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我与伯父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之前伯母的去世已经给我留下了遗憾，我怕岁月无情，错过太多，决定在年前去见见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看看就好。

通过一番周折，在一个小区的传达室里，找到了正在上班的伯父。

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下着冻雨。接到我要去见他的电话，伯父就拿着雨伞在他工作的传达室门口翘首等待了。

在我脑子里，他依然是年轻时候的样子，魁梧挺拔的身躯，国字脸，一身正气，我从来都不敢直视他。二十年过去，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了，我怕不敢与他相认。

导航把我带到了伯父所说的小区门口，车刚停下，就见到一位身材挺拔，头发花白的老人张望着朝我的车子走过来，从他的身形和眉眼，我瞬间就认出眼前的老人就是我二十年没有见到的伯父。

此刻的伯父，精神矍铄、笑容可掬，特别慈祥。声音和从前一样，宏亮，带着乡音，别具一格的塑料普通话。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九十年代，当时我还是一个在县城读初中的农村小女孩，由于离家百余里，交通不便，周末基本不回家，要么在教室自习，要么就在伯父家蹭吃蹭喝。

当年的伯父是一家铁合金厂的工人，伯母是厂医院的一位医生。伯父一家四口，住在单位职工单元房，两室一厅的房子狭小拥挤。伯父伯母对我非常好，嘘寒问暖，如同自己的孩子。尽管年少外出求学，很少回家，但伯父一家给了我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家的温暖。

那时的伯父很忙，常穿一件原本蓝色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来去匆匆，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厂里，无暇招呼我们这些小孩。他自己两个孩子，加上我，就是三个，全都是伯母在照顾着。

工人家庭其实并不阔绰，增加一个人，就增加些负担，伯母并不嫌弃我，每天变化着做各种营养餐给我们吃，吃得最多的是青菜瘦肉汤和丝瓜蛋花汤，伯母说这个最营养，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对于在学校很少吃到荤腥的我，那真是饕餮大餐。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病了，在学校染了急性肝炎。伯父伯母不嫌我的病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把我带到厂里的医院给我治疗。那时我们家也是非常困难，得到消息的父亲，急匆匆地从老家赶了过来，除了一腔焦虑和一堆拜托的话语，什么都没有，治病的费用都是伯父伯母从日常生活中节约出来垫付的。

伯父非常喜欢我。常常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教育他的儿女，说：你们要向云朵学习啊，她在家里要带妹妹，还要放牛、打猪草，但人家还是这么认真读书，考到了我们县城里最好的学校，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呢，你们也争口气，让我也骄傲骄傲嘞。

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读书有多用功，考到县一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带妹妹和放牛打猪草，完全是伯父为了强调我学习环境的艰苦自由发挥给他两个在子弟学校上学的孩子的一种鞭策。这让我非常的自豪，但又有点尴尬。

记忆中的伯父言语不多，但句句顶用，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都是一言九鼎。所以小时候我还真有点不敢和他对话。

但时隔二十年，这次和伯父交流的内容，可能比我小时候在他家住了几年交流的还多。

我的到来，让他高兴得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他非常愉快地把我领到家里，跟我谈起了他现在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身体，他的家庭成员……我想，他应该感到很欣慰，至少我没有忘记他。

这次见面，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伯父。

他不再是印象中小孩眼中威严的大人了，而是一位慈祥和蔼、平易近人的老人。从他削瘦的脸庞可以看得见岁月的车轮碾过的痕迹。这些变化，让我积压在心中多年的负罪感再增加一重。我在心底深深地自责着，我是一个多么无情无义之人，直到今天才来看他，真的太不应该。

伯父见到我的那一刻，我感觉他眼中是闪着光的。他和我开场说的第一件事，是我中专毕业后给他写的那一封信，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封信。

那时候的我，迷茫，无知，面对自己的人生抉择不知所措，我把这些都写在那封信里，一起寄给了伯父，我希望我的人生能得到他的指点。伯父作为过来人，给了我正确的引导，他很认真地给我回了信，信里具体写了些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他在那封信里，给了我很多鼓励，也给我指出了一条不再迷茫的道路，我朝着他给我指引这条路，一直走到今天，走了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却无暇顾及那个曾给我指路的人。

当年，父亲带着一袋米就把我和那袋米一起交给了伯父，不说曾经吃过伯父家多少米多少菜，至少要知道感恩，至少要当面说声谢谢。然而，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没能做到。

当年的伯母十年前就去世了。后来伯父去了浙江，在他曾经服役的城市陪他的大舅哥（一位离退休军官）生活了五六年，直到大舅哥去世，才回到老家，找了现在的伯母，这些是我回家的时候，父母陆陆续续告诉我的。

伯父和现在的伯母依然住在原来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的指标房里，过着简单朴实的生活。堂姐和堂弟分别成家在浙江和哈尔滨，由于疫情，好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了。

伯父当着我的面，掏出手机给堂姐打了电话，当他掏出手机的那一刻，我的心再一次深深地自责了，我来之前提出来的那个令他不知所错的要求，真的太难为他了，我因找不到伯父，打电话要求他加我微信，发位置给我，殊不知，他老人家用的还是那种翻盖的仅有通讯功能的老式手机。我真的太粗心，没细想，伯父已经是一位七十六岁的老人了。

现在的伯母很健谈，和我一见如故。她拉着我的手，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伯父和她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说到伯父的身体，伯母说，你伯父除了耳朵有点背，其他都挺好，说他坏话他一句都听不见，说他好话他都能听到；每天坚持跑步，跑得比狗还快，你放心咯。说到这，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聊到从前的伯母，伯父的眼睛有点湿润，声音有点哽咽。现在的伯母就默默地伸过手去，抓住伯父的手，无限温柔地看着伯父，这一切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谈到伯父的工作，伯母的言语间带有一丝埋怨，但又分明洋溢着一种自豪，她说话的速度也就明快了很多，你伯父啊，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出去跑步，然后回来自己弄早餐，瘦肉青菜汆汤下点面条，有时候打个荷包蛋，天天如此，从不马虎，吃完后就什么都不管，走路上班去了。

十分钟路程就到了单位，时间还不到六点钟，早上接班是七点，这个时候，伯父没事做，就扣着手臂，领导视察工作似的，围着小区转上两圈，查看小区里是否有什么异常，视察完了，就开始工作。

每天上班伯父都做些什么呢？疫情防控，出入登记，收发快递，帮忙业主照看孩子，帮忙跑腿送信……什么都做，忙得不亦乐乎，每天下班的时候，当天的记录写得详详细细，业主的快递、工作记录本整理得井井有条，清清楚楚，一丝不苟，物业公司的老板特别喜欢伯父了，小区里的业主大大小小，也都喜欢他，都挽留他在那里上班，所以就一直工作到现在。

坐在一旁的伯父，像个小孩一般听伯母向我介绍他的情况，有些不好意思地乐呵着。

伯母说完这些，就开始数落了，每天只知道工作工作，也不知道在家休息休息，也不知道关心一下家里的人，不知道他到底图些什么，说完用眼睛剜了伯父一眼。

图些什么？不图什么。每天有班上，我就很开心，很快乐，过得很充实。我都七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八十了，谁还会请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去上班，要珍惜工作机会，晓得不。伯父说完爽朗地笑了。

再过几年就八十了，我心头一震，眼前的这位老人，分明就是一位心态年轻的小伙子嘛！伯父曾任单位的党委书记，从领导岗位退下来，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自始至终，保持一名优秀军人、模范工人的工作作风，如此认真的工作态度，如此高尚的职业道德素养，如此朴素的劳动观念，是我，包括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没有的品质，伯父用实际行动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职业教育课，想想我自己，每天好高骛远，埋怨这，埋怨那，心里惭愧不已。

眼前的伯父虽然比年轻时候消瘦了许多，但此刻的他，在我心里越发地高大伟岸。

离开的时候，伯父坚持要送我出门，由于不太熟悉小区里的道路，导航也不是那么精准，走了一点点弯路，伯父在没有打伞的情况下，坚持冒着寒冬的雨点在前面小跑着给我引路，尽管我一再告知不需要这样，但他装作没有听到，他小跑着，指挥着，我尽量用怠速慢慢前进，毕竟年岁大了，为了提前跑到每个转弯的路口等我过去，伯父还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就这样，一直引导到小区门口，目送我离去。

天那么冷，雨那么大，淋湿了伯父花白的头发，淋湿了他不再宽厚的肩膀，伯父在雨中笑着向我挥手致意，叫我开车小心，注意安全。雨水从打开的车窗飘落进来，打湿了我的脸，我的眼镜，模糊了我的视线。

后视镜里，此刻，站在梧桐树下目送我们离开的伯父，就像一块伫立在路旁高大的指路牌，不惧风雨，甘于奉献……

回来的路上，特别顺利，我感觉我比以前更加清晰自己要走的路，迈着无比坚定的步伐勇往直前。

伯父啊，请多保重！我希望您八十岁的时候，依然有人请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