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

机器轰轰地转起来了，出门循着轰隆声看去，是村子里开始修路了。若没算错，这应当是村子里第三次历史性的修路了。据街坊们趱告着，这里要统一铺上青色的水泥路，这也确实是真的。从我记忆里，这三次修路的间隔已然有了两个十年。修路，这都是致富所使然的罢了。有了钱似乎就可以做很多事，至少拮据时所不能做的一些事如今便可以大胆去做了。农家人嘴里有句俗话：“家里有二两谷，说话就是粗。”字里行间无不充满着咸汗气，也如站在田野里嗅出了麦香气，草荇气。这也只是在农家里才能听得的，见得的，嗅得的。

如今村里修的是水泥路，事实上还怕农家人不满足哩！你若不懂，那便说明你还未来村子里走上一遭。随这个社会的开放，农家人进城务工或做些从商品的营生，不下三五年的勤劳奔波与省吃俭用，家境足以殷实了许多。可在农家人看来，钱财即是纸，不如置下累罗的家业更踏实些，于是有人拿半生的积蓄换了城里一套商品房，也与城市的霞灯霓虹凑一个人的热闹，分一缕艳彩来遮遮身上的泥土香，睡眼朦胧的听些个先进的文明故事，手托着一杯从假洋人口中听来的带有绕口洋文名字的甜酒，只微微地呷一口，便又拖着高脚杯睡去了。

当然还有一些人，本固的心紧死也丢不下养活他们的黄土地，就用积蓄在生养他们的土地上造起了小榭亭墅。既然要造，就得比比谁家造得有型，造的得体，造的于外人的称赞更多一些。这便使村子逐年的愈发雅致了。

我与他们皆不同，我既无钱财，也无他们发家致富的好运。我当然希望同他们一样，但也怕同他们一样。绿窗与红楼的壤别终是会刺上心头隐隐作痛的那一处的，而绿窗的孤寒也是在陆离的红楼上无处可寻的。我就这样矛盾着，一面思着红楼的暖帐，一面又难舍绿窗所给予我的那一丝天地自然之气。徘徊于贪恋和枉念之间，这便是真真切切的人了。乱花渐欲的浮华世界蒙了太多人的双眼，欲望与理智总是纠缠不清的冤家，于是旧时的记忆再也无人喁喁而起，而我却是忘不掉的，忘不掉之前那三条沉浮的村路。

二十年前村子原本的路是条土路。雨季虽带来了泥淖，但人们走的依旧欢快，尤其是孩子们，像极了入了水的干渴的鱼儿，在雨中嬉戏打闹着，在湿泥里滑腻着，或又如同幼麂般跳跃着奔到路的遥远一端，脚丫落地，必是积了水的凹洼处，飞溅起浑黄的泥汤，弄的满身都是，这泥汤若是溅了别的玩伴一身，便仰着小脑袋瓜傻笑的像个小疯子，玩伴一面用削尖的奶气奶声吼着，一面抬起小脚丫狠狠地踏进泥水里，恨不得将整片的泥汤溅于那个挑战者身上，不成功的话是万万不肯罢休的，便也同先前的那个“幼麂”一样奔去。就这样，玩耍的娃娃一个个的多了起来，到后来竟忘却了先前的“仇怨”，成了“互相伤害”的好朋友，他们沉醉于这种不记仇的“互相伤害”，哪怕是回家以后等着他们的数落与笤帚棒子，这群“幼麂”也全然不记了。

娃娃到底是不记烦恼的，这也是人生最珍贵的。然而大人们总要为了日常的生活而奔波劳碌，泥泞不堪的道路终于让他们不能再忍。修路，是眼前必须要解决的事情。

修路是大事，得村子里所有的大人们一同来解决。村长将村民召集到村子里的大片空地上，用喇叭使劲喊着修路能关系到的种种杂七乱八，孩子们偎依在各自大人的怀里，只是对着喇叭望着，他们都喜欢喇叭，他们的愿望就是长大以后能像村长一样对着喇叭说话，嗯，要用一个比村长用的喇叭还要大的大喇叭！

当喇叭里村长的声音停止，村民起身拿起各自的小板凳要回家的时候，孩子们的神情倏地有些失落，他们虽只顾着看喇叭，却似乎又听懂了一些什么事，好像与他们有关，又好像与他们无关。失落之类的伤情对于孩子们来的快，去的也快。想不通为什么而失落的他们看到了同伴，转眼就又去跳跃呼喊了，至于这一丝掠过的失落，也许终有一日他们会懂，也或者他们永远也不会懂。

所有的事仿佛都像某个人嘴里讲到的故事一样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铺路的红砖占满了街道的两旁，此时街边的杨柳便显得多余了。为了这条红砖路，大人们毫不犹豫的对街边的杨柳动了粗，不下一杯茶的功夫就只剩下了残枝败叶，大人们这个肆恣的举动恰被几只背着母亲出了门口耍趣的小山羊看到，小山羊怔怔地站在杨柳远处，两只前腿斜立着，两只后腿看上去沉沉的下坠，在杨柳枝干折断的巨响中，在机车烟囱浓密的黑烟中，小山羊瞪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眼里的白障愈加的外露，整个眼球都要迸发出来似的。随着杨柳的倒落，一股尘烟像风暴一样霎时在小山羊的眸子里升起，可不待尘烟散去，宛如雕塑的它们便撒开了腿跑回院子里，去母亲那寻求能够平复恐惧的抚慰了。除了恐惧，它们已然记不起了适才间在它们眼中消失的杨柳，杨柳的树身上有孩子们刻下的图画和名字。

孩子们放学归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杨柳的枝条，一个劲儿地舞动，抽打着空气。男孩子们把自己当成了电视里的侠客，挥舞着杨柳枝上蹿下跳，口中不停地嘟念着含糊不清的话，那也是从电视里学来的。至于女孩子们，可与男孩子们大有不同，她们头顶戴的杨柳帽和脖颈处的杨柳褡裢，无不透出这一地域的女子的心灵手巧，温婉秀美的她们就像含了烟雨的杨柳，倘若唱起了学堂里学来的一曲童谣，扭扭跳跳的跑回家去，那便越发的惹人喜爱了。夕阳的余晖撒落成手中的一捧，转眼又倾泻于指间，恨不得抓个极其迅速的时候，将这满满的一捧余晖拋洒给这些个可爱的娃娃们，只是夕阳不是我想的那样吝啬，她把这软软的金色早已洒到了娃娃们的乌发间，脸颊上，还有笑声里。太阳和月亮还是如此默契地交替守护着一个叫做时间的宝贝，它们见证了一条结实而朴素的红砖路的诞生。

路，修成了。

在村口远远望去，这条路仿佛一条红色的丝带，迤逦着去了人的心所能触及的远方；又如同下凡的仙子，姽婳的身躯舒展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让每个人同脚下这个村子的情更加缱绻。这样美的路怎能不得到人们的爱呢！

女人同孩子们一样，对美好的喜爱总是不善于掩藏。她们不住脚地在新路上原地踏着，谈论着这条新路是如何如何的厚重，如何如何的美丽，脸上泛起的满足的笑容仿佛在告诉你：“我爱极了这样的好路！”如果新路在某个女人家门口经过，那她必然会逢人就说：“新路守门口，出门不用愁，我家可真是幸运呢！”男人们只是互相谈论着红砖路的造价、工程善后之类的大事，可他们心里是最开心的，因为这条路是他们打开未来的一把钥匙，未来的那一边有他们的儿女长大成人的样子，有他们老去的样子，有他们想要给家人的无尽的爱。

至于孩子们呢，他们早已在这条崭新的红砖路上欢快地跑没了踪影。

一个个日子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从不像春雨那样眷恋着农田里的一禾一苗，也不像夏虫似的搔动着院里一猫一狗，可唯独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按固下了至真至纯的情爱。大人们头上悄悄长出的银丝和孩子们潜默拔起的个头儿无不吐露着自然发生的一切，只是他们自己总不去留意这些，可能这银丝会让大人们感到些许未知的恐惧，个头儿也会让孩子们渐渐的失去一些他们不想丢失的美好吧。而所有人对于自然变化的展现，都是出于对时间的那一份敬畏。当然，时间到底不是白来的。它要带走人们曾经认为最宝贵的一些财富，也正因为这些财富会被时间带走，所以也就成了最宝贵的。

除了大把的青春，再有就是那条红砖路了。

红砖路在人们脚下服务了十年，昔日的红砖早已不见了当初的颜色。有的变成了黄色，有的变成了黑色，有的甚至不见了，只留下一些碎石所补就的斑斓。大人们走在这满目疮痍的砖路上不由得感叹着，感叹奔跑着的时光像孩子一样扑到了自己的怀抱，于是自己的头发白了，脸上也被抓出了沟痕。同样扑到了红砖路的身上，也把红砖路变老了。他们思索着，他们与这红砖路谁老的更快呢？

人老了会有年轻人来替代他们扛起生活的担子，路老了呢？新路一定会来！

清晨的微风吹醒了枝头的黄鹂鸟，黄鹂鸟舒展着清脆嘹亮的歌喉，唱起了歌颂勤劳的赞歌，歌声很甜，要甜过了梦，甜醒了睡梦中的人儿。大人们习惯性地穿上了衣，出了门，站在门口微笑地望着树梢的鸟儿。孩子们还撅着屁股在炕头上趴着，他们眨着水润的眼睛，侧耳倾听屋外的鸟儿是怎样谱出快乐的曲调，而当鸟儿霎时歇止了歌声时，孩子们的眼睛瞪的极圆，愣在那里，不下半秒钟的残念，倏地将被子蒙了头，在被窝里发出咯咯的傻笑了。

孩子的笑声未止，屋外的鸟儿又开始了歌唱。

随着一轮红日于东方的崭露，大人们默契的靠一个勤劳朴实的早起习惯聚到一起，他们听着鸟儿歌唱，鸟儿也听着他们论道着生活的种种，就在这条砖路曾经始修的头端。

有人说路老了，其他人低头应着。当又有人说起乡里先进村子中修的柏油路时，其他人都抬起了头，每个人眸子里闪着一团火亮。清晨的红日耐不住性子，仿佛一个纵身便跃了出来，奔放的日光毫不吝啬的照给了枝头的鸟儿，照给了大人们的脸颊，照给了炕头上用花被蒙了小脑袋瓜的孩子们，照给了这片金黄而又红火的土地。

似乎鸟儿对大人们口口称赞的柏油路也格外感兴趣，于是狂乱而又兴奋的叽喳了一顿便翻着筋斗飞走了，想必是按捺不住打心眼儿里往外窜的好奇心而被嗾使着飞去先进村子看那新鲜的柏油路了，大人们虽无翅膀，可他们的心也早已被那柏油路生生地勾了去。

新鲜感所能带来的句句称赞必然来源于那颗羡慕的心。新的事物要来，旧的总要离去，脚下的旧砖路仿佛一个明事理的老人，并不抗议着什么，也未曾因自己的老去而吐露一些于生活的爱憎，因为它同太阳一样，是爱着这村子上的人们的，是甘心把生命毫无保留的付出给人们的，一定是的。

于不止息的日子里，于羡慕和努力去实现的憧憬里，一条新的柏油路在这条旧砖路曾经出生的地方也出生了。新生与灭亡同步，大人们一面欢喜地面对着新生，一面在心里默念着对灭亡的最后一丝眷恋，一丝惋惜，一丝感谢。对这旧砖路杂陈着到来的情感并不是无理由的，十年光阴，使曾经在红砖路上跑没了踪影的孩子成了这些大人中的一部分，儿时的欢笑声、打闹声、哭啼声，俱已揿入了这里的每一块砖。你看，某一块砖上还有他们的乳名呢！想到这儿，有些人竟默默地挖起几块砖，头也不回的径自回家去了。这砖或嵌到自家院子里，或围在树和花的周边，或垫在什么要紧的器物下，或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在每天能看到的地方摆放着，静静地等它被雨打成了碎石，被风吹成了土壤，那便才是永恒。

孩子们看着，也跑着，也呼喊着。他们不同于十年前的那些孩子，如今的这些孩子对修路的大铲车、挖掘机更感兴趣。村里的喇叭于他们心上拨不起半点的涟漪，倒是开机车的人却成了他们心中的英雄。犹如怪兽一样的机车在司机手中成了听话的宠物，这是何等的威风呀！每个孩子那颗小拳头般大的心里都跳动着一个开着机车铺天盖地而来的英雄，那个英雄就是他们自己。想着自己开着大大的机车，车下围着一群称赞和羡慕自己的人，人群里有自己的爹娘，有自己的老师和同学，还有那个经常欺负自己的“小霸王”。人们都怀揣着自己于这条路上所牵动出来的美梦，唯独鸟儿受了惊恐，飞去了。它不晓得这灭亡下的新生。因为它是鸟儿，所以它唱着的歌必是那美好的一切，可是人们知道，它还是会飞回来的。

光阴似乎就是人类探索生活的脚步，只要心存梦想，只要添一份撸起袖子的勤劳，每个人所憧憬的，来自远方的那份美好就必定会实现。人们坚定了这个打心底产生的信念，便一路的勇往直前了。

人们在向前进的这条路上并不孤独。还有鸟儿，它们果然又飞了回来。它们如同人的思想与眼界，也正因如此，人们从泥土路知道了红砖路，又从红砖路知道了柏油路，而这次鸟儿飞回来，肯定又带回了一条新路吧。

路是用脚走的，也是用心走的。有些人的心与鸟儿连在一起，便知道了一个陌生却又令人兴奋的词语——新农村。新农村的一切的是新的，房子是新的，学校是新的，衣服是新的，牛棚羊圈是新的……

当然，路也一定是新的。就这样，新农村在奔走相告中被熟知，在想象与探索中成型，在勇敢与勤劳中成为现实。

如今再低头看，脚下是清一色的水泥路。这种路在农村使用起来比柏油路更厚重，更结实。自从有了脚下的水泥路，村里人更欢喜去其他村的亲戚家串门，来往的次数多了，亲戚之间的感情也就更深了，这是以前人们没做到的，如此的功劳全都依赖这结实而厚重的水泥路，因为在生产这条路的时候，它同时被赋予了一个充满感情的名字——“村村通”。村里人总会用很简单又很朴实的话表达内心的情感，若有人问他们现在生活的怎么样，那回答肯定是“新农村真好！”

新农村的好处并不仅仅是改善了农村的环境和方便了农民的生活，新农村还让这些勤劳朴实的人们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和坚定的自信，虽然他们知道自己的梦想很小，但他们也知道，只要每个人的小梦想实现了，整个村子的梦想就实现了。在每个看得见的日子里，他们都在追梦。

朴实的人们总是羞于表达，但他们用一颗赤诚的心和这颗心所牵动出来的勤劳与热爱，感谢着不离不弃的光阴，感谢着每一代结实的村路，感谢着用正义与诚恳引领他们前进的那面红色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