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溪村的春天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晚一些,漫山遍野的野樱花开了,粉嫩嫩的;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暗香浮动,吸引了不少的驴友前来踏青、观赏。
这些年,老是有些城里人往这山冲冲里跑,不是看花就是顺着那些个野鸡路攀爬,连躺在王老二身旁的阿黄都懒得叫唤了,瞄了一眼继续睡觉,王老二坐在板凳上望着门前走过的三三两两,心里嘀咕着,城里人就是有钱闲的。
但今天这会子来的人似乎不是原来那帮人,装束不一样,西装革履的,村书记张汉良还陪在旁边,连镇长都来了,中间那位似乎在电视上看过,应该是位大领导,王老二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儿了,他们一行人指指点点,热切地谈论着什么。
阿黄都似乎被这些人特别的谈论吸引住了,和王老二一样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他们好像是在讨论什么大事。
隔壁院子的刘武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跟在旁边听新鲜去了……
等村书记一行走了,王老二点了根烟踱到前院。
“这村里有啥事情要发生吧?”
“可不是?!要修路啦!听说要把我们这搞成什么美丽乡村,开发乡村旅游。”
“乡村旅游?”
“是啊,要修一条路从这翻过去,翻到隔壁高山镇去。”刘武指着头顶的大山尖非常肯定地说。好像这个指示是他做出来的,无比的豪迈。
“这可是个大工程呢。那么高的山,能翻过去?”
“王二叔,现在咱国家什么事干不成?航天卫星都上天了,修个路算啥?”刘武吸了口气,伸出个食指在面前划了个圈说:“还听说要给咱村整个幸福屋场呢?!”
“幸福屋场?你没听错吧!”
“没听错!人家领导可就是这么说的!”
“没说要咱掏钱吧?”
“要掏钱?咱也没有啊,嘿嘿!”刘武摊开双手干嘿了两声。刘武两年前在农村实用技能扶贫培训班上学会了开拖拉机,现正在村书记的油茶基地帮忙打理。
“乡村旅游,乡村旅游,这山沟沟里除了岭就是田,有啥好看的?把我们这些人当动物园的动物圈起来等待人来参观?”
刘武哈哈大笑起来:“王二叔,你这就落后了,现在搞的就是乡村振兴的路子,你没看新闻里天天说要乡村振兴啊。”
“乡村振兴,我看他怎么振……”王老二嘀嘀咕咕,扣着手慢腾腾地往自家院子走去。
(二)
王老二家的院子里,几只老母鸡在悠闲地踱步觅食,顶着红冠子在窝边徘徊。正准备进窝下蛋的黑花见王老二走进来,吓一跳,一滩鸡屎“噗啦”一下掉地上,王老二皱了一下眉头,冲着里屋大喊道:“婆佬诶,把院子里的鸡屎扫一扫哦,都没法伸脚了。”
“不要嫌鸡屎,你吃鸡蛋的时候没见你嫌。”老婆子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扫帚翻眼白了一下王老二。
“你个傻婆子,这跟鸡蛋有关系吗?现在人家都盯着你这些个“大闺女”,懂吗?”
王老二狠狠盯了一眼大门口贴着的“门前三包”的牌牌,一股无名之火(实际上是恼羞成怒)腾地一下又上来了,那天在村委会开大会,村主任架子十足地坐在主席台上,郑重其事地对着大伙打着官腔:“为保障我村行政区域范围内美化、绿化和环境卫生的整顿治理,塑造省级美丽乡村的美好形象,我在这里再次重申一下“门前三包”责任落实这件事,……嗯,这个三包不是闹着玩的,是硬政策,必须落实的,各家各户务必认真对待,门前院后实行一包卫生、二包绿化、三包秩序……”
接下来,从县里来的驻村干部小周煞有其事地宣布了上月“最美庭院”的评比结果,全村五百多户,表彰了二十户,赵六那小子还得意洋洋上台领奖呢,王老二家居然给他评了个“不清洁庭院”被点名批评。
王老二一百个不服气,他对这个评分标准很不赞同,就因为家里养了几只鸡就被评为“不清洁庭院”?一个农村家庭,养几只鸡鸭啥的是不是最寻常不过了?
现场评分那天,几位村干部带着村民代表,拿着评分表,一进门就指指点点:这里鸡屎,那里鸡毛的,这里不整洁,那里脏乱的,居然还亲自拿起工具帮王老二打扫起院子来。
王老二点了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吐了个烟圈,想尽量平静一下心情,尽管王老二装得若无其事,毫不在乎的样子,但那张责任牌就像长了钩子一样时时勾着王老二的双眼,又像长了双眼睛,时时盯着王老二,无论他走到哪里,哪怕是看不见的地方。
那天会议一结束,小周就在小组长的带领下挨家挨户为村民张贴 “最美庭院”“清洁庭院”“不清洁庭院”等评价的牌牌。
走进赵六家,那真是一种享受,院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门前的菜园用红砖砌成一垄一垄,规规整整,长方形,每垄菜地之间都用水泥硬化了道路,菜地里的蔬菜长得油绿油绿的,豆角、辣椒、茄子、葱、韭菜……园子不大,但品种应有尽有,生机勃勃,跟个城里的小花园似的,无一根杂草。园子进门处两旁栽种了好些花草,有月季、绣球花、罗汉松、杜鹃……
小周走进去,恭恭敬敬地在门口最醒目的地方贴上一块“最美庭院”的红色牌牌,微笑着对赵六说:“六叔,不愧是老党员,做出了良好示范,向您学习。”说完向赵六行了个大大的军礼。
赵六被逗乐了,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贴完赵六家就到王老二家,王老二坐在门口没起身,小周刚伸进去的一只脚退了回来,满院子的鸡屎,让小周摇了摇头,“王二叔,你不能这样,怎么还是一院子的鸡屎呢?”
“跟你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小周无奈地找来扫帚,等小周打扫完,贴好牌子,前脚刚出门,王老二立马起身就将牌牌给撕毁了。
农村里不养个鸡崽啥的,还叫农村吗?农村整得跟城里似的,自己还是农民吗?前几天还有个城里人跟我订了四十只土鸡蛋呢!我不养鸡,城里人哪里有土鸡蛋吃,真是的!现在的政府真是管得宽,连自个家院的事都管起来了,我看你们是真的吃饱了撑的,刘三屋里的疯婆娘那副邋遢样,你们怎么不把她也给整治一下?我就不处理,看你们把我怎么样,拖我出去游街示众?把我告到法院审判了我?我呸……
(三)
两年前,张老爹那个读了大学的儿子汉良回来了,那小车,叫啥大奔的,唰地一下把全村人的眼睛都亮瞎了,村民用各种目光和言语评价着这辆车,夹杂着羡慕、嫉妒、怀疑、不爽,很少量的赞许。
村里头最漂亮的那幢大房子就是他老张家的,庭前院后的还栽了不少桂花树,郁郁葱葱,成了村里的一处好景致。平时,汉良也不大回来,家里就他爹和娘。
“爹,这次我回来就不出去了。”
“回来干什么?你个大学生就应在外面闯世界,回来这么个破地方有啥出息?你个傻儿子。”
“您和妈都老了,城里你们也住不惯,还是我回来陪你两老子好了。”
“我们要你陪什么?我们过得好好的,不需要陪。”张老爹急了:“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不是要你回来当农民的。”
张汉良不急不燥,微微一笑对他爹说:“爹,当农民挺好的!”
大学生回来果然是有谋算的,刚回来那会,天天往外跑,几个月下来,大手笔流转了上千亩山林,开发种上了油茶,他老爹,吓得心惊胆战的,这小子疯了,闹这么大动静,迟早要吃亏的。
谁知,接下来他又流转了几百亩土地,根据政策要求种上了苗木、果树,到镇上农技站请来了农业专家现场进行了指导。把自己家的院子挂上“龙溪山庄”的牌子搞起了农家乐。那些个往山里徒步的背包客驴友们走累了就在他家吃饭,有的还带着老婆孩子在他屋里住下了,说是体验农家生活。
这风头一下子就盖过了村书记老佟。当时村里正面临换届改选,镇上书记找了老佟:“老佟啊,听说你们村回来个年轻角色,表现不错啊,还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一下子就给村里解决百十号贫困人口的就业问题。”
老佟自形惭愧地说:“唉,老了,不如年轻人有冲劲了。”“新的村书记的人选有眉目了吗?”老佟脑子一亮,张汉良的形象就在自己脑海里浮现,于是说:“有了,有了。”
过了一阵子,老佟退下来,张汉良当上了龙溪村的支部书记。
(四)
这小子还不赖,一上来就各种动作,从市里争取了好几十万建了新的村民活动中心,举办了千亩油菜赏花节,这不又在折腾啥乡村旅游。
建个村民活动中心那是好事,但搞什么千亩油菜赏花节就糟糕透了。
开幕那天,阳光和煦,蓝天白云,金灿灿的油菜花明晃晃的,蝶飞蜂舞,彩旗飘飘,煞是好看。村里比过年过节还热闹,广播里播放着欢快喜庆的音乐,村民活动中心的大舞台中央矗立着一个大话筒,县里的领导来了,记者也来了,领导做了开幕会的讲话,下面的记者背着个大摄影机,猫着腰左拍右拍,村里天天在活动中心跳广场舞的那帮老娘们穿得花里胡哨,嘴巴涂得像猴屁股似的,还表演了节目。最后一个节目还挺有趣,镇村干部自编自演的地方方言三句半:
……
环境卫生很重要,垃圾分类第一条,城市乡村都要搞,记哒哦;
张家姨妈人客气,房前屋后蛮整齐,院子绿化花草多,清气;
李家嫂嫂蛮精神,就是死懒不勤奋,可惜屋里来不得人,失格;
党员组长带头搞,家家户户跟哒来,保护环境顺民心,应该咯;
党中央,真英明,习主席,是核心,高举旗帜朝前跑,乡村振兴,好!好!好!
……
节目是编得好,但其中的一句王老二听了挺不是滋味:“李家嫂嫂蛮精神,就是死懒不勤奋,可惜屋里来不得人,失格”,这不就是打他王老二的脸吗?王老二将手中只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在地上狠狠地用脚擂灭了,横了一眼大舞台,在大伙的哄笑中愤愤然地走出了人群。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好像全国全省的人都聚集到了龙溪村,把龙溪村挤得个水泄不通,人满为患,乱哄哄的,人喊车叫,从村委会一直堵车堵到了隔壁村,堵了好几公里,好好的油菜花田被踩得乱七八糟,到处垃圾兮兮。
气得王老二山羊小胡子一翘一翘的,扣着手往自家油菜地里走去。说是自家的,其实早就流转给了村里统一管理了,但不管怎么说,王老二认为不管怎么流转,那田始终是自己的,因为本本上登记的产权就是他王大坤的。他得去看看,去管理管理,那些没规矩的游客,可千万别把那油菜给踩死了。
王老二刚赶到现场,就看到有一个美女站在金灿灿的油菜地中央拿着手机左拍右拍。王老二跑过去,指着美女大喊一声:“诶诶,这位女同志,罚款四十!”
“什么?”
“什么?你懂不懂规矩,擅自进入花田,罚款二十,你和油菜花花合影,交二十!懂不?”
美女望着王老二,尴尬地说:“大叔,您这就过分了,别人拍照不要钱,我一拍照就要钱?这是什么规矩啊!没听说。”
“没听说,现在就听说了,我来了,规矩就来了,我说交就得交,我说罚就得罚!”
美女委屈地从油菜花中撤出来,说话间就要走,王老二拦住美女不让道:“拿四十块钱就走人。”美女虽不情愿,但在人家地盘也就忍气吞声拿钱消灾。
王老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没想到这钱赚得真快,五泡那傻小子在村里搞卫生,干一天都没我收入高,如法炮制,王老二一下子就罚到了一百二元。
当王老二正拦着一个乱丢垃圾的游客要罚款的时候,张书记出现在他身后。
“这位同志,请把你的垃圾捡起来!”游客很不好意思,连声道歉,捡了自己丢弃的烟盒走了。
“喂,喂,喂,丢了的垃圾就丢了,还捡起干什么,拿钱!”
“王二叔,谁叫你罚款来的啊?谁给你的权利?”
“谁给我的权利?就凭我是龙溪村的村民这个权利!张书记,我是在帮你管理秩序,再说了,这么多垃圾,清洁员五泡一个人也扫不过来啊!”“王二叔,你确实说得对,是需要有人维护秩序,王二叔你想为村里出力我能理解,但今天你只能维护,不能乱罚人家。这些游客都是我们村的财神,不能得罪,明白不?”财神?王老二不明白书记的话,我罚到钱才是我的财神,一大堆人跑到这里添乱,还是财神?
“张书记”,王老二趁热打铁:“你看二叔我身体怎么样?”“挺好!”“挺好是不?你看五泡一个人干活也挺累的,我能不能也参与一下子?”“你?”“嗯嗯嗯”王老二脑袋鸡啄米似的。“干保洁可是可以,但有个条件,你必须把你自家的那庭院给我打扫清洁了,什么时候把“最清洁庭院”的牌牌给拿下了,你就什么时候到村委会签订保洁员聘用合同书。”“说话算数?”“当然算数,但你现在只能维护秩序,不可再乱罚钱哦!”
王老二等书记走了,顾不上管理什么秩序,喜滋滋地揣着一百二十块钱往家赶,他要快点给老婆子报告这个好消息。
刚到家门口,老婆子眉开眼笑地跟王老二说:“老头子,咱家的鸡蛋今天全卖完了,还比平时高出五角!一共卖了一百八十多块钱呢!对了,地里的蔬菜也被抢光了,我说了是自己种着自家吃的,不卖!那些人非要买,我说我都不知道多少钱一斤,他们自愿给的,那些红菜苔就卖了好几十块,大花菜卖了一百多,老头子,今天咱家收入可不少啊!”
“咦,张书记说他们都是咱龙溪村的财神,这句话不假哦!”“老头子,你嘀咕啥呢?”“没啥,从今以后,咱家的那些个“大闺女”必须关起来喂养,院子里必须给我弄干净了。”说完,拿起扫帚打扫起院子来。
(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龙溪村就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偏远小山村,离城二十多公里,交通有些闭塞,听说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小分队曾经在龙溪村驻扎过,很多老一辈的爷爷奶奶都当过游击队员参加过革命呢。龙溪村山清水秀,树木资源丰富,自然风光旖旎,但由于交通不便,这里曾是落后的贫困山区,经过几年的扶贫帮困,山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片千亩油茶林就被列为省级示范基地,今年的乡村油菜赏花节就让龙溪村名声大噪!前年整体脱贫之后,龙溪村被市里推荐列为省级美丽乡村示范点,成为乡村振兴重点打造的对象。
通过那次糟糕的油菜赏花节,龙溪村看到了自己的最致命的短板,那就是乡村道路建设这块还存在严重欠缺,由于道路不畅、路面宽度不够、质量不行,只能进不能出,走进龙溪村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人一多就导致交通瘫痪,如果能把道路修好了,修通了,油菜花节会更加完美。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张书记向镇上书记汇报了此事,镇委书记亲自到市里请求帮助,这不就请来了分管乡村振兴的副市长,副市长通过实地考察觉得村书记张汉良的想法非常可行,大加赞赏:“小张啊,你这眼光不错嘛,这条道路一拉通,不仅造福你龙溪村,就连隔壁的高山村、梨花村也受益,顺便挖掘一下几个村的历史文化,利用已有的自然资源完全可以打造出一条绝妙的旅游路线,而且是全市最美的一条路线了!这个你们要尽快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实施方案报到市里,市里肯定要大力支持的。好好干,不错!”副市长拍了拍张书记的肩膀:“尽快拿出方案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请领导放心。”
村里的事,看似简单,实则困难重重,为了修路的事,张书记镇上市里跑了无数次,好不容易,市委书记出面在省交通厅争取到了一个一千万元的项目来支持龙溪村修路,但工程太大,一千万还是不够的,村里组织村民开了无数个会,最后决定人平二百元筹资修路。得到了广大村民的拥护。
张书记决定,这次修路最后筹不起的部分就由自己兜底了,现在既然选择回来当了这个家的家长,就得有个家长的姿态,为这个家付出点是应该的,他始终觉得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这辈子就得为龙溪村做点有价值的事,为父老乡亲做点看得见的好事、实事,一定要让乡亲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高老师曾经教导过他的,是他回龙溪村的初衷,也是他当村支书的初衷。
村里最困难的两户,张书记和李主任早就商量了,他们能交多少算多少,不强求。剩下的十多万,还得努把力,前些年从村里走出去办厂的王总,他那里起码得讨个两三万,在市里当了机关干部的黄书记那必须去一趟,镇上家具店黄同学那也是要去的,能争取的尽量都争取一下……
(六)
挖土机和工程车说来就来了。
龙溪村通往高山村的公路在青山绿水间破土开疆,一切都那么令人兴奋,令人激动。
工地上彩旗飘飘,挖土机,工程车工作时发出的哒哒隆隆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坐在挖土机驾驶室里的小李哥带着耳机,听着音乐,非常陶醉而有节奏地工作着。
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
村长穿着套鞋,带着安全帽和工程队的技术人员在工地上亲自指挥。山坡边上站了不少看热闹的老弱妇孺。尽管工程队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招呼村民,大家有事做事,没事的不要在这里围观,但还是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和好奇。
每天睁眼起床最让村民们兴奋的事情,就是去龙溪岭脚下看修路。壮观的场面让龙溪村的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现在的机械设备就是好,想当年修水库的时候,只有锄头扁担,肩挑手刨的,发扬的是愚公移山的精神,男女老少齐上阵,人人肩膀上都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呢。
看得最兴奋的还是那些孩子们。妇女同胞在家带孩子,经不住孩子们吵闹,就说,带你去看挖土机,好不好?那些小家伙一听挖土机,定是个好玩意,破涕为笑,牵着妈妈或者奶奶的手立马就说:“看挖土机去咯,看挖土机去咯!”村里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玩具,那的确好玩,好看!那场面足够震撼他们幼小的原生态的小心灵。看得上瘾,每天都要去看,看到吃饭都不愿意回家,有的爷爷奶奶干脆端着饭碗来工地给小孩子喂饭,那小孩根本不屑吃饭,他的心思全都在挖土机、工程车上,口里含着饭粒,手舞足蹈地指着挖土机嗷嗷叫着,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语言。
当然,村里的妇孺们也不仅仅是看热闹,她们轮流着从家里为工地送来了绿豆稀,水豆腐,和各家里特制的小凉茶,小点心。每天尽心尽力地招待着工地上的“民工”们,他们的老公,小叔子、大伯子、老爷子们……,工程车不能到达的地方,全靠村里人投工投劳。他们从家里带来了推斗、皮撮箕、锄头、铲子……,他们推的推,挑的挑,搬的搬,一个个干得蛮起劲,因为旁边还围着那些看似什么也做不了的看客,其实,她们在他们心中是最有分量的,为了面子也不能输给别人家的男人们,免得日后被人家的堂客笑话。
一级泥工技术师傅老高同志,放弃在外面一天能赚三四百块钱酬金的工作,带领几个壮实劳力,担任起一般人不能做的技术工作¬——砌驳岸。
砌驳岸,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技术和智慧。
那些牙棱角差的大石头,咵啦啦从工程车上卸下来,灰尘腾起,像个蘑菇云,杏黄色的灰尘慢慢地落在了村民们的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一个个灰头土脸。老高顶着一头扬灰站在驳岸上,微微抖动着那紫色嘴唇叼着的烟屁股招呼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五子,把那块弄上来。小五子顺着老高的手势,走近一块将近百十来斤的三角形石块,“嘿咻”一下,把大石块给递了上去,高师傅跨开双脚,把石头移到他刚抹上水泥的那个窝窝里头,石头尖尖一角刚好套进缺口,高师傅将旁边溢出来的水泥用砌刀添到了另一侧水泥不够的缝隙里,站起来,用脚轻轻踩了踩,石头四平八稳,规规矩矩地落在了驳岸上。瞧,这就是技术,高师傅的技术。
工地上一点点进度都牵动着村民们的心,今天挖到哪里了?明天修了什么?嗯,每前进一点点都好像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功劳,正是他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他们每个人都好有成就感,那些好奇的看客好像他们不去看,挖土机就不会往前走一样,每一抔土都是经过他们的眼神、手势、口水加参谋一起挖走的,每一点点进度都是在他们的检视下完成的。
(七)
挖土机到了刘武家老屋门口,一棵老樟树拦住了去路。拦住去路的还有坐在樟树下的刘武的父亲刘老倌。挖土机只好在原地哒哒哒地发愣,等着装树的城里的拖车也停在路边上。
每天观战参战的人们都很兴奋,唯独愁坏了刘老倌,老屋里的这棵樟树他必须要保住,没有了樟树,樟树湾也将名存实亡。事到如今,刘老倌别无他法,只能用他那瘦弱干瘪的血肉之躯护树了。
这棵老樟树别说三百年,一百多年的历史是有了,是刘老倌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老祖宗栽下这棵树的时候,就跟刘老倌的爷爷说,砍树不如栽树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它会庇佑你们的。后来樟树长大,树干粗壮,开枝散叶,气势磅礴,树冠直径足有四五十米开外,慢慢地这棵树就成了村里标志性的大树,村里人也就给刘老倌家的屋场叫樟树湾了,过了樟树湾就上龙溪岭。
工程动工前,书记村长轮流上刘老倌家和他打商量,做工作,龙溪大道经过樟树湾,您家这棵树必须要挖,不挖,这路就不好修。刘老倌始终没松口,心里隐隐地担忧着。
王老二为了修路都让出了自己家的晒谷坪,永明都把原来政府要出钱给补贴都没拆的老屋都拆了,刘老倌就是不答应砍树,叼着烟的嘴始终沉默着。
工程不等人,刘老倌的工作还没做通,工程车就已经开到樟树湾了。
“你们要挖树,就先把我挖了。”刘老倌长着灰白胡子的嘴巴朝着挖土机叫喊着,声音嘶哑,他靠着大树盘腿坐在地上,他喘着粗气,嘴角残存的白色唾沫随着他激动而微微抖动的嘴唇一张一合。
“老刘叔诶,一棵树而已嘛,需要你这么不要命地护着?修这条路意义有多大?难道你不知道?”张书记蹲下身子苦口婆心地劝说。
“刘公及,你反正都不住这老屋场了,要这树何用呢?”
“人在树在,人亡树亡!”刘老倌哭了,他爬起来抱着大树放肆大哭,他的那灰蓝色的鸭舌帽掉了,咕噜噜滚出好远,头顶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在风中凌乱着,屁股上的黄泥巴跟着一抖一抖往下掉。
“我们用挖土机把树移开,找个合适的地方种起来,要得不?”
“要得不?要得不?你们难道不明白一句老话,人挪活树挪死吗?”
人们不能理解一位老人对一棵树的眷念!
村里和刘老倌一起长大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棵树对于刘老倌来说是多么珍贵。刘老倌出生在这个老屋场,这棵树就是他一生成长的伙伴。在他的心里,这棵树已经不再是一棵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刘老倌还小的时候,白天他在树下和小伙伴们玩耍,晚上在树下听老人们讲故事。还是吃公共食堂的时候,刘老倌的娘因为生活苦,一时间想不通,就搭了一根绳子在树上准备吊死,谁知,人刚一悬上去,树枝咵啦一下就断了,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刘老倌和他爹吓得魂飞魄散,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宿。
刘老倌的爹问刘老倌的娘,他娘,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刘老倌的娘说:我走了,省点粮食给崽吃,不能眼睁睁看着崽饿死啊!黄皮寡瘦的刘老倌哭着说:娘,我再也不要吃白米粥了,米糠粑粑喷香的,也好吃!刘老倌的娘抱着刘老倌哭,崽诶,米糠粑粑吃了你拉不出屎来哦!
刘老倌自那时候起就非常感激这棵灵树,要不是这棵树断掉枝丫,他的娘就和他阴阳两隔了,他宁可吃糠咽土,也不想她娘死。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们也是明白的,刘老倌还住老屋的时候,人们夏天干完活就往他家的大树底下乘凉打讲聊天,有时候坐到半夜都不想走,这棵老樟树,对于龙溪村的人们来说,有着许多的记忆。如果说出个调查问卷,估计会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不同意毁掉这棵树。
工程不能停啊,这挖土机可是按小时收费的。
“刘老倌这工作不好做啊!”村支两委和工程队的人坐在办公室商量对策。
这棵树,我建议还是不要移走了,刘老倌这样闹别闹出人命,工程队的队长有些害怕。
不挖树也不是不行,就是工程量要加大,绕过刘老倌的老屋场从河道处开路,但如此一来,工程量大大增加,费用也大了不少。
张书记沉思片刻,桌上一拍,就这么定了,费用我来承担。
刘老倌的树总算是保住了,村民们也欢欣鼓舞起来。
(八)
龙溪大道遇水架桥,逢山开路,沿着龙溪沟溪流直奔大山深处,蜿蜒绵长,爬上了龙溪岭顶。
新路经过张书记的油茶林的时候,趁大伙休息,张书记就指着油茶林笑呵呵对工程队和村民说,等道路一拉通,我就要在我的油茶基地建一座加工厂,申请一个茶油品牌就叫“龙溪茶油”,怎么样?
工程队和村民听了,向张书记竖起了大拇指:书记就是书记,有魄力!我们的龙溪茶油就是好吃。绿色食品。我们还要打广告,到县里,市里,不,到省里,中央一台的电视里去播放,买到全国各地去……村民你一嘴我一嘴地替龙书记规划着。嗯,你们就吹吧,看能把那牛皮吹破不?张书记乐了。那不是吹牛,刘武接过话茬,只要我们跟着书记,就是有肉吃!就知道吃肉,看看你现在这肚子!张书记用食指点了点刘武突出来的大肚子。刘武缩了缩他的大肚腩,忍住笑说,书记,厂子成立了,你给我个经理当当呗?什么经理?吃货经理?哈哈哈,工程队和村民都大笑起来,欢快的笑声在山顶荡漾着,随风飘出很远、很远……
经过一年零三个月的日夜奋战,龙溪村的大工程终于竣工了,一条平整宽阔的柏油道路在龙溪村蜿蜒而过,站在龙溪岭顶俯视整个村子,白墙红瓦的村落,点缀在道路两旁,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错落有致的油茶基地,清澈蜿蜒的溪流,……一幅新农村的画卷欣欣向荣地展现在人们眼前,龙溪村悄然间变得高大上了。
工程竣工后,村民自发举办了庆典活动,道路沿线飘着老高老高的彩色气球,打了横幅,热烈庆祝龙溪大道胜利竣工;高唱文明曲 共走致富路;美丽龙溪欢迎您……西乐队、腰鼓队和广场舞队的在前面开路,横幅穿插其中,全村男女老少无不容光焕发,春光满面,簇拥着书记和市领导在新公路上举行步行新路仪式。龙溪村人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和骄傲,他们感觉,有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进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田,暖暖的。
村里人笨嘴笨舌,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语,当领导问他们话的时候,他们就只会憨憨地笑着,有大胆的就当着记者的摄像头说:这条路修得太好了,感谢党和政府的好政策,感谢社会各界对龙溪村的大力支持,我们作为龙溪村的村民感到很幸福。
说这话的是村里退了休的高老师,当天晚上,大家在电视里看到了白天龙溪村的盛况,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高老师在电视里讲话。
不久后,樟树湾被挂牌市级幸福屋场,龙溪村被评为省级美丽乡村,络绎不绝的旅游大巴车开进了龙溪村村民活动中心大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