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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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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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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的心病

外祖父死了三年了,坟头上已经长了草。无论艳阳高照还是月黑风高,那些草像是在挥手。看久了才明白,仿佛告别分解开来就是告诉我们永别。

说起外祖父,我会想起黑桃树坝的燕塘湾。黑桃树坝是一个典型的黔北山村风瓦寨,有竹林、木瓦房、杂草丛生的小路和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或许这个寨子的名字也因一棵树而来。黑桃树坝的寨子后面有木耳山和青杠坡,木耳山的右侧和青杠坡左侧便是燕塘湾。起初我不明白,一个没有水的地方为什么要叫它“湾”,后来才知道这源于那里有一条古盐道。一条历经风雨、没于杂草的石板路,它闻名周边的时候,是在解放初期。听外祖父说起,那时侯川汉子贩卖盐巴,这里是四川入黔的必经之路,没少有盐商在这条路上遭到强盗(土匪)打劫。有一年,一个从彭水县(那时重庆市属于四川)走盐的商人走到燕塘湾时天也擦黑,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歇息,不料从青杠坡下来两个手提马刀(土匪常用的大刀)的汉子,抢了盐商的货。那盐商当时吓得咿呀哇啦,哭天抢地,他的哭喊声传到了寨子里,全村男女老少举锄头镰刀帮了他。因此,后来盐商们都会选择到燕塘湾歇脚。或许,燕塘湾的“湾”有港湾的意思。我想外祖父葬在燕塘湾是对的,他生前育有两儿三女,一辈子面朝黄土,劳累疾苦,是该有个地作最后的港湾。

其实,外祖父给自己选的地在寨子前方的那片树林出头处的菜园子里,那块地周边全是肥沃的泥土,适合种上苞谷、黄豆、红薯、蔬菜,但不知道适不适合外祖父。我已经记不得他是哪一年开始在哪块地里给自己立碑的(早些年,还没有实行殡葬改革,当地流行活人墓,很多老人会在生前给自己修个坟墓),记忆中,那块碑冰冰冷冷,一点没有外祖父慈祥。但外祖父死后并没有如愿葬到后面是青山、前面是寨子、左边是梨树、右边是棕树的石碑里去。

外祖父的死要从前几年说起,新冠疫情席卷神州大地,给全世界都带来了灾难。但好在中华儿女意志顽强,同心协力赶走了病魔。那时,我的外祖父八十三岁,面对疫情的摧残,他精神抖擞,总是用他的土办法从山上找来草草药药,帮助家人提高精气神,抵抗病魔侵害。特别是村干部通知去采核酸,他和外祖母腿脚都不灵活,却总不愿拖累国家,来回两三里路他走了大半天,还不停地说:“老子不信邪,就算爬也要爬到点上”。就在疫情接近尾声哪一年,我的外祖父走了,他死于心病。我终究没有明白过来,一个经历过饥荒年代吃啥没啥和新时代吃啥有啥的人,怎么就得了心病?一个省吃俭用,白手起家,盖了像模像样的三合院,又把五个儿女养大成人再成家,家孙外孙芭蕉高的人,怎么就得了心病?很难想象,疫情面前他都挺过来了,为何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外祖父走后疫情还没有结束,他的遗骸存放在了殡仪馆,丧事也延期举行。直到疫情结束,外祖父才被接回。举办丧事那几天,大舅在家门口的公路上搭了个临时棚子——那是外祖父时隔一年,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老家的家。看着那个小小的用塑料薄膜盖的棚子,母亲哭晕了,醒来说:“你外公太可怜了!”。

后来我才明白外祖父为什么可伶。在母亲小的时候,“大集体”的生活还没有结束,吃的用的都从集体出,“公分”挣得多,肚子就饿得少。但她们全家老小九个人,上有两老下有五小,全靠外祖父一双手找来吃。外祖父每天出工回来,孩子们都饿得哇哇哭。那时候粮食得用粮票兑换,没有粮票了九对眼睛就盯着外祖父。外祖父没有办法,只能一边叮嘱外祖母多煮点酸菜(家里只有酸菜),一边哄着母亲五个孩子吃。吃得母亲现在想起来也犯恶心。其实,出集体的时候,外祖父也没吃饱过,每次从大食堂回来,都会从衣兜里挖出一瓢瓢冷饭粒。他一边挖一边说:“我明明就捏成团了,怎么每次都散了呢!”。有一次,外祖父出工回来,从衣兜里拿出五个洋芋。洋芋圆圆地,嫩嫩地,摸起来油光水滑,像五个孩子。母亲她们一人一个洋芋,把它们烧熟了吃。母亲说:“那时候吃洋芋都是好东西,一个洋芋吃完,不知什么味道就没了。你大舅剥了洋芋皮仍在地上,还被你外公打了一扫帚。”母亲的言外之意是外祖父心疼那些洋芋皮,因为她看见外祖父在孩子们不注意的时候捡皮来吃。

其实,他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是跟儿子儿媳过不到一块。记忆里,外祖父是一个性格倔强、内心要强的人。在生活面前,他会跟自己妥协,委曲求全。但在外人和亲人面前,他比一头牛还犟。

大舅和小舅各自成家后,外祖父和外祖母也分了家。外祖父属大舅家赡养,外祖母跟小舅家过。但很快,那种石磨打架的日子又让外祖父和外祖母搬进了偏房,两老相依为命。分家不分亲,两老人虽然架起了自己的那口锅,但平日里没少帮衬着儿子儿媳。都说贵州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条件要说有多艰苦就有多艰苦。但好在黔北地区山多地多,种植和养殖的优势得天独厚。早些年,大舅家是核桃树坝的种烟大户,忙起来没日没夜,全靠外祖父搭手帮忙,日子勉勉强强。我记得外祖父包揽了放牛、砍柴、背水这些活路,为大舅家减轻了不少生活压力。印象最深的要数那些烤烟和择烟的日子,大舅家有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坐下来就放映“多个儿子多把刀”“三穷三富不到老”等云南山歌碟片。当时这些山歌碟片火遍了村村寨寨,备受人们喜爱和关注,甚至看完了还不自觉无意识地哼着动听的山歌调子,连三个儿子不善待老人的故事情节也跟着效仿,导致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在这里被丢弃和遗忘了。这一点,我深信外祖父深受其害。他和外祖母住在光线暗淡的偏房里,过着被遗弃后暗无天日的日子。每次我去看他,都能感受到两个老人孤苦无依的感伤。

外祖父的心病就是这样得的。他气不过舅娘从电视里学来的那些不孝方式,几十年来嫌弃他、咒骂他。最后吵了几架,外祖父把自己关在屋里,躺了两三个月,从绝食到卧病不起。

每次见到外祖父,他都谈及愧对我母亲的想法。父亲八岁时失去了父亲,没有父亲的孩子经常遭受左邻右舍欺压,长大后自然胆小、怕事,加上父亲个小体弱的原因,更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但外祖父喜欢父亲的老实和脾气好,认为母亲嫁过来后不会吃亏,他是万万没想到,母亲嫁过来后是没被父亲欺负过,却总遭到外人欺负。当初,母亲是不同意的,哭哭滴滴对外祖父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外祖父就是不认这个理。记忆里,母亲跟了父亲,没过几天好日子,她总是在替父亲撑腰,总是为这个家独当一面。有一年,母亲上公有林(多家人共同拥有的山林)去砍柴,与人打了一架,外祖父来看望母亲,说了些安慰的话,流了几滴眼泪。有一年,母亲为了拿回属于自家的东西,被人打进了医院,外祖父没来看望。但后来每次见到母亲,外祖父都是老泪湿袖。记得最清楚的是外祖父要走的那年,他病在床上,母亲几次去看他,都是以泪洗面,没有多余的话。直到外祖父过世的前一天,他才对母亲说想吃她蒸的白糖米粑。母亲急急忙忙回家去,含着眼泪给外祖父蒸米粑。她把热气腾腾、又白又软地米粑拿到外祖父的床前,外祖父竟意外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吃粑一边流泪。

其实,外祖父一个米粑也没吃完。外祖父说他要走了,把母亲喊道床前交代,说几个儿女中她是最有孝心、最明事理的一个,命也是最好的一个。他这辈子生养五个孩子,最能干的也是母亲,一辈子受人欺压,忍气吞声地把子女送进大学,又送上工作岗位,也算是熬出了苦头。外祖父说本来想见见我,但我是党员干部,不能耽误工作。

遗憾地是我没有见上外祖父最后一面。他下葬那天,大舅抱着一个木匣子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天上下着雨,燕塘湾的冬天荒芜冷淡,生硬地风不时的往脸上抽打,那些燃放的“惊天雷”震耳欲聋,不知外祖父在天上有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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