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小姐

二小姐是我的奶奶， 她2002年去世，享年83岁，到今年她离开我已有二十年之久。

在这二十年里，我时常怀念我的二小姐。甚至是无时无刻的，或睹物思人，或因某句话，或因某个场景，思绪里，我的二小姐奶奶一直活着。

无数次，我都准备为她写点什么，但又不敢写，最最亲爱的二小姐，在我的心目中的位置和份量，甚至高于给予我生命的父母。

我不敢触及那个角落，我怕我笨拙的文字把她写得不够完美，不够真诚，不够表达我对她的喜爱与敬重。

如果二小姐还活着，她已经103岁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要和她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尽量抽时间陪伴她，哪里都不去了，为她讲故事，为她梳妆打扮，为她做好吃的，把她捧在手里，当老佛爷供养，让她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然而，这些都只能在梦里实现了，每每看到街边或者别人家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就会想到二小姐，就会对那老人多看一眼，她要是我的二小姐那该多好啊。

二小姐出身大户家庭，她的爷爷曾是清政府带红顶子的官老爷。二小姐小时候也很调皮，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经常爬到家里楼顶的阁楼里的木箱子里找东西玩，看到爷爷的红顶子很好奇，拿出来戴着玩。有一次被二小姐的父亲看到了，被臭骂了一顿，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上阁楼了。

二小姐共有兄弟姐妹十个，男兄弟四个，女姊妹六个。她排第二，所以叫二小姐。

二小姐的父亲是个商人，家里经营的铺子占了当时古镇上的半边街。家里的男兄弟全部读了私塾，后来有三位兄弟一位妹妹在外谋了一官半职。

二小姐没有念书，识字不多，但三字经、百家姓背得滚瓜烂熟，唐诗能背半本，尤其是算术，几乎是无师自通。忠孝礼义信，样样精明，是非曲直，世事洞明。

二小姐生性顽皮，从小机灵活泼，在家里被称为小猴子。经常逃避家里的女红，跑到铺子里去玩，被父兄呵斥赶回家。

这些关于二小姐的传闻，都是二小姐给我讲故事时，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因此，我对二小姐的过去非常的感兴趣，老是缠着她给我讲故事，二小姐总是有求必应。她讲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桃园三结义、孔明吊孝、三打白骨精……小时候不知道，这些都是名著名篇里的经典，还有些鬼怪故事，后来才知道，都是聊斋里面的，能讲这些也不奇怪，二小姐出生书香门第，耳濡目染自是当然。

如果二小姐还活着，我一定要她从头到尾，讲个详详细细，问清楚她爷爷到底做的什么官，她爹到底经营了几个铺子。

可惜，现在物是人非，我找不到谁去听有关她的故事了，父亲对奶奶的事也是一知半解，甚至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二小姐十四岁坐蓝顶子轿子嫁到爷爷家，生了两男两女。一生就在那个土墙屋子里度过，一辈子就睡了那一张雕花大床。

我很好奇，十四岁就嫁给我爷爷的二小姐，她和爷爷的关系怎样？

二小姐说，他们刚结婚那会，他们一人睡一头，爷爷就用胳膊夹住她冰凉的双脚给她取暖。生于民国八年的二小姐没有缠脚，她说，每当她的奶奶要给她缠脚的时候，她就逃跑了，跑到铺子里帮忙做生意，赖在铺子里不回去。她说爷爷从来没有嫌弃她这双大脚，要不是这双大脚，怎么做到里里外外独撑一个家呢。

爷爷在乡政府上班，后来在供销社退休，一年四季很少回家，家里的一切都是奶奶一个人撑着，从小娇生惯养的二小姐为此受了不少的委屈。

公共食堂的时候，仅靠爷爷微薄的薪水，难以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奶奶的大儿子，我的伯父，调皮不受管教，经常因饿得发慌偷生产队的红薯、玉米，为此，奶奶被生产队多次拖出去批斗、毒打。

瘦弱的奶奶受不了摧残，躺在床上犯了眩晕症，后来又感染了疟疾，打摆子打了大半年。爷爷也因公务在身，不能回家，孩子们还小，不懂事，奶奶就一个人受着，渴了喝口冷水，饿了吃口冷饭，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自姑姑出生后，我家二十多年没有生一个女孩，爷爷奶奶特别疼爱我，听说，小时候，爷爷奶奶经常在睡觉的时候躺在隔壁的床上喊我，芸小姐啊，你睡了没有啊。那时候我应该只有一两岁吧，在我两岁半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我对爷爷的记忆非常少，几乎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片段。

爷爷去世后，奶奶常常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受到委屈的时候，就边哭边唱，喊着爷爷的名字，你怎么还不带我走哦。我就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为她揩眼泪。

奶奶的女红虽然不是十分精通，但也非常不错了，她自己的衣服从来都不需要买，也不需要别人给她做，她自己做，我记得她为自己做的那些褂子，立领，盘扣，斜对襟，针脚均匀，做工精良，比我妈妈用缝纫机踩出来的还要匀称好看。

奶奶做的千层底布鞋不仅好看还耐穿，我小时候就穿了不少奶奶做的布鞋。那时候人小，不懂事，嫌奶奶做的布鞋不时髦，比不上别的同学时尚的波鞋而苦恼。

现在想想，如果奶奶还能为我做鞋的话，我一定要穿上它趾高气昂地去上班。

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睡，冬天，我们俩用棉袄一人做一个窝窝把头顶盖住，不让风吹到头部，温暖又温馨，她总是把我冰凉的小脚搂在怀里给我取暖；夏天，她总是扇着蒲扇给我驱蚊纳凉，我醒着，她在摇扇，我睡着了，她还在摇扇，她似乎一点都不知疲倦，能一直摇一直摇，嘴巴里哼哼呀呀唱着那些我听不懂的歌谣，哄着我入睡。

奶奶的石灰糖缸里总是有我们喜欢吃的麦乳精，黄片糖或者威化饼干。我们姐妹还有堂弟几个经常悄悄溜进她的房间偷吃的，有时她在院子里做女红，有时她在床上摇着扇子睡觉……趁她不注意，躲在黑暗中悉悉索索搞她的名堂，当她发现了，她就会洋装生气，高扬着手轻轻落下，小兔崽子们，都偷完了，我还吃什么？

我们就会拿着糖嘻嘻哈哈快速逃离作案现场，吃得津津有味。她经常说，老人家的糖没有子孙偷着吃，那有什么意思。后来我们长大了，不再偷她的糖吃，我要是得了些什么好吃的一定要留一些给奶奶吃，奶奶要是买了什么好吃的，一定也要留给我吃，哪怕保留好几个月。

奶奶喜欢喝酒，喝了酒的奶奶脸蛋粉红粉红的，就像西游记里的太上老君，笑眯眯的，变成个话唠，说得嘴角带沫的，甚是可爱。只要有酒，她是不会吃饭的，她说，酒醉聪明汉，饭涨死鹌（呆）包。

小时候，我总是坐在奶奶的怀里撒娇，长大了，日益老去的奶奶，身体越来越瘦小，我就叫奶奶坐在我的腿上，抱着她，我感觉我抱着全世界，我们祖孙两人就那么相亲相爱。

后来，我去外面上学了，一学期都不回家，奶奶就坐在门前的小坡坡上朝我离去的方向遥望，总是期望我能早日回来，每次我回家，准能看到奶奶坐在那里等啊等，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她每天都要去等一会儿，只要看到我，她一脸的皱纹就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走近了，看清楚是我，她就起身用手拍着我的屁股说：我就说咯，前面怎么走来一个那么漂亮的小妹子，我就晓得是我的孙孙回来了，想死奶奶了。

我就说，我哪里漂亮了？

奶奶就说，哪里都漂亮，方圆百里，就我家芸小姐最漂亮。我们家芸小姐是要有出息的，方圆百里也没有一个比得上我们家的芸小姐。

这时候，我就会抱着奶奶撒娇，宠溺地说：最喜欢你了，我的二小姐。

然后，我们就会腻歪在一起好几天，各自说着各自最近遇到的奇闻趣事，我就把我带回来的好吃给她吃，她就把她收藏在糖缸里的好果子拿给我吃。

现在每次回去，只能看到堂屋神龛里奶奶的瓷像，我都要凝望她良久，告诉她，我回来了，带着我的丈夫和儿子回来了，告诉她我的近况，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感知。

奶奶在世的时候，她一个人弄吃的，一天吃两餐，因为患有眩晕症，经常是早上八九点才能起床，十点吃早饭，吃完早饭会出去找她的闺蜜聊天玩耍，玩到下午三四点钟回来，再弄一餐晚饭，天天如此。因此，不上学的日子，我们经常到奶奶屋里蹭吃的，她做的菜特别好吃，虽然她每餐都只做一个菜，但我们吃得比她还多。

不出去玩的日子，奶奶就在家做鞋子，做衣服，纺线择麻，日子安详平淡，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奶奶房里看看她在不在家。

不做女红的时候，她就呆在她的菜园子里，和她的茄子，辣椒、豆角讲话，嘴里碎碎念念，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跟它们说了些啥。我一去寻她，就经常看见她坐在土堆里，自言自语，眼神迷离地望着远处的山峰出神，那是我们那一带最高的山，因为山顶有三个突起，所以叫三角寨。

她跟我说，我死了以后就埋在这菜园，这里风水好，可以每天都看见三角寨。我就瞪她一眼，你胡说啥呢，你要长命百岁的，不会死，不许你说死。

人哪能长命百岁，你太公也就活了93岁，你太婆也只活了80多，你爷爷更短了，才68，我活那么久干什么。我死了可以保佑你们快快乐乐过上好日子。

年轻时的奶奶个子高挑，面目清秀，后来，奶奶老了，满头银丝，背也驼了，走起路来像个虾米，那是她六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出去砍柴，从山坡上滚下来，以为不要紧，在家躺几天就会好，结果是摔断了脊柱，耽误了治疗，后来找了个赤脚医生马虎给治了一下，没治好，驼了。

在菜土里劳作一天的奶奶常常忘了吃饭，弄得憔悴而疲倦，背也就更驼了，显得更年迈了。

有时候，她躺在床上休息，眯缝着眼睛，我总担心她就这样睡过去不再醒来，于是常常在她午休的时候跑去她床边呼唤她，她总是能在睡梦中答应我，有时候睡得深了，我叫好几声她都不答应，我就急了，以为她死了，在她身边嚎啕大哭。

奶奶死的时候，我没在身边。

我总以为她不会死，哪怕她那时候已经病倒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无知的我没有想到这是奶奶的最后时刻了。

一连几天，我给她端饭，她都不接，还要我喂她，我就生气了，以为她是跟我撒娇，故意赖上我，我就说，你要吃饭，就自己端着吃，不要别人喂。奶奶没作声，也没说，孙女，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

后来，我毫无眷念地跑出去了，没过几天，爸爸一大清早就打电话给我说，你奶奶昨天晚上去世了。

听闻噩耗，我悲痛欲绝，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赶到家的时候，亲戚朋友都来了，奶奶安祥地躺在床上，就像往常睡着了一般，我不相信她真的死了，死劲摇晃着她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悲恸欲绝。

奶奶过世，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给她妆洗的时候，我大声呼唤她，她和我真的有心灵感应，本来梆硬的身体变得非常柔软，躺在我的怀里任我给她洗抹穿衣。妆洗完成后，她的身体再次变硬了。

妆洗过程，妆洗师一再告诉我，不要将眼泪滴到她老人家的身上，如果这样，她会不放心走的。

我强忍着悲痛，和她一直说话，我看见她的眼角渗出一些眼泪来。

早知道如此，我绝对不会在的最后时刻离开她，现在想想都非常的后悔。我都不记得奶奶最后跟我讲的话是句什么话了，也不记得我们最后一面是何时何日了，我真是不孝啊。

奶奶走后不到一个月，我结婚了。因为婚期已定，奶奶知道我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因此，没有挽留我留在她身边陪伴她。

后来的日子，我离家几百里，不方便回家，每逢七月半或者清明节，我都要打电话回家，请父母帮我多烧点纸钱给她老人家。

有一次清明节前几天，突然梦见了奶奶，梦境里她衣着单薄站在一个潮湿而寒风凛冽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告诉我，她很冷。第二天，我就打电话叫妈妈清明时多烧点纸衣给她。

还有一次，她老人家又出现在我梦里，她跟我说，她在那里没什么意思，她不想当什么官，她只想回家种菜。

再后来，村里修路，奶奶的墓地被征收，需要迁坟，迁坟那天，当挖机掘开奶奶的坟墓，发现她老人家的棺木居然浸泡在一滩水中，湿漉漉的。

当父亲把这个情况告诉我时，我就明白奶奶为什么会托那些个梦给我了。父亲和伯父违背她老人家的遗愿，没有将她葬在她的菜园里。而是把她葬在了那所谓的祖坟圈里，她不愿意啊。

父亲把奶奶的棺木迁移到了她生前说要埋葬的那块菜土里，奶奶如愿能天天看到三角寨了，我也从此再没有梦见过她老人家了。

清明节临近，我的二小姐，您在那边还好吧，我们都如您所愿，日子过得非常幸福快乐，您就放心吧，如您泉下有知，睁眼看看这太平盛世，您一定会很欣慰，祝您极乐安康。因疫情原因，不孝孙女不能坟前祭扫，在此纸笺之上含泪叩首。

2022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