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庄出了一件稀罕事儿,就是梅萍和大海除夕私奔了。
大海家兄弟姐妹多,共有五男二女兄弟姐妹七个。五男二女在那时的农村是很少见的。大海是老大,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梅萍和大海是一个生产队的,住的也不远。大海和梅萍两人在生产队干活中相互有了好感,慢慢两颗心靠近,谈起了恋爱。
梅萍家死活不同意,尽管都是在农村,家里条件都不太好,但也有些小的差别。大海家的条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大海家境的确不算好,弟弟妹妹多,能干活的没几个。梅萍家里虽然过得一般,但是上面有哥哥姐姐,爹娘身体又好,爹爹是种地的好把式,在队里犁耧锄耙样样在行,在大部分人面前那是有面子的人。所以梅萍的爹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后来大海请巧嘴婶婶专门去提亲,结果吃了闭门羹。巧嘴婶婶看着两个孩子不错,你情我愿很是般配,隔了一段时间在大海和梅萍的央求下就又去梅萍家说和。
这次梅萍的爹碍于面子,蹲在墙根抽着旱烟,任凭巧嘴儿婆儿的嘴跟说书的一样,叨叨个没完,他半天没说话,一直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心想梅瓶这死闺女这是咋回事?都说了不让和他家结亲戚,你咋都没想想,他家那是啥人家?一堆吃饭的主儿,没有下地的人儿。这个巧嘴儿娘儿们也是的,你是得了他们啥好处了,嘡嘡嘡地一个劲儿地往这儿跑,也不嫌烦。
他狠狠抽了几口烟,把烟灰儿往石头台儿上啪啪啪一磕,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他婶子,你给孩子们说媒、提亲是好心,我也不能驳你的面子。可是这两家的情况你也看着哩,当爹娘的谁也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要么你再看看,咱闺女还不大哩,等你遇见好的人家再说。和大海家都在一个生产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回去给大海家回个话,让他家再找找,遇见好的闺女儿成婚,俺也不眼气。俺家闺女粗笨,也配不上他家。他家要是非一棵树上吊死,你让他给拉五间房的石头,把房子磊到屋檐平再说。
梅萍她爹心想,这样一回话,大海他家就知道咋回事儿了。就等于说,你们家死了这条心吧。
拉五间房的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葛家庄靠山吃山,盖房子要到山边打眼儿放炮,清土开山,撬石装车,重车上下坡儿,这几里地远,一车车拉回来。别说铺门石,铺窗石,压门石,压窗石,门墩石,就光是把角石,磊石,净净面儿,錾錾花纹没有几个青壮年,老石匠,年把地的功夫是完不成的。巧嘴婶婶一听感觉这活儿太沉,明摆着还是不愿意,心里为大海捏了一把汗。
巧嘴婶婶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心里自然明白这头儿主家的意思,心想你这是挖个大坑打了堵高墙啊。脸上还不能带出来,依然笑盈盈地说,哥的意思我知道了,没事儿,我知道咋给他家说了,一会儿回去给大海娘回个话。
她扭身来到大海家,对大海说了梅萍爹爹提的条件。大海娘说这老不死的提这么高的条件,不愿意就不愿意吧,还说要五间房子的石头,咋着,想把俺儿累死吗?他婶你是知道的,五间房的石头恐怕得好几个人弄年把地儿才行。气得大海娘脸色涨红,胸脯一挺一挺的。
巧嘴婶婶连忙附和,是呀是呀,这哪是成亲呀,明明是刁难人嘛。不过这老倔头总算是开口了,比上回去强些了,上回死活不吐口,这回孬好还说了几句。
大海娘问,梅萍娘说啥么?巧嘴婶婶说,你不知道她家老倔头说了算,梅萍娘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听着,插不上嘴,一个劲地做活。
大海爹回来了,一看巧嘴儿婆儿和大海娘在说话儿,就知道巧嘴儿婆儿为孩子的亲事儿来回跑腿儿。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感谢巧嘴婶婶跑前跑后地为大海的亲事操心,一听老倔头的条件,脸色凝重,慢慢地点起一袋烟,鼻子里穿出两股浓浓的烟雾,一会儿半个屋里充满了烟草的味道。他说,估计老倔头是想让咱知难而退哩。他嫌咱家穷,不能明说,眼下两个孩子又都愿意,又怕街坊邻居说闲话,所以提了个这条件。咱不答应拉石头就是咱大人怂了,到哪儿也不会有人说他啥事儿。不信你走着瞧,等咱们拉齐了石头,给他盖了房,他不定又想出啥孬点子嘞。巧嘴婶婶连忙点头。
大海听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第二天在往地里拉粪时和梅萍一辆车,一个人拉车,一个人推车,一边拉粪一边商量怎么办。梅萍也没有啥办法,急得一路红着脸,皱着眉,撅着嘴不说话。
冬天到了,地里的活儿不太紧。大海就找人炒炸药,买雷管,炮线等开山炸石头的东西。准备为心爱的梅萍家拉石头。
大海的三个弟弟为了大哥能早日娶到媳妇儿,都决心出把力气,加入了上山拉石头的行列。
在一个晴暖的日子里,大海和三个兄弟拉车去山上拉石头。当他们刚走到石料坑边上时,咋也没想到突然一声巨响,他们中午点燃的一个炮不知道为啥下午才炸响。三海离炮最近,顿时碎石乱飞,烟土弥漫,三海和车子都飞上了天空。当大海回过神来,忙喊最小的四海。四海虽然满脸流血受了伤,因为他走在最后边,人没什么大事儿,二海也被石块砸伤。惊魂稍定,他们突然意识到不见了三海,大声叫喊三海的名字。带着哭腔的喊声飘荡在空旷的山坡上,咋也无人答应。四海突然发现三海的一只胳膊在不远处。他们哥仨哭着四处寻找三海的尸首。其他开山的人都来帮忙,找了半天也没找全。
三海的突然身亡给大海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几天吃不下饭,觉得没法向父母交代。梅萍当天晚上就知道了三海出事的消息,心里很着急,但是一个女孩家这时候没法到大海家去,因为大海家挤满了前来安慰、帮忙的邻居。
大海和梅萍几天没见面。各自都想找个机会说说话,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三海安葬了,过了几天他们终于在杨树林见面了。大海表情严肃,情绪低落,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梅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梅萍说三海的死都怨我,我这几天都没睡好觉,一闭眼就能看见三海拉着车;刚一混沌着,眼前就是你领着他们又往上山走了。我都快疯了。真的,这几天我也没法找人说话,真的,他们给我端的饭我都没吃一口,我真的快疯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其他的啥也别说了,我铁了心了。
梅萍从后面一把搂住了大海,脸紧紧地贴在大海的身上,情绪激动,眼泪哗哗地流。两个人半天谁也没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压得人透不过气儿。
大海默默地站着,慢慢转过身,手拉着梅萍的手,一把将梅瓶揽在怀里,低头看着梅萍,闻着梅瓶头上散发的味道,感觉今天俩人都和平时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彼此之间心跳得厉害,嗵嗵,嗵嗵,好像两颗心要跳出来,又好像整个世界在跳动。他们好像跳着,跳着,要趁着月色,跳离这浑浊的村庄,飘扬着去和牛郎织女做前后邻居。
两颗跳动的心紧紧依偎着,任凭寒风阵阵,河水哗哗。过了好一会儿,大海回过神来,愁绪又上心头。面对梅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难过的心情还是有点复杂。因为他知道,即使三海死了,梅萍她爹的思想也不好改变。
转眼到了春节。
家家户户都欢欢喜喜忙着蒸馍、蒸花糕,卤肉,打扫院子。学生们放假了,到处是孩子们热热闹闹的追逐,打闹声,街上不时传来零星的炮仗响。
梅萍的家人也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但是梅萍却咋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与大海的事一直没有进展。梅萍横下一条心,决心除夕晚上最后一次跟父母说自己的亲事。
除夕晚上,万家灯火,家家都把年集上买的大红蜡烛点上,把卤好的猪头或大块的猪肉摆到桌上,给祖宗、神灵立好牌位,虔诚地燃香上供,祈求来年祥和平安。
梅萍家也是这样。梅萍她娘洗过手,开始摆供。
把肉用大盘子盛好,又插上几双筷子,恭恭敬敬地点上三支香,整整齐齐地插在香炉里,十分虔诚地跪在堂前磕三个头,似乎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梅萍的爹在一边看着,心里也在默默地想着什么。
梅萍坐在炕上,眼睛无神地在昏暗的墙上游离着,但是耳朵没闲着,一直在里间听着外面的动静。等爹娘摆完了供品,准备包饺子时,她下炕走到父母身边,低着头问父母到底同意不同意她和大海的事。 父母没想到这丫头能在大过年的问这事儿,没好气地回绝了。
梅萍咬着嘴唇,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说,爹娘呀,这是女儿最后一次求你们了,但凡女儿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在这大年三十晚上问自己的婚事儿。我也不是没人要的主儿,我就是相中大海了。他家再苦,今后作再多的难,吃糠咽菜我都认了,别人家天天吃大肉,我和大海顿顿喝稀饭,啃黄窝窝,吃红薯我都认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爹娘到底是怎么了?是我猪油蒙心急着要嫁人?还是爹娘狠心要拆散我们?她没有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两行泪珠扑簌簌滑落。
停了一会儿,忽然,她“噗通”一声在娘身边跪下,算是给父母磕了个头,转身跨出屋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当晚,梅萍和大海离开葛家庄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