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蒸桑拿似的夏天的下午,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附近的敬老院。女院长非常热情地迎接了我们。
走进锈迹斑斑的大门,抬眼就看见两位老人,一胖一瘦,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头顶的风扇叽叽呀呀地转着。院长双手合十,弯着身子非常开心地告诉老人:“有人来看你们啦,给你们买了好多好吃的,高兴吗?”
两位老人像孩子一样茫然地看着我们,脸上并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笑容。
在我们和院长交谈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其中那位瘦小的老人,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们移动,于是,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想,他可能渴望和我们交流。
当我坐下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左手在不停地颤抖,我这才注意到他面前停放着一台破旧的轮椅,看样子行动不便。
我说:“老人家,您哪里人啊?”
老人迟疑了好大一会,慢慢转动着灰白的眼球努力思考了老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北乡啯。”老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被痰粘住了。
我望了望他干瘪空洞的嘴巴,上颌仅存的两颗黑牙与光秃秃的下颌牵着一缕痰丝。我期待从这个洞里挖出些关于他的信息。
“家里还有谁啊?”
“有谁啊?我崽!”这个回答快而准确。
“他会来看您吗?”
“看您?”
“看您!”
“看的。”
您贵姓啊?
“啊?”
“我说您姓什么?”
院长看着着急:“曾公,你姓曾啊,你又忘记了?”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旁边的那位大个子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一言不发。大脸盘子显得异常苍白,脸上的肌肉无趣地下垂着。
“曾公,你们俩关系好哦,你们经常在一起玩吧。”我指了指旁边的老人。
曾公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叫什么名字?”
曾公摇了摇头。
“你们每天在一起,为什么不晓得呢?”
继续摇摇头。
“你们还坐在一条凳子上啊。”
“哟哩哇呢,哇不清(方言:怎么说呢,说不清)。”曾公慢慢转动着眼球,似乎在努力思考,但组织不到语言。
“哟哩哇(怎么说)不清呗,他不是王富贵吗?你们每天在一起吃饭啊。”院长像责备小孩似的耐心地跟曾公及说。
“您到这多久了?”
“一年。”
“何止一年,五六年了。”院长替他回答了。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不?”
“哟哩哇呢,哇不清(方言:怎么说呢,说不清)。”说完这话老人将目光投向了院长。
“中了风来的,崽女两三年都没来看他了,已经欠院里费用两三年了。”院长说。
这时,工作人员给老人们发放下午的点心了,是一盘切了片的苹果和一瓶牛奶,端到老人面前:“曾公,吃苹果不?”
老人摇了摇头。
“您为什么不吃?”
老人张了张嘴,转过来给我看。黑洞似的。
“牛奶,吃吧?”工作人员问。
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牛奶抱在怀里。脑袋转向另一边,无法再沟通下去。
我起身:“曾公,您慢慢吃,我走啦。”
“走啦!”曾公喃喃地说。两位老人的目光像八爪鱼似的紧紧地抓着我。我笑了笑,挣脱,走了。
走廊里三三两两坐着些老人,像美术生画本上形态各异的模特。看了让人揪心。
上楼,来到一个看上去比较清爽的老人的房间。
这是位婆婆,微胖,盘腿坐在床上。精神花白的短发,面色红润,皮肤白净,蓝色印花短袖,黑色绵绸长裤,周身干净清爽。
我和朋友轻轻地走了进去:“婆婆,我们来看您了。”
“你们是哪里的?你们是好人啊。”
“我们就是这附近的。”
“附近的,好。”
“您身体还好?”
“我哪里都好,就是这腿不行,走不了啦。”
看出来了。
“我清白着呢,那些老家伙,都不清白呢,打讲的人都没有。”
“我很卫生的,你闻闻,我头发喷香的,我每天都洗澡。”
老人很健谈。
“住在这感觉还好?”
“好是好,感谢政府的关心。但是,要不是动不了了,谁愿意住这里?你们说是吧?”
“是!”
“家里人会来看您的吧?”
“过年的时候,我崽接我回去过了年。他们都要上班,忙着呢!”
“在家呆了多长时间?”
“吃了餐中饭就走了。”
“为什么不多待点时间?”
“他们都忙,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哦。”我们沉默了片刻。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床前停放这一张座椅式的便盆,盖着盖子,很干净;靠墙摆着一个小矮柜,上面摆放着水杯饭盆等一些随身用品,还有一瓶辣子鸡,两个香蕉;矮柜和床之间斜靠着一副拐杖,对面墙上有一台很小的电视,窗台下有一张藤椅,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藤椅上,整个居室简洁而温馨,这可能是这院里的VIP居室了。
“我帮您剪下指甲?”
“那敢情好,我眼睛蒙,看不清,劳烦你了。”
“没事。”
我蹲下身子给老人剪指甲的时候,老人家说了很多,我想,准是憋坏了,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工作人员也忙,哪有时间老来陪她唠嗑。
突然,闯进来一个人,对我说:“你回去告诉我娘,叫她明天来一趟,我有事跟她讲。”
我们认识?我抬头看了看那人,是位高个子老人,男的,手里拿着个苹果,一掂一掂地在手里转动着,眼神游离。
“妹子,别理他,他那岁数了,哪里还有娘。”
“你快走,又是来偷我东西的吧!”婆婆呵斥道。男人自讨无趣,讪讪地走了。
“他偷我的牛奶,偷我儿子送来的东西,他什么都偷。”
“他还这样啊!院长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管得了他哪一刻?他老是在这里游荡。”我笑了笑,“偷点就偷点吧,就当送给他吃了。”
“那倒是,能有什么办法。”
我费力地剪着那些厚厚的灰指甲。老人家一再地感谢我。我想,如果有时间,我需要再来看看她老人家。
刚剪完指甲,工作人员送来了晚餐。我说,现在才几点,就吃晚餐吗?
老人家消化慢,吃得又少,吃晚了,胀肚子,睡不着,所以要早点吃。工作人员解释道。
我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手,折回来对婆婆说:“我喂您吃饭吧。”
老人连忙摆手:“不用,我自己能吃。你看,我利索着呢。”老人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给我看。
从婆婆房间退出来,我听到走廊尾端闹哄哄的,便走了过去,一位理着平头的骨瘦如柴的婆婆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条的木头沙发上,单薄的身子,一直在摇晃,嘴巴里开心地说着话,一嘴的饭粒,淋淋洒洒,地上已经掉了很多。旁边站着一位工作人员和我的另外一个朋友,见我过来,工作人员指着我对老人说:她给你喂饭,好不好?老人没有理会,继续大声地又说又笑,说的什么?俄语?日语?一句都听不懂。
你听得懂?我问工作人员。
不知道说什么?每天都这样,没人能听懂她说什么。
但她不管这些,依然用她自己的语言说着她自己的事情,看到我们都很好奇地看着她,她是不是觉得,她精彩的故事已经成功地吸引了我们?说得那么有趣,那么的高声,那么有兴致。
每个老人都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只是局外人,一时间也走不进那扇门。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舀起一勺饭,送到她嘴边,她立刻闭上了嘴巴,不再讲话,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微笑,向她点头。她突然大笑起来,用根本听不懂的话跟我交流。我抖了抖勺子,她一把推开我的手。
也罢,看来她很戒备。
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经过一个房间,门敞着,工作人员正在里面伺候一位老人方便,当工作人员从后面费力地将她的裤子脱下来的时候,一个焉了的大南瓜似的肚腩掉了出来。在她旁边的床上还躺着一个老人,侧着身子,像一具干尸,一动不动,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在走廊的转角,又遇到了那个手拿苹果的高个子老人,他又对我说:“回去告诉我娘哦,叫她明天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讲。”
我点了点头说:“好!”然后就下楼了。
整个敬老院,除了后院疯狂生长的杂草和院长爽朗的笑声,一切都显得暗淡无光。
忧伤的情绪在胸口肆意疯长,几乎要把我缠得透不过气来。
院长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没办法,这些老人总归是要有人照顾的,天天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是特别的难受。呆久了,心情也会不好。我总是告诉自己和我们的工作人员,一定要尽心尽力,用心照顾好他们,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算是积德行善吧。
院长爽朗的笑声和善良的话语,像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敬老院的角角落落,也撒在老人们的心中,我为生活在那的老人感到温暖而欣慰。
离开敬老院的时候,夕阳西下,余晖灿烂,太阳红得像一只大红的柿子挂在天边,再美的夕阳也有夜幕降临时候,生命大抵就是如此吧。
垂暮之年的荒凉,人人都要经历,人,总是会老的。从他们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们自己的未来。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活成这样。趁着年轻,还很健康,抛开那些庸常世俗的烦恼,珍惜时光,好好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