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每年端午，我都要回娘家陪父母过节，这是我们家的传统，今年因疫情，又加上儿子学业紧张，估计又难以行程，心里不免有些惆怅。

犹记得前年端午，因遇高考，有些工作需要加班，原本答应爸妈回家过节的，却不能如愿。电话那端，父亲说：“你们忙，工作重要，不要牵挂家里，我们都好，不需要回来的……嗯，还堵车，累……”挂上电话，明显感觉父亲情绪有些低落，我也有些难过起来。

的确，每次回家都只能是节假日，堵车成了回家的常态。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回家，想回家看看父亲，看看母亲，看看家乡的风景，看看母亲养的鸡鸭猫狗，看看父亲养的鱼塘和他种的蔬菜。

所幸节日的最后两天，我完成了工作任务，心里迫切地想回家。接到我们已经出发回家的消息，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明显很开心，像个孩童般爽朗地笑着。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长途驾驶，我们平安到家。

听到车子的响动，母亲从屋里迎了出来，满脸的笑容让我忽略了她脸上的皱纹和黑发中夹杂的白发。父亲像往常一样，非常淡定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似乎更瘦了，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肩上，空瘪瘪的样子，父亲讲话的声音明显没了以往那般中气十足。

卫生间门口堆放着父亲换下来的衣物，湿漉漉的还沾有泥土，问母亲，父亲干什么去了，衣服咋弄成这样？母亲笑了，说：“刚才你爸听说你们会回来，非要到鱼塘里撒网捕鱼，结果，连人带网一起掉进池塘了。”

我震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印象中，父亲力气很大，脚步矫健，动作敏捷，怎么会？母亲看出了我的诧异，说道：“他总以为自己年轻呢，老逞强，一个将近70岁的糟老头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小伙子。”我突然间意识到，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依然停留在十多年前，现在的父亲，瘦得让人心疼，只有脸上似乎还有些肉。但母亲说，那不是肉，是浮肿。我的心想撒了把盐似的，紧紧的，很想走过去，像小时候他抱我那样抱抱他，鉴于成年人的那些拘谨，我始终没有挪动脚步，眼睛里涌出些温润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

父亲在旁边陪着笑，安慰我们说：“不知道咋的，就那样掉下去了，不碍事，冇事，冇事。”

我们都知道，那口池塘是多年前父亲不听劝阻一手一脚亲自挖出来的，深浅度他自己还是有些把握的。

我望向父亲，他尴尬地笑着，刚洗的头发还有些湿润，额角有一处擦伤了的痕迹，有点点渗血，我想给他上点药，他固执地不让，摆着手说，没事，没事，这点小伤涂什么药。伤口的确不大，也只能由他去了。

父亲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一上午，为我们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餐团圆饭。这饭菜的味道，依然是儿时的味道，尤其是那妈妈做的那盆鱼，放了我喜欢的紫苏和酸藠头，酸甜香辣，那是我思念已久的妈妈的味道。

饭桌上，父亲没有像以往那样喝酒，他说，戒了，听医生的。我说，为了身体，戒了就戒了吧，戒了好。没有酒，父亲似乎吃得不太畅快，点到为止。他自己不吃，一个劲地叫我们多吃点。

饭后，我问起父亲的病情，父亲说，好多了，没事了。我说想看看他的化验报告，他说，不用看，都很正常，医生说恢复得蛮好。我坚持要看，父亲只好找来给我。化验单上很多项目都不太正常，还有贫血的迹象，类风湿因子依然很高。我嘱咐他要按时吃药，有哪里不舒服就及时去看医生，我说这话时，心里深深地自责着，要知道，从家里到县城有百多里路，清早就要出门傍晚才能回来，看一趟病要一整天。有一次等化验结果，误了点，没有搭上回家的直达车，一个人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天黑了才摸到家，走痛了腿，在家躺了一天。

平时，我们都不在家，要让一个生病的老人独自一人去县城的医院看病，着实是挺难为他的。非常愧疚的是，我还没有陪父亲看过一次病。市里医院人多，况且现在看病都是这项检查那项检查，信息化就医，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是多么的无助和困惑，所以，他总是推脱说不想去，就在家里附近的诊所看看，小诊所怎么能治疗他这病？

沉默了片刻，我向父亲提议，叫他准备“长生”材料，材料费我来出。对于这个事，我本来就很忌讳，但我一直不提，我怕父亲说我不孝，提了，我怕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尤其是在他生病的时候。父亲说他会准备的，我补充说，放在家里添寿，父亲讪讪地笑了。

聊了一会儿，我提议给父亲母亲拍照，父亲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立马就说，我去换件衣服，看着他进去换衣服的背影，我的眼眶再一次热了。换做以往，他总是说，有什么好拍的，然后就走开了。

父亲换了衣服出来，白色衬衣，深蓝的裤子，黑色小皮鞋，甚是精神。母亲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一家人来到门前的院子里，我为父亲拍了很多张照片，站着的、坐着的、全身的、半身的，单人的，大家一起合影的……父亲很配合，看过照片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去照相馆拍一张大的。”我没有回话，心里特别难受，我知道他说的是那种照片。

第二天准备回家，父母为我们准备了很多农产品，鸡鸭鱼肉蛋，蔬菜，水果……还说农村里没什么好东西，一股脑地往车尾箱里塞，满满当当装满一尾箱。

正收拾东西的时候，坐在门口的父亲突然说：“不知咋的，脚趾头总是没有知觉，冰凉的。”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难道一个男人也跟女人一样手脚冰凉？更何况是冬天都只穿两件衣服的如山的父亲？我一时间没有想出应对手脚冰凉的法子，在父母的目送下，匆匆上车走了，一路上琢磨着这件事，难道是贫血引起父亲的手脚冰凉？嗐，我该告诉他，多吃点营养的东西，多用热水泡泡脚。

如今的父亲，果然不同以往，想着，心里一阵阵的疼痛。常回家看看吧，不要等到后悔的那天，有父母在，根就在，有父母在，家就在，人生才有来去和归途。

时光易逝人易老，我突然很害怕时光流逝，害怕看到父母头上的白发，害怕一切易于苍老的事物……我告诫自己，今年端午，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