浮财”里面,得到了这张土地证。作为能画能裱的画匠,就在土地证上做了手脚。九区的领导干部王少亭,看被告的那位太爷都早到了,而作为原告的母亲,却是拉一个、抱一个地姗姗来迟,就冲着母亲说:“家里的男人都干啥了,让你带着孩子来。”母亲气喘吁吁地说:“孩子他爹,死到陶村了,家里就剩下俺娘仨了。”陶村一战当时是惊动中央军委的重大事件,王区长一听俺是孤儿寡母的烈属,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可毕竟是“私凭文书官凭印”呀!于是他再次拿起那户人家的文书,左看右看地审视。也许是嫌屋里的光线不好,或许是看累了想换种方式,当他把土地文书拿到外面,对着太阳光一照,发现土地文书上有挖补的痕迹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先问那位太爷,多大岁数了?太爷捋着胡子说:“六十有三了。”王区长猛然把桌子一拍说:“恁大岁数了还干这没屁股眼事!要不是看你岁数大了,今天就把你关黑屋!限你三天,把地还给人家,要不我们去村里吆喝着抓人,你看着办吧!”吓得那位太爷,连连点头应允。

那时候俺家的庄家,也是政府派人耕种、收割的。可农民都是这样,他自己的活要是忙不完,总是推三拖四的。可那龙口夺食的麦收拖不起啊!我的脑海中,有段挥之不去的影像——身着白布衫的母亲,手搭凉棚,站在俺家的地头翘首远望。她双目通红,满脸通红,顺着她满脸流淌滴落的,不知是汗水是泪水……

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也有我们的幸福和欢乐。母亲会讲民间故事,戏曲故事。很多时候,我都是在枕着母亲的胳膊,听着美丽的故事入眠的。母亲也很会唱歌。做针线活、竹器活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她的低吟浅唱,地方小调的“绣楼上,看见诗本担水好风流……”抗日的“正在房中闷沉沉,忽听门外来调军……”,妇女翻身的“旧社会,好比是,黑咕洞洞的苦井万丈深……”可以说,我和哥哥的音乐天赋和成长,都是来自目不识丁的母亲。连隔壁的大伯大娘都说,你弟兄俩,是哪个唱歌学校毕业的?歌唱得那么好?

但在母亲的心目里,可不只是这些,也不是父亲说的,不论长圆,把我们带大就行了,她有着她自己的梦想……

4

母亲的梦想,就是让我们弟兄俩去读书,而且只要我们能考得上,她就能供得起!

母亲的这种思想教育意识,首先来自她娘家的文化影响。母亲说,在她娘家媳妇闺女的这一辈中,只有最小的她,是睁眼瞎。我刚到县城上初中,母亲就带我到改嫁的四妗子家去借书,我挑中了一本《儒林外史》,四妗子听我朗读了一段通过了,才放心把书借给我。

有娘家风气的影响,有自己睁眼瞎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母亲把她两个儿子的读书,当成了她日子的奔头,生命的希望!

为了供我们弟兄上学,母亲就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没明没夜地纺花、织布、做针线、编竹器,就是那些老太太们来家闲聊的时候,为了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母亲还自我解嘲说:“我得坐远点。纳底子,不搁人,一锤下去打死人。”

洛宁有绿竹之乡的美誉,我的家门口,就被两个竹林环抱着。“大原笸箩方村篮”的笸箩,就是我们大原韦姓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副业。坚硬的笸箩外壳,是由男人来做的,里面舖的竹面,则要由女人来编。很多时候,母亲明明是编了10个竹面,可人家给钱的时候,却说是8个。8个就8个吧,出力挣钱的事,母亲从来不多计较。

1957年,哥哥考上了县城的中学。母亲东借西借,还是差着大头。都以为哥哥的上学要泡汤了。没想到母亲突然间就像是战场的将军,只见她手一挥,院里院外的5棵大榆树,全都应声倒下!有人说,连春荒救命的榆钱树都毁了,这不是败家吗?母亲没有吭声。可说树放倒了,卖不了咋办?母亲则自信地说:“长着不买,放倒不卖”。意思是说树木放倒以后,看着更大更成材,会比长着更好卖。就这还差着一点点,母亲拍着哥哥的肩膀说,到学校好好给人家说说,等过了下个王范集,钱就能补上。可学校有学校的规定呀!哥哥报不上名,在教导处的门外哭了,恰好老革命的校长贺尚文走了过来,问了是那个村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后,便默默地领着哥哥报了名。

不久前在一个资料上才知道,贺校长不仅认识我父亲,而且在父亲牺牲的那次战略转移时,还是在俺家备足了干粮。经他向县民政局申请补助和学校的助学金,哥哥的上学好多了。

有年大原完小有个规定,只要生产小队开出家庭困难的证明,就可以免掉学杂费。近族的生产队长,按辈分得管母亲叫奶奶,而且他的母亲,还是在俺家聊天的常客,可母亲请他开证明时,他却当着众人嘲讽母亲说:“你能供得起中学生,还怕供不起小学生?你不算照顾户。”母亲一听是这话头,忍了。可路过的安东爷听见了,却不愿意他。老人手持铁锨,把地捣得咚咚响说:“喜子,你说说,你要说这娃子不是照顾户,谁能是照顾户?”生产队长受了这等羞辱,不要说让他再开证明了,而且他后来为了报复母亲,单单把母亲一个小脚女人,派到了30里外的水利工地上。但母亲还是忘不了安东爷的好。安东爷去世时,正在县城治病的母亲说:“你安东爷是咱的恩人,说啥我也得回去献个宝,送送他。”

母亲望子成龙的期盼,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家里每逢蒸馍、烙饼,母亲总是把最后那一团叫做“剂头”面,做上记号,留作她自己吃。有一次,我好奇地抓起了那个有记号的馒头,被她一把夺回来说:“吃‘剂头’了‘不济事’,妈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让妈吃!”母亲的心血没有白费,文化革命前的高中是很有质量的。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在这么一个特殊困难的单亲家庭,能够一连供出两个高中生,如果没有母亲的梦想和坚持,恐怕连空想都想不到。

我上初二的时候,因为顶撞班主任老师,被他借着我给同学打架,要开除我。母亲见了这位老师说:“孩子犯了错,是我当妈的没教好。我有决心把孩子教育好,您再看看他的表现中不中……”我虽然没有被开除,还是给了个纪律批评的处分。这位老师文革中调回了原籍。有同学约我去看望了他。后来听说他想旧地重游,是我把他接回了洛宁。在我们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时,他一再问我说:“我觉得你不该对我好的,可我记不清是啥事了……”

母亲那次去学校,也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说她像电影《朝阳沟》上的“银环妈”,有几个女同学到现在还说,你妈干净,漂亮,得体,可不像是农村妇女……

母亲把儿子当成了命,但从不娇生惯养。我很小的时候,就拿着竹竿尖扎树叶。稍大一点,就包下了俺家的烧柴。每当我背着挎篓满载而归的时候,前院的三奶就感叹说:“小子真是不吃十年白饭啊!”

母亲说我一个麦收季节,能拾5升麦子。那时候脊梁晒疼了不管它,后来从后背上撕下绵韧的白条条才知道,原来是晒掉了一层皮。就是退伍回来在山上代课,我每次周末背回的房椽,大都比别人背的多。三姑夫警告我说:“可不敢再干了,遇到危险时,你扔都扔不及!”三姑夫说的这种情况,我遇到过。山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不小心让房椽碰着了峭壁,它的反作用力把我吓了一大跳,也让我深深地长了记性。可母亲的一言不发,也让我困惑了很久。我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可联想到艰难岁月的拣柴、拾麦、推磨的“劳苦功高”,母亲为什么连句表扬的话都没有呢?

母亲的这个谜底,是在我生命年轮的不断厚重挤压中给抖开了。旧社会父母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她深知勤劳、吃苦、勇敢,才是穷孩子的生存立身之本。我也正是因为母亲给我打下的这点功底,让我把后来生活中的那些沟沟坎坎,变成了有着鲜花的坦途。公交车到门口了,外面是大雨倾盆,积水成潭,不管别人怎么做,我用塑料袋包好皮鞋和手机,是哼着歌儿,享受着“天雨浴”回家的。有过吃糠咽菜,干啃馒头都中;有过烈日爆嗮,没有空调也行。但要是有菜、有空调了,知足感恩之情油然而生,温暖全身,那不就是生命健康的琼浆玉液吗!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不能说她没文化。母亲常说的:“三条路,走中间,正路才能走得远。”“做事做得对不对,先过过自己的良心关。”“他对不起咱,咱要对得起他,叫他往他心里想”“男大避母,女大避父。”“没病莫嫌瘦,安然就是福”“抬手不打留头女。”“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路来长”“二十九不胜三十人”等等,也都深深地教育、影响了我。就拿“二十九不胜三十人”说吧,过去觉得俗气,像是随便说的。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好多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幡然醒悟,油然升华,才觉得它是博大精深,充满了哲理。

哥哥在初中时,就获得了国家排球三级运动员的资格。就是在1965年的洛阳地区运动会上,农民的哥哥还为洛宁赢得了万米长跑奖。哥哥1960年初中毕业时,是要保送到河南省体校的,可在上面来人考察时,不巧被重感冒泡了汤。随即他又考上了三门峡化工学校,化工学校解散,并入开封水利学校,后来开封水利学校也停办了,这才回乡务农。

突然回到农村的哥哥,一时找不准方向,看见赌博发财是“捷径”,便偷着练习“抛铜钱”。母亲发现后哭着给哥哥说:“你舅赌博,毁了一个家,也毁了他自己,可千万不能再走那条路啊!”哥哥听了母亲的话,不但断了赌博的念头,而且连扑克牌都不打,他学着种庄稼、编竹器,后来还当上了党支书,工作还干得很出色。如今哥哥加上烈士直系子女的生活补助以及老支书、老党员的补助,就像是城里的退休人员在农村。

我是1967年的高中毕业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升学无望,就找其他的生活工作出路,没想到在这个“出路”上,我和母亲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5

1967年底,我非要当兵不可!母亲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当兵就意味着打仗,而且我的父辈们,全都牺牲在了战场,那是母亲心底的伤痛,也是她心底的一道红线。母亲多次给我说:“你说啥妈都答应你,你能不能答应妈一件事,咱不去当兵?”“不,我非要去!我当的是新疆的骑兵,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看着我是撞破南墙不回头,母亲最后才“笑颜逐开”地说:“妈想开了!要是没有毛主席共产党,早就没咱这一苗人了,你去吧,妈支持你!”

当时我相信了母亲的话。抗美援朝的时候,家里那么困难,母亲还拿出了3块钱支援前线。要知道那时候的3块钱,叫3万元。况且当时的物价,非常地低,一个柴鸡蛋,2分钱搞定;家里最大的红公鸡卖了,也只有3毛3。在大是大非面前,哪是芝麻,哪是西瓜,母亲心里给明镜一样。

可现在想想才知道,不排除母亲有了思想的认识和转变,但最主要的,是她的被迫无奈在让步!联想到母亲坚如磐石的坚守,弩断脊梁骨的供我们读书,不辞辛苦的把哥哥前边的女孩养大成人等一系列事情发现,母亲无论是坚持或是让步,啥时候都是无悔无怨的以牺牲自己来垫底。

在新疆当兵的那几年,我们就是中苏边界的边防团。那时候我们与前苏联的关系,非常紧张,而且是摩擦不断,冲突不断。毛泽东时代的军人是不怕死的。其实军人一旦上了战场,也是别无选择的。也只有英勇杀敌,才能更好地保卫祖国,保护自己。但在没有上战场之前,我要说自己不怕死,那是瞎话。可我那时候怕死的根本理由,就是害怕我命运多舛的母亲,再经受不了那雪上加霜的打击!

第一次离开母亲,又远在祖国的西北边陲,在刚当兵的那一段时间里,真是太想家、太想娘了!可想想母亲说的“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路来长”,就知道母亲对我的思念,一定会更强烈,更痛苦,更绵长。半年之后,我接到了一封神秘莫测的来信。信是哥哥写的,虽说只有一页纸,却像是一块巨石,牢牢地沉在了我的心底。信中先是说母亲病了,很想让我回家看看。末尾又说近邻一个称大奶的孤老婆子,也投井自尽了。联想到1962年外婆去世,哥哥去学校叫我回家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说:“咱婆病了,想叫你回去看看。”我真以为外婆病了。可当我一路小跑到了村口,一眼看见外婆过继来的孙子带着重孝,才知道对我最亲的外婆,已经撒手人寰了。所以这次一接到哥哥这样的来信,我思忖着体弱多病的母亲,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不能请假回家。因为不久前连里一个老班长的母亲去世了,团里就没有批准。再者,我也不好意思请假回家。我们连队的人员,像是特别的紧张。我们除了正常的军事训练外,彻夜不休地值班喂马,三天两头都能轮到。再者,连队那800亩土地的辛勤劳作,那也是必须要做的。还有,我也没有资格请假回家。因为在我们连队的新兵里,高中生只有我一个。那时候的最高指示说,要对从旧学校出来的学生进行再教育。我好好表现都来不及,哪能再给组织领导添麻烦呢,只能强迫着泪水往肚里咽……

表面看着没有事,内心思念不停息。也就是在那苦苦的思念中,梦中蓦然回了村,很快到了大门口,脚还没有踏进大院门,就一眼看见蓝布衫、黑裤子的母亲,在我们前院的桃树下面洗衣服。满树桃花,在灿烂的阳光下尽情绽放,分外妖娆。这是我看到的最美桃花。花朵的底部是鲜红的,花端是粉红的,连花簇间那嫩绿的叶芽芽,都是那么的生动和清晰。这时候的整个大院里,也只有母亲一个人,场景依旧,万籁俱寂,而且静得让人害怕。

由于母亲是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洗衣的,所以她虽然是面对着院门,可因为一直没有抬头,她没有发现我,我也没有看见她的面容。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就是我昼思夜想的母亲!我无比激动地叫了声“妈”!没有听见母亲的回音,我却在梦中惊醒了……

梦醒后我睡不着了。回想起母亲洗衣服,不是在前院的井台上,就是在后院的窑洞前。想不通为啥要到桃树下?弄不清桃花盛开是吉凶?总觉得怪怪的,像是离母亲越来越远了……

后来哥哥来信说,母亲的病好了。可我既不敢相信,也不敢细问。因为不追究到底,心里还暖着个希望,我害怕这个希望破灭,也不想让它在我进家以前破灭,所以两年后的探家,半下午都到了离家只有二里地的洛河滩时,我由归心似箭,变成了裹足不前。我看见一个近邻的叔叔,是从集市回来了。我赶忙改变方向,背着脸顺着洛河的下游走,我害怕我们一见面,得到的是母亲的坏消息。

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趁机在洛河里洗了个澡。眼巴巴地盯着太阳落了山,要熬到天黑透了再回家。如果母亲健在,谢天谢地,给她一个惊喜。反之,在自己的家里、亲人面前,可以尽情宣泄,一任泪水泪水滂沱。

6

没想到那个梦里的桃花开,是个好梦。我刚一到村口的竹林道,就听到了在夜晚纳凉人群的欢声笑语中,有着我最亲切、最熟悉的声音……

我爱母亲,我爱我家。尽管那是一个单亲的穷家,可在母亲的打理下,那种苦中有乐的幸福温馨,才是真正的幸福温馨。有人说,一个看去自然轻松的人,大都有着一个华丽的童年。这种华丽不是物质有多么富有,而是得到了更多的爱和安全感,我觉得我就属于这种人。

自然灾害的时候,人心惶惶,全村一大半都饿出了浮肿病。可因为有母亲,俺家不但没有断炊,而且还有人来俺家借粮。那不是俺家的粮食多,是母亲的持家有方,会过日子。那时候有些人家一领到粮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过过嘴瘾再说。可母亲一领到粮食,反而更冷静、更小心了。一个月的粮食,平均每天是多少?严格控制,先紧后松,争取每天,都节余一点点,就是我感冒发烧了,能吃上一小碗绒面条就不错了,别想着吃饱。再就是坚持瓜菜代。俺家的院子也大,房前屋后,能够种瓜、种菜的,就不让它闲着。记得有次在院外种菠菜的时候,天下雨了,母亲坚持把活干完。淋着雨还笑着说:“这就叫为嘴伤身啊!”

过去以为,有些读过的书没用,其实用着的时候,它就蹦出来了。过去以为母亲的那些勤俭持家的小事,没有多大实际意义,实际上它已经是润物无声,落户在心底,以至让我现在都是用之不尽……

我的老年公交卡,每月免费乘坐公交和地铁,各有80次,用不完归零。可当初由于天天的晨练和诸多事宜,我每月80次的公交卡,是不够用的。这样不但遇到过掏不出零钱的尴尬,而且还为此有了点心理负担。在不知不觉中,我运用了母亲的那种计划安排,先难后易,先紧后松,或安步当车先走路,或先坐要走两站路的地铁,等有了相当的节余量再坐公交时,不但轻轻松松地把它当成了一种享受,而且在这种享受的过程中,更加感恩国家,体谅上班族。我给自己立下规矩,上车尽量往后坐,两个人的座位往里边坐,哪怕规定用量用完了掏钱买,也得让它月月有“节余”。对于这种“节余”,我有两个意思,一是不可用尽的“留余”,二是感恩国家对老年人的照顾,把它当成一点小小的回报。同样在对待土地上,我也受到了母亲的影响,对土地有着一种特别的敬畏和爱惜。2002年我在乡下扶贫的时候,看到住处有块空地,就把它种上了多种蔬菜,这样不但让我们这个点有了菜吃,而且还支援了他人,拉近了与农民朋友的距离。

母亲说,浪费清水有罪,浪费粮食有罪,她讲了个民间故事说,麦子原先是10个穗,可粮食一多,人们就奢侈浪费了,连小孩子的屁股底下,垫的都是面饼。老天爷一怒之下,要收回人间的麦子,是狗跪下求情,才保住了现在的一个麦穗。这让我联想到大炼钢铁的时候,树上熟透的柿子掉下来,“血流成河”;有些没人收割的玉米、谷子,直接烂到了地里。“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能活。”想想接踵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是不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呢!

母亲经历了3个儿媳妇,都是和睦相处。要说婆媳之间的矛盾,比树叶都稠,而且也是难以避免,难以调和的。可母亲说:“咱当婆子的,主动往下边站站,不啥都好了。”她坚守一个原则,能忍就忍,能躲就躲,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不给媳妇吵吵闹闹的撕破脸皮。我前面那个嫂子,大大咧咧的不精细,不知道啥叫过光景。用母亲的话说是——看不住门。媒人上家说这个新嫂子时,媒人说了一大堆,母亲就强调一句话:“能不能看住门?”媒人坚定地说:“能!”母亲这才放了心。

哥嫂那时候的孩子多,母亲都是带着孙子孙女,啥时间等前院的嫂子把饭做好了,她再回到自己后院的窑洞里,冰锅冷灶地再开张。有人给我透露过,说母亲曾经抱怨说:“我不吃你的饭,哪怕你锅烧开了,开水让我泡块馍吃也中啊!”可我也听嫂子说过:“她就不给我带孩子,她是咱妈哩,我就是逮个跳蚤,也得给她分条腿……”可母亲不给我说这些,更不会跟哥哥说。可我知道母亲心里憋屈,就开导她说:“那时候是您非要能看住门的,这恐怕是——太能看住门了吧!”母亲听我这么一说,扑哧一笑,烟消云散,她是把这种儿孙满堂的辛劳,又化作了幸福、享受和动力啊!

母亲在勤俭持家上,有好多硬性地规定,就拿柴米油盐来说,在用完的前3天,就一定要让它续上,绝不让它断顿。我说来得及,没问题,母亲就是不答应,她看到落实了才放心。还有蒸馍、擀面后的案板,啥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绝不浪费一点粮食。

母亲从不给儿子们要这要那,也从不给儿子,说媳妇的不是。前边嫂子的内弟,与我年龄相仿,我羡慕他的火车头皮帽子,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的。我问在哪买的?他说是哥哥买的。我听了有点不是滋味,母亲却劝我说,只要他们光景过得好,比啥都好。就是我参加工作以后,母亲啥时候都是体谅儿子的难处,从没有给我开口要过什么,可当儿子的,为什么就没有反过来,替母亲着想呢!

7

我给母亲说过,我是对老师好,您是对长辈好。在文化革命的那个特殊年代里,作为红卫兵头头的我,无论是中学的老师、小学的老师,教过的老师、没有教过的老师,我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过。而母亲对长辈的孝顺,也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年长的、年幼的,近亲的、远族的,那种虔诚的孝顺,以至到了“迂”的程度。

有个辈分很高的男孩来俺家了,我的直呼其名,遭到了母亲的严厉训斥,连那个男孩都捂着嘴笑了。我的那个八外公去世后,他续弦的那个国民党下级军官的太太,改嫁到了俺村,并且还是近族。我见过这位曾经的八婆,低眉顺眼地跟我的堂婶叫奶奶,可我也见过我的母亲,还是撵着人家屁股后面叫八婶……

1971年我探家回到部队不久,说俺家的新草房被人纵火烧毁了。县里对这个烈军属的案件很重视,可驻村月余了破不了案,有办案人员就“逼”着母亲说:“是谁放的火,你们最有发言权。只要你们认为是谁了,我们就抓谁……”母亲说,那时候有人要她说“张三”,有人要她说“李四”,母亲给家里约法三章说:“就是案子破不了,咱也不能红口白牙说瞎话!”最终,这个案子就成了无头案。

五六年后,是近族的一位太爷,把族里的头面人物召集到一起,痛哭流涕地忏悔说:“……那房子是我点着的,人家对我那么好,我还想烧死人家,我要是再不坦白,我是生不如死啊……”

如果不是这位太爷的自我坦白,连子雅爷家丢失的床单、衣服什么的,说啥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这位太爷年轻时,招赘到了外村,古稀之年独自回来,再加上他的一脸忠诚,干活实在,沉默寡言的,很多人对他是既陌生,又放心。那天他进了俺生产队的甜瓜地,就像孙大圣到了蟠桃园,没吃几个,却糟蹋了几个。看瓜的哥哥不认识他,嘴边的话说了他两句,他腼腆地笑了笑,谁都没有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他就烧了俺家的3间草房。

俺家的草房被烧后,母亲加上她原发性的高血压,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我在河南师范大学上学时,带母亲去了一趟学校。途中经过几个火车站,母亲说她见了人多、嘈杂的场面很害怕,就是失火留下的病根子。母亲就是一身疾病,也有没有放弃孝顺长辈们。我近族的一个奶奶,手腕骨折了,母亲那一段,天天都去给他老两口擀一剂面条。对这位陌生太爷的照顾,母亲更是精心。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的年月,社员们一早下工回家,都有碗白面片的咸汤来垫饥。烧俺草房的那位太爷,孤身一人,没有汤喝,母亲天天都给他端上一碗。一年、三年、五年,如果不是母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大孝感动了他,永远都是个无头案。

1960年三爷病逝后,三奶不但没收敛,反而更厉害了。前面说的那块院外的空地,三爷在世的时候,两家平分,都种些南瓜、高粱一类的东西贴补生活。可三爷一去世,三奶就全部据为己有了,而且为了表现自己的强势,三奶又拉着母亲一块跳井。母亲去找大队干部,村支书的全礼伯说:“有你三大在,你们怕她。你三大不在了,你娘仨就是打她一顿又咋了!”母亲说:“那算了。她是长辈。我不能打,也不能骂。骂她,不又骂到了我身上了……”

母亲真正摆脱三奶的压迫,是在我的新嫂子来了以后。

原来在我哥哥和新嫂子提亲的时候,三奶就跑到新嫂子的娘家,指天画地发誓说,哥哥是瘸子,不能干重活,千万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送!她没想到新嫂子的母亲,是个老精明。三奶一出门,她就交代闺女说,哪有当奶奶的这么说,肯定不是个正经人,到那边了,可得要防着她。

新嫂子不但聪明过人,而且是文武兼备。三奶吵不过她、打不过她、骗不了她,而且还有短头在她手里握着,当然是心怯了。而母亲她们,又处在一个共同的生活圈子里,一个是心术不正的不亲奶奶,一个是给自己带孩子的好婆婆,谁近谁远,谁好谁坏她清楚,自然就成了母亲的护身符。侄儿们也回忆说:“那时候我妈本来是骂我们的,老奶老觉着是骂她的,只要我妈一开骂,老奶就开溜往家走……”

三奶的一生也不幸福。四爷强势的时候,她因为插诨打科出洋相,没有少挨打。也不是没有儿子,却不幸夭折了。满大劲要再生出个儿子来,生出的是闺女不说,并且我的这个小姑,老是向着我们说话,也没有让她少生气。颇具戏剧性地是,她早年咒愿俺家的窑洞快塌掉,后来是她的住房成危房,不得已住到了我闲置的瓦房里。还有她老人家赌咒的“有儿不挡死”“死到五黄六月”等,都应验到了她身上……

闻讯母亲去世,三奶第一时间赶来,一屁股坐在俺家门外的台阶上,悲声大放。

三奶这时候的哭,是五味尘杂的。不排除有良心的发现,恐怕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再清楚不过了,有母亲这个大孝的侄媳妇在,下面的侄孙、侄孙媳妇,就好管理、好使唤,自己的养老送终就踏实。现在母亲走到她前面了,她知道了后面的日子不好过。母亲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她多次对哥嫂说:“我死后,一定要照顾好你三奶。不管咋说,她是长辈,咱给她生到‘一根秧’上了,这就是咱的事。”母亲还交代自己的后事说:“我死了以后,要在我的头上,系块白布条,我没有给你三奶养老送终,算是我给她尽孝了……”

亲三奶对我们是恨之入骨,可远族的枝奶对我们,却是温暖如春。枝奶比我母亲大6岁,母亲称她叫“婶”,我则直接叫“奶”,而对她的丈夫,母亲是提着名字叫槐叔,我是提着名字叫槐爷。枝奶的格局很大,那时候他们家的客厅里有一大筐馍馍,谁去谁吃,也就是枝奶一手创建的“生活事务中心”,让丈夫成了吃喝不愁的乡村医生,儿子成了亦农亦医的大队团支部书记。那时候能在枝奶家的大门上写春联,是很荣光的事。当时我还是初中生,要说村里的子雅爷、玉章叔的字,比我强得多,可枝奶能让我写,就是为了照顾我、鼓励我!母亲常说:“娘的精神,大的世界。”娘的精神不用说了,在“大”的世界这一方面,枝奶家的“生活事务中心”,给了我很大的滋养。我在那里得到过宠爱,我在那里见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多次梦见枝奶和他们的大院,说明都已深入到了我的灵魂里。

母亲和枝奶,相互称忠臣,好了一辈子。就是后来两家的孙子辈们发生了打闹,甚至我的哥哥与枝奶家的那个叔叔发生了骂娘,也没有动摇母亲和我与枝奶的感情。母亲去世以后,我把对母亲好的人,都当成恩人。枝奶后来不幸死了丈夫和儿子,儿媳妇不主事,孙子们都还小,刚强的枝奶,对外人没有掉过一点泪,但接住我捎回去的半月工资后,还是忍不住哭了。

8

母亲的祭文是我写的。我在含泪诵读时,听到了一片嘤嘤地抽泣声,泪眼朦胧中我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而且抽泣流泪的,不仅有近亲属,而且更多的,是村里的父老乡亲,以至路过驻足的陌生人。我不敢说母亲有多么完美,但她的善心、爱心、孝心、恒心、乐于奉献之心,还是誉满乡里,让人敬重的。

“想起来,一阵子,半夜黑地哭妗子”,是我们老家对妗子的调侃。但母亲的一群外甥、外甥女们,特别是大姑、二姑家那一群表哥表姐们,论年龄,他们和母亲几乎是同龄人,但他们对这个不是重要亲属的穷妗子,不仅全都是由衷地敬重,而且还影响到了他们的配偶和他们的叔伯兄弟姊妹。洛宁一中的教师张景尧、大队干部的程延龄,是我的表姐夫;洛宁教育局的老局长张汉臣,是我亲表哥张汉杰的叔伯弟弟。可景尧哥、延龄哥,汉臣哥和夫人竹娥嫂他们,不但对这个穷妗子的那份敬重、照顾和情义是共同的由衷的,而且比他们自己的的婶子大娘、姑姑姨姨,都不会差啥。

父亲兄弟姊妹5个,当时只剩下最小的三姑了。三姑知道,在我们老家,有个令人敬重的“姑姑坟”。说是小姑子舍不得娘家的侄儿,要留嫂子守寡。而嫂子要小姑子终身不嫁,与她共度时艰。可母亲的守寡育儿,是自觉自愿的,棒打不走的,三姑打心眼里感谢、敬重母亲,是因为母亲不怕艰难险阻,为她守住了娘家的阵地,不说自己有了娘家的靠山,起码爹娘的坟头,有人祭扫了。而母亲更是感谢、敬重三姑,不但把她当成至亲,又把她当成恩人。因为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母亲见惯了多少亲戚的冷落、断亲、甚至欺诈,唯有她的这个小姑子,与她是诚心诚意,不离不弃,而且是相依为命……

那时候8里之外的三姑家,就是我们两地奔波的地方。特别是每年的秋收以后,母亲就会月儿四十地在那住。但我不太喜欢三姑家,总觉得那里很枯燥、很压抑。有年母亲和三姑,带我到山河对面的二姑家去了。那时候二姑早已去世,二姑夫也早已续弦,他们一家人住的是3间破瓦房,门前淙淙流水,燕子在家里飞来飞去,慈祥的姑父姑母,要我留下玩几天,我很高兴。母亲偷偷拧了我一把,我不敢坚持了。母亲在回来的路上还取笑我说:“不知道谁亲?”

三姑由于小时候的娇生惯养,针线活,不会做,而且还抽水烟袋,咕嘟咕嘟的,没过40岁,就得肺结核去世了。留下的3个表妹,最大的才14岁,母亲帮她们打理生活,择偶选婿,她们也更是亲近母亲,俨然就是母女。

1966年,身患心脏病的前嫂,撇下一个满月的女孩走了。对于这个孩子,连哥哥都说送人。可母亲说,再苦再难,由我一人承当。为了让这个孩子有奶吃,40岁的母亲,还找医生开了下奶的中药,我也是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中药中,才知道有种神奇的动物叫——穿山甲。

母亲那时候苦啊!不但为了抚养这个女孩,增添了太多的劳累和贫穷,而且还为新嫂子的一度不容,惶惶不安,东躲西藏的……

母亲去世以后,有个富户人家的子弟前来吊唁说:“说出来你们别难受,俺妈临死的时候就给我们说过,上院你珍嫂子,恐怕也活不了大岁数。我知道她年轻时,身体受亏太大了……”

富户说的这个事情,母亲也给我说过。而且母亲在说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不是在抒发自己的委屈和愤懑,而是连说带笑,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母亲说,父亲想用这户人家的大牲口耕种,说好先帮人家割麦子。我听三姑父说过,父亲割麦子特快,一个人能顶3个人,而且父亲捆的麦个也大,重得他都挑不动。可父母割完麦子,去用人家大牲口时,这户人家的老子两眼一瞪说:“我这地要拾掇不完,能轮得到你!”父亲说:“你那么多地,啥时候能完?”富户老子不肯让步,父亲气得就要打人。富户的两个儿子,可能也觉得理亏,反正在这场混战中,父亲是出气了,也算是白干了。母亲劝不住父亲,但也绝不会火上浇油。富户家的那两个儿媳妇,与母亲的年龄相仿,她们也被母亲的那种贤惠善良,拼命劳作所感动。我问母亲,他那俩媳妇,去地割麦了没有?母亲笑着说,人家都是新媳妇,打着伞,在地头看风景哩。

有次看见母亲在老城的一个百货商店,给一个叫曲洪珍的售货员,亲亲热热的。我觉得很奇怪,更感到有面子。那时候看到母亲能给这些有工作的人说上话,就是非常荣光的。原来母亲那年在县医院动手术的时候,同病房的曲洪珍、靳玉珍两个阿姨,都是产妇。母亲到哪都是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她看着这两个阿姨不方便,就主动帮她们洗屎布、洗尿布什么的,再加上她们3人的名字,都有着一个“珍”字,这样就成了好姊妹。

母亲的口碑,是她的善良和付出赢得的。母亲在世的这一轮甲子,真的像支从头亮到底的蜡烛,全都是在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9

小时候常挨母亲打。记得母亲有次拉着我,从后院一直打到前院的井台上。我莫名其妙地挨了打,倔强地哭着喊着说:“不中!您把我嗓子都打哑了!”哥哥说,那是我在前院里,听着姑们给三爷叫爹很惊奇,三奶就撺掇着教我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叫,糊糊涂涂地挨了打。现在想想,母亲把我从后院打到前院,也是让三奶他们看的。到了入学年龄,母亲要是发现我上树了,去河里洗澡了,或有人来家告状了,都少不了一顿打。可到了小学快毕业时,我已经有了反抗情绪。母亲要是委屈了我,我会哭着夺门而出,当小脚的母亲撵出来时,我已经一头扎进了门前茫茫的竹林里。

竹林里空无一人,静而隐蔽,在这里痛痛快快地抽泣很享受,而且哭完了还会发现,由于声泪俱下造成的鼻腔堵赛,会有一种丝丝的哨响在陪伴着我。我无聊地品味着这种声响,觉得自己很可怜。想着父亲要是活着,会不会保护我?我再长大些,会不会不挨打。因为长我6岁的哥哥,已经不挨打了。那是不久前哥哥打碎了个瓷碗,母亲几次举着巴掌打下来,都被哥哥抓在手心里。母亲打着打着自己先笑了,以后就再没有打哥哥。

我正想着这些事,就听见母亲在院门外呼唤我。母亲的嗓子很有特点,亮而柔和,而且传得很远。平常她喊我们回家吃饭,在地里干活都能听得见。记得有天上午在大原完小的教室里,我竟然听见过母亲“啦啦啦”地唤猪声。母亲现在离我不远,她焦急后悔的气息我都感觉到,可我这时候的心里很矛盾。一种想法是,马上出来回家,不让母亲再担心我了。可另一种赌气的“快感”不让步。我不能马上出来,我得让她也难受难受。所以这时候的“快感”不是“快感”,更是一种剜心地难受!她是世上最亲我的人,我不能再这样伤害她了,多不过40分钟,随着我的悄然回家,此事翻篇,风过无痕。

母亲不再打我,是有天晚上她拍了我一巴掌。我没感到有多疼,可她看到我脊背上的5个指印哭了后,就再没有打过我。不久我犯了个大错误,我在床上点火烧蜘蛛网的时候,火苗一下子烧到了母亲纺花的花捻筐。我胆战心惊要接受一顿打,母亲不但没有打,还夸我急中生智,没有酿成大祸。算算我那时候的年龄,有十一二岁,母亲的年龄,也超不过35岁,并且我后来还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当妈的一般到了40岁,不但不会再打儿子,而且往往还会容忍儿子,蹬着鼻子上脸……

尽管我不是脾气温柔的孩子,体贴入微的孩子,但我对母亲始终是忠诚的,相依为命的。1961年我升入县里重点中学后,每月的烈士直系子女生活补助费和助学金,我都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母亲。那时候我很想要副弹弓,母亲就是不买,可我几次卖老鼠皮、棉花杆皮的钱,母亲是不知道的,可我还是如数上交了,我也曾想着留下一点,可我太爱我的母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心灵的折磨。同样遇着那时候的推磨推碾了,哥哥说公家有事,就可以一走了之,可我不能走,并且只要我能尽力推动的,绝不要母亲来帮。

小时候过生日,母亲会给我一小碗绒面条和两个煮鸡蛋。母亲说:“你六甲爷说,‘儿生母难。’”。六甲爷是村里的老中医,不管是六甲爷说的还是母亲说的,我和哥哥,都记住了母亲的话。新浪博客上有我2015年的两首《生日感怀》,其一是:生日有谁知?故园七旬翁。年年提前说,殷殷手足情。其二是:幼年生日盼,面条加鸡蛋。慈母说儿听——儿生是母难。自身生日轻,父母重如山。泪眼祭奠中,双亲来身边。

母亲和我,都是桃月的生日。参加工作后,说是回去给母亲过生日了,却是东奔西跑地不着家。特别是在母亲有病以后,我和哥哥在外间下棋,母亲在里间唤我,我还不以为然地说:“妈,我不是在这嘛!”那时在我想来,母亲刚吃过饭,只要她不饥不渴没有啥事,就是孝顺,就是尽到了责任。直到在后来的千思万想中才慢慢明白,是母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想让儿子到身边说说话,哪怕多看几眼都好!可一听我不以为然地那么说,慈爱的母亲、一向宽容儿子的母亲,反而笑了……

有次嫂子不在身边,我用小时候母亲帮我拉屎拉尿的那种方式,帮她解了手。没想到母亲抱歉地说:“妈难为你了。”母亲这么一说,我哭了。我说:“妈,就是伺候您十年、八年,也报不完您的大恩大德啊!”

母亲给我的爱太多了,吃奶,吃到五六岁。枕着母亲的胳膊,一直睡到小学毕业。如果不是母亲说的“男大避母,女大避父”,我真不想跟母亲分床。有时候冬夜尿床了,母亲把干地方给我,硬是把湿的地方给暖干了。吃食堂饭时,一大碗稀汤,到碗底了才有一口稠的,母亲每次都是要我来吃,我也都是心安理得地去吃!母亲不饿吗?母亲不想吃吗?怎么就没有半截心疼母亲的肠子呢!

小时候去家庙里拣树叶,里面阴森森的空无一人。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不敢去看戏楼上祖宗的画像,更不敢去看上殿神的塑像。这种情景后来到了梦境,而且所有的人物画像、神灵塑像,全都复活了。天蒙蒙,雨蒙蒙,我拼命夺门往家跑,当一头撞进窑洞的家门梦醒后,发现是母亲在紧紧地搂着我,也就什么也不害怕了!

我和哥哥有了病。母亲都是一脸焦虑地祈祷说:“把俺儿的病,都给我吧,都给我吧!”那时候患了重感冒,母亲看着实在太厉害了,就把隔壁的大娘叫过来,拣块青瓷碗的瓷片打碎,以其锋利的尖角,刺破舌头下的血管和手指尖流点血,也就好多了。可现在要我这么做,我倒害怕了。那时候为啥不害怕呢?就是因为有母亲在身边!雷锋的那首《唱支山歌给党听》中说:“旧社会的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我也由此想到,不管是忍受鞭子抽身,还是刀山火海要闯,母亲就是靠山,母亲就是力量,母亲就是命令,母亲就是魂魄!如果母亲要拼,凶神恶煞无所惧,如果母亲是泪淋淋地接受,我觉着那也是我的最好选择。在外人眼里,母亲是那么平凡,那么纤弱,但在我的心目里,母亲是妈,母亲是爹,母亲是山,母亲是海,有母亲在,苦也是甜;有母亲在,就像有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在笼罩着,在幸福着……

10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就念叨起了她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说他是卖壮丁走的,临走的时候,还给她买了一个肉夹馍,是看着她吃完了,才挥泪上路的。其实母亲和外婆都清楚,做局卖掉外婆的那场事,五福只不过是个帮凶而已,舅舅能脱得了干系吗?可在她们的心目中,还是把他当成最亲的人,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的半点不是。

那个生产队长在台上的时候,真没有少欺侮我们。自然灾害他下台断炊了,出门借了一圈粮食借不来,硬着头皮来俺家。我大声吆喝说:“不借!”母亲捏着我的胳膊悄声说:“他对不起咱,咱要对得起他,叫他往自己心里想!”还有那个要带着我前边嫂子远走高飞的隔墙婶子,当她满面羞惭来俺家借粮时,母亲也没有拒绝,母亲是见不得他人受难的人。就是哥哥当了大队支书以后,母亲不但低调做人,助人为乐,而且还一再交代哥哥说,能帮人,一定帮,帮不了,好好说,不要忘了咱那个时候有多难……

俺家的北墙外面,还有俺家的一孔浅窑连同6尺宽的一长溜土地。母亲有次若有所失地说,要不是你爷,那是人家延禄家的……

母亲不敢阻拦爷爷,但啥时候都没有泯灭自己的善良。过去听说一个老阴阳先,与爷爷的关系有多铁。可有一次,我听到他子承父业的儿子自言自语地说:“过去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得有人保护”的话,自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外婆的外婆我不知道,但外婆和外婆娘,都是在30岁上死了丈夫,留下的独苗是女儿。但到了我母亲这一辈,虽说是24岁死了丈夫,但因为有了我们弟兄俩,她们的这一遗传定式,才算是给改变了。

过去我常想,积德行善的母亲,为什么才活了60岁,苦了一辈子呢?随着生命年轮的不断厚重,随着欺压我们那些人的倒霉、倒台,我似乎是想明白了。爷爷兄弟5人,齐刷刷的八尺男儿,看来很难走出逢强必霸的老路。而在老外公自诩的“我的银元能把城壕填满”里,能少得了他人的汗水和泪水吗?“作恶必灭,作恶不灭是祖上有积德,德尽必灭;行善必昌,行善不昌,是祖有余殃,殃尽必昌”。母亲处在这种承上启下的位置,她不但为先人承担了太多的苦难,而且用自己的大义,良善,孝道,乐善好施,为儿孙们带来了福气和好运。

我想在我到了那一天后,就坚守在母亲的脚头。我想与母亲相依为命,我还想保护我那纤弱善良的母亲。

我从小就不怕三奶。大约二三岁的时候,我听见有人给她叫“老三”,我也跟着叫。三奶看看没人,就扬起巴掌要打我,可我依然是“老三老三”地大声叫。三奶给赶过来的母亲说:“你这娃子不得了,我吓唬着要打他,他咋一点都不怕呢?”

我不怕三奶,是看着她的洋相百出很可爱。这就像寓言故事里的小老鼠,第一次从洞中跑出来,把太阳下小憩的猫,当成了可亲可近的朋友,而把威风凛凛,声如炸雷的公鸡,当成了凶神恶煞的敌人。十一二岁那年,在得知三奶强拉母亲跳井那次,我也是立马冲出去,不但高声叫骂她,而且连她挑拨我前边嫂子跟我哥离婚,教唆我跟前边嫂子骂架的事,都给它抖搂了出来。包括那个生产队长,大年初一在食堂吃饺子,他偏偏“批评”我哥哥捞饺子,这不是找茬羞辱人吗?哥哥哭着去了县城的中学,炊事员的母亲选择了沉默,是我哭骂中的说理,让他也尝受到了丢人的滋味。

我不可能记得父亲,但从母亲的言语流露中看,父亲是强势的。我出生那年,母亲和堂婶,生的是男孩;三奶和四奶,生的是女孩。有人说,这俩年轻的,要是给年老的换换就好了。父亲听风就是雨,也不管母亲是感受,回家就把我抱给了四爷。半个多月后,多亏四爷把我送回来说:“你这孩子太费气,俺家剩不下你这条龙。”我是这样才回到母亲怀抱的。

母亲快去世时,梦见父亲来对她说,某某地方,给她盖了三间房子,要她去住。母亲说她不想去。父亲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要说父亲说的是大实话,可这话叫人听着不舒服。

我们弟兄两个,个头、长相差不多。爱好体育音乐是共性,文科理科的爱好有不同。父亲和母亲,外婆和三姑,都是我们兄弟最亲的人。但一定要细分下去,哥哥是偏向父亲、三姑的父系,我是偏向母亲、外婆的母系……

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当母亲的儿子。想必又是这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在梦里苦苦寻找转世的母亲。越过了山山水水,穿过了村村寨寨,最后在临着一条干水渠的北边,出现了一排向阳的居民住房,说是转世的母亲,就在从西边数的第二家里。这时候的我,既渴望见到母亲,又害怕见到受苦受难的母亲。惴惴不安进了那家的院子,院中有座二层的小楼,但楼上楼下的门和窗户,都关着。整个院子也是万籁俱寂,空无一人,只有院内一棵桃树上的鲜花,在微笑着,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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