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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贽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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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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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的见面

1226年、1725年,两个奇人,出生在两个不同的年代,隔着五百年的时长距离,很遥远吗?似乎是的。

但他是个坚持的人。

他沿着文字墨迹艰难跋涉,终于在他的家乡——铅山武夷山峰的另一侧,同另一个他见面了。

那时候,另一个他正行走在福建武夷山区一个小村子外面,麻衣草鞋、形容消瘦,严肃、冷峻、略带悲怆的表情,已然不再是那个“论古今治乱国家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的样子了。

五百年的见面,他们不期而遇,但谁都没有感到意外。

或许是因为心有灵犀,两个人相似的地方太多,比如说,连山连水的乡邻关系。比如说,刚直不屈的豪爽性格,甚至辞官不做而去从教的人生经历,两个人都如此相似。

聊茶

村子很小,四周都是山,满目青翠。他们选了村外一个小土坡上坐了下来。

他们聊的首先是茶。为什么聊茶,因为,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可以倍清谈,大部分文人有这个雅趣。

蒋士铨是精于茶道的。

他熟悉各地的名茶品种,他读白居易的《琵琶行》,感动于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遭遇,把它改编成杂剧《四弦秋》,你看第一场《茶别》,“百草听惊雷,谷雨将临”时候,一群茶商,到浙江买龙井日铸、鸠坑顾渚茶,到汉口买四川雀舌鸟嘴、麦颗露芽、雅州蒙顶茶,到江南买宜兴含膏、宜城丫山、寿州黄芽、六安小岘,到河口买建州武彝,然后齐集浮梁贩卖,其中的种种茶事,聊家常一般,十分熟悉。而对作为主人公的茶商吴名世,他更是生动描写。这个“深知茶故事,不爱玉浑家”的人,因茶而辜负了长安名妓花退红,让她温存芳心无处倾诉,夜弹琵琶,引来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杂剧里,他写了一个女人的不幸、也写了一个茶商的日常,里面有茶故事,以及以茶为线索的生活故事,要说他不爱茶、不懂茶,谁能相信。

他当然懂茶。他那时候的家乡河口,九弄十三街,茶铺林立,尤其河红茶的出口,通江达海、每年数百万金,所谓“舟车驰百货,茶楮走群商。扰扰三更梦,嘻嘻一市狂。”家乡繁华与热闹的茶楮贸易,让蒋士铨十分得意和自豪,他从来就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腐儒,当然很熟悉这个行业。

然而,要与眼前这位被福建人尊为“茶王公”的先辈聊茶,蒋士铨还是十分谨慎的。

他知道,谢叠山淹贯百家、才华横溢,而且经历丰富,茶之兴于唐而盛于宋,关乎百姓民生之事,他一定很熟悉。

他也知道,谢叠山那个时代,铅山的周山茶、白水团茶、小龙凤团茶已是名品,尤其贡品小龙凤团茶,辛弃疾寓居瓢泉写《水龙吟·听兮清佩琼瑶些》吟赞它“其外芬芳,团龙凤片,煮云膏些”,谢叠山素来视辛弃疾为“真男人”,多次到铅山祭拜“稼轩祠”“稼轩墓”,立志成“稼轩之志”,那些茶叶典故,他必然也十分熟悉。

何况,那时候,谢叠山在外为官时间少,居家隐居时间多,对地方茶叶别有青睐。家乡的名茶谢源茶,当时是贡品,他喜欢;南宋杜耒的茶诗《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别具一格,他也喜欢。他把杜耒的茶诗《寒夜》编入《千家诗》传播出去。他那时经常泡着茶,或低头沉思、或仰面长嘘,浇心中块垒,非一杯清茶不可,这种感受,蒋士铨想而得知。

回想谢叠山的一生,国事家事、总是太多;国恨家仇、总是太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士大夫、是个嫉恶如仇的男子汉,或许唯有与茶的交往,才显示他淳厚朴素的长者风范。

事情可以从当年他由分水关进入武夷山那段旅程开始,那也是一段茶叶成长的旅程。

从信州汪家园、荷叶街,进入铅山青溪,过太平桥,沿鹅湖、永平,经紫溪、车盘、分水关进入福建崇安,那里本来有一条商贾络绎的通闽大路,但那是战乱的时候,战火由北向南一路蔓延,大宋的江山一片一片失去,到处是田野凋敝、饿殍遍野,禽兽食人。通闽大路充满了危险,谢叠山朝暮迁徙于荒凉崎岖的的山路上,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福建武夷山区停了下来。

他估计,这里恐怕是大宋遗存的最后一点国土了。

他停在那里,自寓于茶坂间,设卜肆于建阳驿桥,开始占卜教书的生活,也从那里开始,劝人垦荒种茶。

武夷山地形、地貌、生态、日照、空气、水分,样样都适合种茶,本来就是种茶的好地方。在他的劝垦之下,茶叶种植规模扩大,此后,名品迭出,产业繁荣。山里人善良,痛惜谢叠山的遭遇,也十分感念他的劝垦种茶之恩,把他当成民间茶神祭拜,在安溪等地,尊他为“茶王公”,修“茶王公庙”,庙祀“正顺尊王”,并把谢叠山茶王公祭祀民俗传播到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

这些事,深切地包含着家国之痛,谢叠山不愿多想,于是站起身,笑说要去农家讨杯茶来喝。

他随即消失在一片林子里,不久,传来了他爽朗的吟唱:“茂绿林中三五家,短墙半露小桃花。客行马上多春日,特扣柴门觅一菜”。

这是茶乡才有的、山歌调一般的吟唱,如此纯朴,让蒋士铨也陷入了自己与茶的一些回忆。

他记得20岁的时候,自己怀着“男儿生不图画麒麟台,高冠长剑胡为哉”的梦想,把茶当酒,喜欢“耐可烹茶当酒肴,合欢花作紫荆交。图书鸡犬喜同姓,风雨鹡鸰来共巢”的豪爽,那时可谓少年气盛。

此后10年的角逐科场,10年的宦海浮沉,人生开始变得严肃,也变得随和。

他本是个严谨的学者,曾经应南昌县令顾瓒园之请编撰《南昌县志》,历时两年。两年时间,细致绵密地考证历史,冷板凳他坐得住,这是他治学的态度。而在做人的态度上,他变得随和,一杯茶而已,似乎多余话不必说了。比如别人请他看景,他说“但吃赵州茶,谁能参坐忘。”别人请他看画,他说“我来且吃赵州茶,赝画真碑亦何有。”别人请他听琴,他说“赵州茶熟柏垂阴,瘦玉中含梵唱深。”他对什么都没有意见,所谓“凭高一凝想,漫吃赵州茶”,他是在追求“赵州茶”的禅茶之境吗?恐怕他自己也不敢肯定,然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明白了,说禅说静说有说无,眼前这位朴素而真实的老者,才真有茶趣、真是一番境界。

聊诗

喝完茶,他们开始聊诗。

古老的诗歌国度,无时无地,不能没有诗。他们跨五百年历史,历宋元明清四朝,用诗搭建起相交的桥梁。

谈这个话题,两位诗坛名宿可谓各有心得。

像蒋士铨自己,他写诗宗唐宋、主性灵、尚白描、倡忠孝,自成气象,与袁枚、赵翼主盟乾嘉诗坛数十年,并称“江右三大家”,三人诗酒唱酬、题画赏花,诗名远扬,要说诗歌主张,本有很多话,但在前辈面前,不免逊让一些。

他问谢叠山学诗之道。

谢叠山说:“要学写诗,还是要先读熟一二千首好诗,默诵于心,养成气度要紧。”

“这个您在文集中说过”蒋士铨说。

“是的,”谢叠山说,“我选编过诗集,我的编法是:选《诗经》五十篇编一集;选《文选》中李陵、苏武的诗,汉建安、晋、宋的五言古诗,乐府编一集;杜甫的诗编一集;韦应物、陈子昂、柳宗元的各编一集;黄庭坚、陈师道的各编一集;韩愈的编一集;苏东坡的编一集,集成二千首,学者把这二千首读熟,各路风格就熟悉了。”

谢叠山重复着他在自己文集中的观点。

他一直重视诗才的培养,选二千首好诗读熟的提法,体现他对诗歌创作继承传统与涵养性情的思考,而他对于黄庭坚、陈师道开“宋诗风貌”的推崇,眼光独到,更是让蒋士铨十分敬佩。

与谢叠山相同,蒋士铨也很重视传统的学习,他与乾嘉大儒金德瑛交游密切,两人探讨这个话题,他比喻说,诗人的“文辞比稼穑,艰苦成美好。又如毫末树,岂易到合抱”,最后才能“敛实为古干,敷荣发春藻。”

而从“毫末树”成长为“合抱”树,成长过程就是向古人学习。

因为,大树的长成,从幼芽开始,少不得土壤养分的滋养。诗人的成长同样如此,持续的积累学习是其养分。

然而,“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宋代流行的这种提倡,他们两人都很认同。

谢叠山最看重人的格局与情怀。他把诗与道相提并论,认为诗与道最大,与宇宙气数相关,甚至认为诗风、文风,关乎国家的吉凶。他严肃地认为:大宋三百年诗赋取士,读书人长期钻在故纸堆里咬文嚼字,诗歌浸染了晚唐风气,比晚唐还不如,文章更是萎靡如六朝,文体的卑陋影响了国运,这是令人痛心的。他曾兴起斯文之志,选毛诗、陶诗、韦诗、后山诗,要编集启迪学子,可惜的事,战乱的一把火把它们烧了。后来他编选《千家诗》《文章轨范》,那时南宋亡国了,在武夷山区,他一边劝人垦荒种茶,另一边就是设馆教学。那时候,他更加看重诗教,看重文风的朴实,看重人格与情怀的培养,这成就了他在武夷山区的第二件大事和声名。

在这点上,他们的心是想通的。

蒋士铨也特别看重诗教的作用,他说,“诗之为用,微之可以格鬼神而享天祖,显之可以移风俗而厚人伦。雅颂得所,人心和平,则天地之道通焉。”他那个时代,传奇在南戏基础上发展繁荣,他努力开辟戏曲创作新领域,把戏曲创作定在“格天人和上下”的目标上,以诗曲的双双成就,赢得了同时代的至高荣誉,这是时代之幸、也是他的个人之幸。

同为诗人,他们虽然有各自不怎么相似的诗歌主张,但积极用世的决心却大致相同,桀骜不顺的个性和脾气也大致相同。

谢叠山说自己“易居吾无才,谐世吾无术,薾然役役氛埃中”(《与菊圃陈尚书书》)。蒋士铨嘲笑自己“我无治生策,又乏经纶手。心力竭词赋,唾余娴什九。”蒋士铨的朋友袁枚在《藏园诗序》中说他性格奇倔“遇不可于意,虽权贵,几微不能容其胸中。”

谢叠山一辈子耿直,经历国破家亡的人生大变故,他努力表现出庄子无为、无所为的态度,在《却聘书》书中他说,“世之人有呼我为宋逋播臣者亦可;呼我为大元游惰民者亦可;呼我为宋顽民者亦可,呼我为皇帝逸民者亦可。为轮为弹,与化往来,虫臂鼠肝,随天付予。”然而,他的个性没有销蚀,他有“人可回天地之心,天地不能夺人之心。”的意志,有“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的决心,所以,他以严正的立场和理由,拒绝了元朝的高官引诱:“若贪恋官爵,昧于一行,纵皇帝仁恕,天涵地容,哀怜孤臣,不忍加戮,某有何面目见皇帝乎!此不可应聘者二也。”

蒋士铨十分钦佩他的乡邻谢叠山的气节品行,他说“窃观往代孤忠,当国步已移,尚间关忍死于万无可为之时,志存恢复,耿耿丹衷,卒完大节,以结国家数百年养士之局,如吾乡文、谢两公者。呜呼!难矣哉!”所以,他最后用戏曲《冬青树》,将这场五百年的旷世见面,带入了令人激情澎湃的高潮。

聊家国

词牌《满江红》自岳飞唱响以后,变得耳熟能详,后来演变到戏曲曲牌《满江红》,仍然保持其节奏稳健、浑厚有力、慷慨激昂的音乐特征。蒋士铨的《冬青树》,写了他与谢叠山的相遇,序曲用的就是《满江红》的音乐,以此提炼南宋灭亡的悲壮主题:“半壁江山,比五季、朝廷尤小。谁担荷、中兴王业,偏安城堡。立马吴山诗再咏,鏖兵赤壁风还袅。庙堂中、覆局忍寻看,棋输了。垂帘后,修降表;登庸主,诸孤藐。碎金瓯,守无参政,战无招讨。谋国夫多难定乱,擎天柱弱终推倒。殉金汤、文谢两孤臣,江西老。”

到第九场谢叠山正式出场,这时候,音乐不再激愤、昂扬和壮烈。一身末扮,苍髯、白毡帽、紫花布袍,持“叠山演易”招牌的谢叠山,缓步而上,唱《步步娇》:“二战孤城伤残破,单剩余生我,飘零叹奈何。演易更番,天机参错。穷旅影婆娑,问中兴景运谁人佐。”

这种音阶调式具有润饰性的《步步娇》曲牌,搭配国破家亡,孑然一身流亡中的谢叠山形象,让人感觉特别哀伤。

“是否过于悲凉了,”谢叠山说。

“难道不是吗?”蒋士铨答复说,“那时,元军攻占南宋,所过之处,可谓农田荒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残暴野蛮,人神共愤”谢叠山愤怒地说。

“江南总制杨琏真伽发掘绍兴六座皇陵六座,把宋理宗颅骨镶为饮器,把皇家尸骨杂以牛马枯骸,捣烂和泥,建造六和浮屠一十三丈,镇压临安王气,其残暴野蛮,何止是人神共愤……”

一时,两人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天生我,在人间做什么?”提起这些事,谢叠山至今气息难平。

“然而,数难期,又能如何”蒋士铨有意宽慰谢叠山,便说起南宋宫人被掳北庭,他们置酒梁家园,邀请汪琴师赴会的事;说起生祭文天祥的王炎午的事;说起王炎午与柴市收拾文丞相齿发到万柳堂哭拜的张千载离奇见面的事,二人不免又是一通唏嘘。

“数难期,奈若何!志难全,奈若何?”

戏中出现悲伤和绝望的叙述,让谢叠山看来,心有不甘。

“天地折缺,必有人去整顿;人极倾颠,必有人去扶持。秦始皇、隋文帝怀豺狼虎豕之心,虽强大一时,改不了再世而亡的命运;五帝三王自立中国,虽短暂为戎狄所灭,但总归有复兴的时候,道统一定不会绝。”

说到“道统一定不会绝”这句,谢叠山神情异常严肃。

对谢叠山,蒋士铨像老朋友一样,自然十分理解。

他理解谢叠山的人格,“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也理解谢叠山的理学坚守,所谓“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

所以,《冬青树》在悲壮中总怀着追求。

不把苦当苦,能够在悲壮和苦难中去追求道统、天理,谢叠山如此,蒋士铨又何尝不是这样。

蒋士铨曾经在《述怀》一诗中回顾自己命途多舛、壮志难酬的一生:“忆昔诵书史,耻与经生侔。苦怀经济心,学问潜操修……”,然而,他一生坚守“儒学而抱康济之志,文苑而兼任侠之风”。他的诗,被后人标为“当代之首”;他的曲,被后人论为“近时第一”;近代梁启超说他是“中国词曲界之最豪者”;日本青木正儿称其为“中国戏曲史上的殿军”,诗曲上同时获得巨大成就,像他这样的成就,在整个文学史上也不多见。

蒋士铨自幼受儒家正统思想教育,把儒家忠孝节义作为立身之本,并把它直接反映在作品中。他所著《忠雅堂诗集》存诗二千五百六十九首,戏曲《红雪楼九种曲》等存四十九种。这些诗曲作品往往以国家兴亡、民生疾苦为题材,把塑造英雄人物为着力点,表达他对国家和人民的深深关切,由此形成了作品鲜明的个性魅力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蒋士铨理解谢叠山,也特别理解他的时代,以及根植于他那个时代的人民的审美情感。

戏中,写到谢叠山绝食悯忠寺,那是令人悲伤的,然而,死了他也是杰士,他与寺中为国捐生的壮士做朋友、要总结赵官家四百年的基业。第三十八出《勘狱》,勘问了南宋以来奸相之后,二旦持节引神官上,颁布上帝敕旨,升文天祥为都天总宪,升谢枋得为九天司命星君。故事最后在《南尾声》曲牌“人天欢喜平恩怨,把善恶褒诛一遍。留下这孝子忠臣向法华转”的欢唱中结束了。

两个人在悲愤中地回顾了那些历史。

戏演完了,这时候,月华渐渐暗淡,山村完全淹没在更深的寂静中。

到分手的时候了。他们缓缓分开,各自走向自己的方向。两个人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了历史的天空中。

这场五百年的见面,时间虽然十分短暂,却是无比珍贵和令人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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