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现在那棵红椿树下的时候,我仿佛被风狠狠抽了一鞭。
他还是我下岗时的容貌,连穿搭都一模一样。黑夹克内搭白格子寸衫,休闲裤加黑皮鞋。但已经不见当年的风采了,他的脸上有了黄土色,头发有了黑白灰。
他在那看一棵树。那是一棵身子弯曲成弧形状的红椿,在大山面前,它像是一个点头哈腰的人。我想树和我一样,在经历生活的磨炼和岁月的洗礼后,会尝试着跟现实低头。
我远远躲在人群后面,怕他发现我,把我当成树看。
初心走近问我是不是偷东西了,老是躲在人群后面。我说偷了,要她看看心还在不在。
初心是个诗人,跟她出来采风不会显得没趣,何况这次采风我本就没打算来。她说“田村故事里”这个名字浪漫,我若不来就只剩田村了,没有故事了。事实上,出现在这里之前,我与妻子抬过杠。在妻子的心里,除了工作和照顾家,其他都是不务正业。
初心问我要不要偷人,但还没等我回答,太阳就照了过来。它是那么明亮、刺眼、刚好照着我们。脸上火热热的,像是刚经历过不光彩的事。她说你脸怎么红了,偷过?她在我脸上寻找答案。我说好好采你的风吧,回去是要交作品的。她朝我嘟了嘟嘴。三十多岁的人了,像三两岁的小孩。
其实,我挺羡慕眼前这个女人。她旅游、写诗、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唯一欠缺的就是婚姻破裂。但反过来想,像我这种在婚姻里苦苦挣扎的人何尝不是一种欠缺。早上出门时还在跟妻子争吵,我们的争吵好比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战争,打完一阵安静一阵,但就是没个休止。也许,爱情就像是婚姻这棵藤上的瓜,瓜熟了不一定会甜,还可能会蒂落。
观完湾里木桥、石磨里、竹影里、木纹里——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已经到了日头当空。树林变得格外安静,好像有人在昨夜赶走了风。一只老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盘旋,像一条鱼在大海里游,然后引来了另一条鱼。两只鹰就那么飞着,不需要语言。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两只大白鹅背着手踱步,简直就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文联的工作人员说到用餐的点了,大家陆陆续续上了车。
初心来时坐的那辆车已经走了,她像是故意坐进我的副驾驶。路上,她不停地用手机拍窗外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车开进了一个小镇,她锁上手机,很认真的问我是不是丢东西了。我以为我手机丢了,却顺手从衣兜里摸到了手机。我摇着头看她,她说你把我丢了。我说你哪来那么多土味情话,撩别人去。她听出了弦外之音,逼着问我要答案。
我关掉音乐,讲起了那个看树的人。一九九九年我二十七岁,被举报违反计划生育,公立教师下岗。那年底,我应聘到县里一所私校,坐行政办公室。那个看树的人代表县教育局到学校来调研,何校长安排我随他陪同,完后在何校长办公室里座谈。何校长事先交代我,摆点酥食、麻饼、凤爪,然后煮一壶老鹰茶。那个看树的人一口茶一口酥食,一口麻饼一口茶,边谈边吃,边吃边谈。整个过程中何校长一直在给他递手巾。我见他总是盯着那盘凤爪看,但不拿不吃,以为是他不好意思,就主动将盘子递过去,说领导放心吃,这是渝黔爪,是我们茅天镇川渝梁村的特产。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川渝梁村与重庆邻界,这个凤爪最先产自重庆,后来被贵州人用来做了加工,所以叫渝黔爪。但是在我将凤爪递过去后,多次被他推退回来,最后板着脸说小兄弟,你说这个叫“渝黔爪”,渝黔渝黔就是愈来愈有钱,它更适合你们校长。
初心问我,从那以后你就放弃做老师了。我说不是我放弃,是他们放弃我了。我从那家私校出来后,跑去其他私校应聘,没有一家愿意用我,连门卫都做不了。初心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接着问这跟吃个凤爪有啥关系。我说言外之意应该是这样——他是来学校搞调研的领导,调研就跟钓鱼一样,总不能一竿不拉吧?名义上我们是学校,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私校就是抓经济服务的。初心“额”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
“那你们校长为什么要赶你出来?”她说。
“这不难理解,意思是我没眼力劲,得罪人了。”我说。
初心又“额”了一下,说:“天啊!你得罪一个人如同得罪了天下人,是挺惨的”。
进餐的时候,不知是巧合还是初心特意安排,她非要拉着我并坐。她坐在他的对面。他专注于看手机,像看那棵树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在看。我以为她是要我们化干戈为玉帛。
菜上来了,初心突然变得勤快起来,她把素菜挪到我们这边,把荤菜放到他面前。我有些不明其意,只顾着低头干饭。初心倒是不断给我夹菜。他毕竟是做过领导的人,很快就从面前那道腊猪蹄炖白玉豆腐里看出了门道。他把它跟初心面前的凉拌折耳根换,她又把它换回来。他换过去,她换回来,像一九九九年我跟他推渝黔爪一样,在四方桌上推来推去。我们一桌人盯着两个人看。
我继续低着头吃饭,好像那件事是我做的,见不得人的人应该是我。他们一直僵持着。事是因为我而起,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跟触电似的把手收了回去,头低得像一笼慈竹。我能感觉到他认出我来了。他的脸和脖子一般粗,像半截红薯。我说你们不必客气,慢慢吃。
我走出山莊,坐在一棵紫柏树下。树看起来像是移栽下地没多久,有些叶子已经黄了,看上去没有一点精气神。城里很少有这样的树,我想它可能是被人从山上挖下来的。好比我这个农村人,从山上到城市是需要时间的。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道腊猪蹄炖白玉豆腐能藏着什么端倪。初心从背后拍了我一巴掌,也吓了我一跳。说想什么呢?要我说你就只适合做个文弱书生,写点老掉土的散文就算了。我说你都几十岁了,能不能别总像个孩子。
返程的路上,初心告诉我,说腊猪蹄炖白玉豆腐本是这里的特色菜。猪蹄肉因为有了豆腐的点缀吃起来肥而不腻,豆腐也因为有了猪蹄肉的衬托更能显出它的清淡和细嫩。这么好的菜,旁边那几桌是没有的,我特意为他点的。见我一脸疑惑,接着又说放心吧,今晚有人要失眠了!
初心说错了,今晚不止一个人失眠。我躺在床上刷起了抖音。大数据真是厉害,没刷完三个视频就弹出了今天我们进餐的那家山莊。点进主页一看,像无意间在床上发现了一条蛇,够吓人的。原来这道菜是山莊的霸王菜,因肥腻和清淡的搭配,被网友称为“猫腻”。这时初心弹来视频,说恶有恶报,问我信吗?我说怎么,你去锤他了。
“谁和你嬉皮笑脸的,真是恶有恶报。”她说。
我问她几个意思,她反过来问我记得前些年扫黑除恶中那几条被抓过的蛇吗?我点点头。她说他就是其中一条小蛇的亲戚。听到这里,我真担心枕头下有蛇,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打开初心发来的链接,那个看树的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西装革履,正正规规的贴在网页上,丝毫看不出会有今天的忧郁感。我接着往下翻:夏昶,男,中共党员,一九八五年参加工作,曾任......因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经研究决定开除公职和党籍。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坐在电脑前赶采风稿,键盘像哒哒地马蹄,在出租屋里跑动。我写得很投入,没打算做饭,在美团上点了个扬州炒饭和椒麻凤爪。大概过了半个多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靠,差点把“蛇”说了出来。等我接过外卖,他先是鞠了一躬,然后说:“麻烦给我五星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