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来了三个记者,上头和莲花池乡的乡长已经打好招呼,让我带他们去采访莲花池绣娘村的绣娘。这样的事情我干了不少回,已心生厌倦。这回,我话都不想多说,准备把他们领到李绣娘家一句话交待了事。三个记者都对永仁不怎么熟悉,陌生感驱使他们对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感兴趣,问这问那,我有些心烦,就把他们交待给绣娘,只身回城。
绣娘姓李,家里有间宽敞的绣房,兼做彝绣展览室和彝绣销售部。农闲时间,全村的绣娘大都聚集在她家绣花绣鞋绣衣服,说自家的孩子,说自己的男人,无边无际地聊天,手不闲,嘴也不闲。原来只是绣着玩,现在绣成了村里的一个产业,因而受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项目扶持,彝绣作品在省上得过奖,在我们自治州算是小有名气。绣娘所在的这几个村子差不多都在这一小片上,一条小河几个箐沟把它们分隔开,新开垦的田地围绕着这些村子层层向外扩展,田埂上有些矮树,河湾里有些竹子,总之,是几个很好在的新村落。村子名字里面总有个新字,叫什么什么新村,以便和底根底了就在这里生活的老住户村子相区别。可是,这些村子的名字,连当地人都叫不全,因为,大家都一马笼统地叫绣娘村,叫习惯了。这些绣娘村里的男男女女清一色是从直苴、箐头、马鹿塘和邻县的大姚等地搬迁出来的山区彝族,刺绣是她们在原居住地形成的生活习惯。搬迁到这里来以后,绣着玩却绣着绣着绣出了名气,引得各路记者蜜蜂采花一样三天两头来。
乡长在乡政府大院里见到我,很客气地数落了我一通,要我回绣娘村去,还嘱咐我把伙食办好点,忙完手上的事,他和书记都要过来,不会委屈我的。乡政府离绣娘村起码有五公里,走得我汗淌才走到。正在村头水沟边收拾羊头蹄羊下水的两个汉子这样那样地我打招呼,我嗯嗯地应着才看清其中一个正是李绣娘家的老倌。
我说你们干什么呀,王老倌?王老倌是李绣娘的男人。这些异地搬迁来的彝族,只要一结婚,无论年纪大小,都把男人叫老倌,把女人叫老奶,我们也跟着杨老倌牛老奶地跟着烂喊。
李绣娘家的老倌说,乡长要彝绣协会的办伙食招呼上头来的客人。原来乡长已经来过电话安排清楚了。这个家伙,有伙食事先也不搭我说清楚,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今天跑了两个来回。
看着两个汉子七手八脚地翻羊肠子,想起狗扯羊肠越扯越长这句俗话,我不觉失声笑出来。李绣娘家的老倌吃惊地看看我说,笑什么呀?又说,客人已经到了,在我家呢,这里还是你官大点,有面子,去相帮招呼招呼,我家老奶怕整不清楚。
我嘴里说整得清楚,整得清楚,脚步却朝着李绣娘家迈。绣娘村的彝族刺绣协会就成立在她家,一来方便管理,二来协会没有公房,只好私房公用。
彝绣协会成立五年了,带动绣娘村收入成几何级数增长,高兴得乡长一款乡里的成绩就款彝绣,一款乡里的亮点就款彝绣,一款乡里的创新还是款彝绣。
我来到李绣娘家,家里已经来了一些村里的绣娘,乌嚷乌嚷的,好像在做什么准备。李绣娘把最后一个电话打完,走到我跟前说,啊呀你终于来了,记者客人要了解我们彝绣的情况,特别想照些照片回去参加什么摄影大赛。我们彝绣协会正好准备举办正月十五绣花节,都排练了好几回了,干脆我们今天就给记者再演一回,算作彩排,顺便好请他们指导指导,毕竟人家是大地方来的嘛。另外,伙食正在准备着,演完就可以开饭。
这种事情,唱唱跳跳热热闹闹,吃吃喝喝啰哩啰唆,我不大上心,就说,你们整,你们整,咋整我都支持。
见我放手让她们自己整,李绣娘高高兴兴地去了。
我本来不报多大希望,多少回了,无非绣着的绣着,穿着的穿着,照着的照着,拍着的拍着,有什么新意。不过,这回这个李绣娘,还让我吃了一大惊。穿戴一新的彝族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邻村彝族搬迁户的人也来了不少,把这个灰吧啦叽的小村子装扮得鲜艳夺目,连我都感觉脸上有光。花花绿绿的村民已经在村子背后的一片开阔地上撒了些松毛,边上几棵大树把绿荫投在上面,斑驳陆离的。排练开始了,有主持,有独唱,有合唱,有舞蹈,还有服装服饰展示,搞得还有板有眼的,挺像那么回事。
兴奋的记者跟我问这问那,见我一问三不知,三锤打不出两个屁,就又忙着去摄他们的什么影。
最后是一群彝族少男少女出场,他们身着彝服,佩戴彝饰,脚穿绣花鞋,漂亮地跳起了骑马舞。更年轻点的那个记者夸张而俏皮地说,哎,瞧瞧,瞧瞧,人家那是彝族style!彝族style!说得大家都开心都地笑起来。笑过了,年轻记者说,待会儿我一定要买两套回去,李绣娘,你帮我选选?李绣娘说要得要得。有人说,哎,买两套啊!好男人嗳,媳妇情人两不忘啊!大家又笑了。年轻记者说,女儿的,女儿的,来之前,我家小咪喳就叮着我要呢,当时我还不想卖,没答应,没想到还真好看。说完,年轻记者让李绣娘借来一件彝族马褂穿起来,进场和他们挑起了骑马舞,扭得实在夸张,全场爆笑起来。几个姑娘笑得弯了腰,捂着肚子啊哟啊哟地叫痛。
彩排了节目表演,接着要彩排颁奖。我临时扮演书记应邀讲话,这样的场面我经历过的多了,耳濡目染,瞧书记那派头乡长那范,我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依哩乌噜大讲一通,又是代表,又是要求,又是希望,又是感谢,又是祝愿……
看我这个假书记在上面有模有样地讲,搭真书记一样,大家在下面狂笑不止。
谢谢我都忘记说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主持人追过来说,哎,哎,书记书记,谢谢你都不有说哇,补上,补上。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获奖绣娘代表在颁奖之后讲话。她拿着话筒憋了半天气,说,汉话我不会讲,我拿彝话说吧,却非常清晰地说了一句“Today I am so happy,Welcome you to come here!”,又赶紧说,哎呀,说拐了,说拐了,蒙住脸跑了。这回,大家是赞赏的笑。大家笑过之后,一个记者说,哇塞,这太神了,比我的英语还清爽!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我晓得他那个笑是佩服的笑。原来,这个绣娘去国外领过奖,培训过。
绣娘会长最后讲话,虽然声音有些打颤,可是话还是讲得挺清楚的:协会什么时候建立的,发展怎么样,绣娘谁谁什么什么绣得最好,绣娘谁谁得了么什么奖,谁家的刺绣卖得最远,谁家的刺绣卖得最好,如数家珍。明年怎么怎么干,听来还信心很足。还像书记经常讲的那样一连讲了好多个感谢,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该感谢的不该感谢的全都感谢了,只差感谢CCTV啦。我都以为结束了,她又说了一句:呃——,我害羞得很我讲不成,双手覆脸,晃着上半身,做勾头滴水状。大家哗的一声笑开了。彩排在阵阵笑声中结束,大伙叽叽喳喳,各回各家。
记者围着李绣娘想问些什么却表述不清楚,就是这个就是那个的,半天“就是”,就是问不清楚,李绣娘说,要不然,到我们绣房看看,边看边说更好说。记者恍然说是啊是啊,我们原来就是打算看绣房的,结果你们搞彩排,倒忘了这一茬了。彩排是意外收获,最高兴了,最高兴了。看得出来,记者同志们都很满意。
绣房里,记者又是听讲解,又是忙拍摄,忙得不亦说乎。他们对绣法和绣品都感兴趣,不过,最感兴趣的还是李绣娘。李绣娘于是就介绍说我喜欢刺绣,从小就跟奶奶外婆在直苴学习刺绣。说小时候在深山里,像我们这种小姑娘除了刺绣还不知道有比这个更好玩的呢。说我们彝族刺绣大体有五六种绣法。你看这是平绣,平绣比较费工,绣得慢,四五秒钟才能绣一针。你看那是十字绣,是比较有规则的一种绣法,是一种数学计针法,比如:上三、横四、下五、斜六等等。你看看,那种绣法叫扣绣,又叫扣花绣,双针双线扣花,看起来比较有立体感。插绣又叫多色插花绣,插花绣的特点是用来变幻颜色的强弱,可深可淡,你看,一看就看得出来,用手摸也摸得出来,不一样。用布镂空贴绣叫镂空绣。这种绣法比较古朴、美观。现在我们发明一种快速绣法,叫做画图插花扣边绣,是近些年摸索出来的一套新经验,最大的特点是比前几种绣法快。现在我们喜欢把几种绣法融会贯通在一个绣品上,看起来就更好看,更漂亮。你瞧最大的那一幅,把平绣、扣绣、滚绣、插绣、十字绣、镂空绣都用上了,要卖的话能卖万把块钱。
看看有些晚了,一个绣娘说咋个还不见乡长来啊!话音未落,乡长领着政府办公室主任恰好走进门来。乡长听见了说哪个在想我嘛,就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笑,那个绣娘吐吐舌头,赶紧躲进人背后,可可地笑。
见乡长来了,大家走出绣房,随乡长围着桌子喝茶说话,议论着刚才精彩的表演,记者满意地翻看相机里或完美的或遗憾的收获。
乡长事多坐不住,有些等不得,见羊汤锅紧不上桌,不时抬头左右张望。李绣娘见了,说,乡长,羊肉还老实很不,再等一小下。
乡长说,赶紧上,赶紧上,一面吃一面煮。
李绣娘还在犹豫,我心里对乡长有意见,说,管它不,领导说它就,赶紧端上来,赶紧端上来。大家听了都笑了,乡长也笑笑。端上来一吃,果然不,根本吃不动,大家又笑了,说,领导说的不一定都是正确的,端回去煮,端回去煮。
年轻点那个记者借这个空隙,采访了几个绣娘。记者问,你们搬迁到这个地方时间长不长啊?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长。记者问,你们最近忙不忙呀?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忙。记者问,我们来了,会不会影响你们做农活啊?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影响。记者问,你们的刺绣收入好吧?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好?记者问身旁一个绣娘,你的刺绣水平高吗?绣娘害羞地说,老实很不高。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戴着一顶毡帽的记者显得老成些,站起来对年轻记者说,你今天这个采访老实很不理想嘛。大家一听又笑了。接着又是一阵闲聊,一阵说笑。
说笑间,羊汤锅、煮青菜、爆炒洋芋丝、酒淬花生米、雷响干蚕豆、酸菜甜脆豌豆汤、麻辣蘸水次第上来,可以开饭。
乡长问,给干八加一。八加上一等于九,在我们莲花池,“九”就是酒,我们这地方问客人喝不喝酒,常常逗客人说给干八加一,刚来的客人常常搞不懂。
有人说干,有人说不干。
乡长说,不干好,直接干饭。
一个年轻而且羞涩的绣娘说,乡长,那我们给你们舀饭去。去了一会儿,绣娘扭捏着两手回来说,不好意思乡长,饭还老实很不熟。
李绣娘过来接着说,乡长,咋个酒都不喝一点呢?是我们工作没干好,还是看不起我们搬迁户哇?
乡长连忙说不是不是,李绣娘说那就先喝一点酒,反正饭不熟。大家一听笑了,晓得其中有名堂。
酒已经倒满了,乡长却说,来来来,开干,开干,二八一十六,先干一块肉,筷子便直奔那碗羊汤锅。
我对乡长有气,有意给他整点小难瞧,便连忙止住乡长的筷子说,书记没法来,乡长你理应代表全乡人民群众搞个开杯酒,特别是今天,不能干皮撂草的,你看,这么多花枝招展的绣娘,排练大半天了,还有这么尊贵的远道而来的客人!
乡长说,那好,来,干杯!
我说,不行不行!开杯酒,乡长要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嘛,否则,过得了记者这一关,过不了绣娘这一关啊!
一阵哄笑之后,大家是啊是啊地跟着捣乱,乡长只有法站起来,说,啊!今天日子好,啊!然后这个那个地东拉西扯一通,最后大声说,干杯!大家也大声笑着说干杯干杯。
有了酒,乡长又开了杯,喝酒吃肉,气氛宽松,话语随和,也不分领导不领导,大家边吃饭边喝边谈,一个问,几个答,效果竟然比刚才正正规规的采访还好。
交谈中,我才真正搞清楚,原来我太马虎了,李绣娘是这里彝族刺绣协会的秘书长,两个年纪大的绣娘,一个是会长,一个是副会长,大家都对协会很热心,挺管事的。协会里,李绣娘最管事,能力又强,又能吃亏,为协会发展出力最多,虽然年轻,但是大家服她管,表扬着她,赞美着她。
戴毡帽的记者说,秘书长管用,秘书长管用,秘书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大家都笑起来。我顺嘴就说,当官带个副,像块抹桌布。大家笑声未落又笑起来,都看着乡长,乡长也笑起来,而且笑得很真实,要是换个场合,乡长肯定要生气,要跟我翻脸。毡帽记者带着昆明腔调说,绝对!真是绝对!这个还真冇听说过。一个胆大的绣娘学记者的昆明腔说,这个我也真冇听说过!又是一阵笑声。
在绣娘村,年长的一批绣娘是师傅,但是年轻一辈的绣娘已然长成,青出于蓝而甚于蓝,她们的彝绣产品已经走出国门,远销海外,有的彝绣还被日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客人当做作品收藏,名气大得很。她们在经济上也获益匪浅。
彝家宴接近尾声,几个绣娘起来唱酒歌。给三位记者每人唱两首彝歌,一首用汉话唱,一首用彝话唱。这已经成了绣娘村待客的一种规矩。
绣娘不但手巧,声音也好,歌声脆生生的,听得大家如痴如醉。我傍边的记者穿条牛仔裤,就是个子高高的那个,无论往哪里一站,都挺拔又帅气。牛仔记者坐下去又站起来要求说,再给我唱一调好不好,用彝话唱。大家笑了,说,好好好,再唱,再唱!
于是,一位小绣娘被推选出来闪悠悠地唱了一调,唱的调门颇有毕摩章法,比前面几调都好听。牛仔记者忍不住问,哎,汉话什么意思,能不能翻译一下。小绣娘听了脸一下红了。大家又笑起来。我拉了拉牛仔记者一把说,这个你不能问!牛仔记者有些吃惊,说,为什么?犯忌了?我说不是,他才稍稍有些心安。我说意思深着呢,等会儿再给你翻译。牛仔记者说,好呢,好呢,我可记着,不许赖账。我一听,心想得好好琢磨,否则过不了关。
在返回乡政府的小路上,有些晚了,月亮都已经升了起来。牛仔记者看看月亮,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我说,哎,你说你给我翻译的,翻嘛,什么意思?
翻——翻什么翻?我故意装昏。
我想蒙混过关,三个记者都不答应,七嘴八舌地说,翻嘛,翻。
我只好说,那我翻,我翻啦!
牛仔记者赶紧说,你翻你翻你赶紧翻,我一直惦记着呢。我就翻了。
今天运气好,
遇着阿老俵,
阿老俵啊阿老俵,
梦中的阿老俵。
我的阿老俵,
今天遇着你你就莫走了,
要是你走了,
想你哪里找?
我一翻完,我们一起笑翻了。牛仔记者说,胡扯,胡扯,你翻译太江湖了。我操着半生不熟的昆明话说,冇胡扯,真是这样!你想想啊,绣娘绣了几千年了,绣出名堂了吗?冇绣出名堂,顶多绣来穿穿,绣来玩玩。你们一来,又是写啊又是照的,把她们宣传出去了,有人来看,有人来买,绣娘玩一样就把日子过好了嘛,能不喜欢吗?小绣娘想想你也属正常嘛。我们新一代绣娘已经开放了,何况你恁么帅!恁么有气质!哎!小绣娘想你是真性情,唱你是真感情,我是叠模叠样翻译的,一点不假,你还真不相信?你不见人家脸都红了嘛,辜负了一片真情喽!我早已忘记了乡长的肚皮官司,临时胡编,说得头头是道。
说得牛仔记者当真要相信我啦!问我到底给是真的!我说我坦白,我坦白,其实我根本不懂彝话。
大家又是一阵笑。
笑过之后是一阵静默,我们已经走到半山腰,回头看着山脚下小河边的绣娘村,竹笼环抱着的绣娘村静静地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很美很美。
﹡原载2018年8月24日《西子湾》,并入选“精选推荐”; 2019年12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苴却记》;楚雄州委宣传部拟作“楚雄彝族文化走廊稿件”使用;2020年12月《金沙江文艺》当作小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