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茶垭左右是崖,前后是山。远远望去,像一扇打开的天窗,又像是从天上倒立过来的门。刘云山从山上下来,像是在沿着门框行走,仿佛他从南天门下来。
刘云山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吃了些酒,走路踉踉跄跄,好似一条黑狗沿着蜿蜒山路爬行。由于是走下坡路,他总能瞥见山下的村庄。这时,天色接近擦黑,酒劲已经上头,刘云山走下坡路也出了一头汗。他在一棵柏香树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风替他擦着额头。他看着仅有两栋木瓦房的村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看不见灯火。
月亮翻过山坳的时候,刘云山已经由坐着变成了半靠半躺。他听着虫鸣、鸟叫、树叶沙沙响,听着听着,听到了脚步声,脚步一声轻一声重,一脚深一脚浅,越来越近。刘云山侧过身来顺着路望去,看到刘云辉一摇一拐地走来。
“狗日的瘸子,你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嘛!想死你了,老哥!”。
“怎么不早点回来?”
“哎!”
刘云辉挨着刘云山坐了下来,问刘云山有草烟吗?刘云山就从左边衣兜里掏出塑料袋,将它层层打开然后掐出一张焦黄的烟叶子递给他。
刘云山醒来的时候月儿高高挂,心里乐滋滋,他为自己在一棵柏香树下做的梦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刘云辉了。
刘云山顺着月光望向村庄,夜幕中两栋木瓦房紧紧挨着,像两个年迈的人。它们周边,早些年有刘云海、刘朝能、刘天赋等人的老房子,现在这些人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把老房子拆卖了,剩下的老屋基在月光里熠熠生辉,如同不规整的橡皮擦。刘云山望着靠左边的那栋房子,自言自语:“狗日的瘸子回来了怎么不开灯呢?难道是睡了!”他想起过去从镇上回来,刘云辉总在这里等他吃烟,骂道:“玛尔戈巴子,城里没有草烟卖吗?”。骂完,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刘云山踏着月光走近村子。月亮一会在山上、一会在树上、一会在瓦上。他朝刘云辉家喊了两声“瘸子”,风吹了一下梨树,吹得夜凉如水。只有两岁的黑豆从窝里起身,摇着尾巴跑过来,绕着刘云山嗅来嗅去,像是责问他喝酒了没有。
第二天中午,刘云山在苞谷地里薅草,黑豆在追一只山楂雀。顺眼望去,那些苞谷已齐腰身,绿油油一片,长势喜人之极。但他是忧伤的,因为肥沃的田野里只有他这么一块苞谷林。再过两三月,这些苞谷就要秋收了,他多么希望那些荒芜的田地里都种上了苞谷,周围都是薅草的人。要是这样,此刻左边挨着的那块地里有刘云海在薅草,右边挨着的那块地里有刘云辉在薅草。他们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找他吃草烟,聊聊隔壁村的男人和女人。刘云山最喜欢的是正下方挨着的那块地,那是田寡妇家的地。两块地一上一下。每次干活,刘云山一低头就会看见田寡妇,田寡妇一抬头就会看见刘云山,由于位置特殊,说起话来也是一高一低。有一次下过太阳雨,刘云山挖完了地,坐在石头上吃草烟,看见田寡妇撩起围裙在脸上擦拭,就唱了个调调:
“大雨落来细雨飘”
“打湿情妹花围腰”
“打湿围腰不用管”
“打湿情妹不好看”
田寡妇笑着捡起泥巴丢他,逗得刘云海和刘云辉哈哈大笑。现在想起来,刘云山仍然觉得耳根子发烫。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人呼喊。声音是从村子那边飞过来的,他高兴地“哎”了一声,那些山也跟着“哎哎哎”地高兴起来。
刘云山想,这回准是回来了。
他扛着锄头走出苞谷地,走进村子,路过一棵棬籽树,树上挂满了棬籽和麻雀。随着他的走近,麻雀们换到了桐树上。刘云山用他的老眼看向村子,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却发现自家门前梯坎上坐着个人,穿一件黑迪卡衣,像一只歇脚的乌鸦,正盯着棬籽树这边看。
刘云山走进院子,准备说昨晚才梦见你,今天就回来了,却发现来人不是刘云辉。
“怪大的太阳,你扛着锄头干啥去了?”刘云海问。
“薅草。”刘云山有些失落。
刘云海随刘云山进了屋,两人在灶后的楠木桌边坐了下来。接着,刘云山起身,从碗柜里拿出两个土碗和白色塑料桶,塑料桶是五公斤装的,里面还剩半桶酒。他拧开桶盖,但被刘云海制止了。
“大哥,今天就不喝酒了,我还要赶车。”
“回来有事?”
“找你要斤老鹰茶。”
“我记得你不爱喝啊?”
“给我老伴”
“给素芬烧过去?”
“不是素芬,人家叫庆娥”
刘云海添火,刘云山和面,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伙食房里热气腾腾。刘云山本来是要给刘云海煮饭的,但怕他赶不上回城的末班车,只好改成煮米酒汤圆。刘云山把糯米面搓得圆圆的,像斑鸠蛋那么大。他一边搓汤圆一边听刘云海说起庆娥。
他说认识庆娥是进城的第二年。那时候,我闲得无聊,常去洪渡河钓鱼。洪渡河的水太深了,我几乎每天都空手而归。对于钓鱼的人来说,不是有多爱吃鱼才去钓鱼,而是钓鱼就是为了钓鱼。我去钓鱼也是为了钓鱼,总想在河边找到点什么。钓不到鱼我就看水、看山,看久了就好像看到了要找寻的某种东西。我总觉得洪渡河的悬崖跟米茶垭的悬崖一样厚重。但除了钓鱼,我也没有别的爱好。不像城里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往广场上一跳,几个“蹦擦擦”一天就过去了。河边除了钓鱼的人,还有健身的、散步的、练乐器的。庆娥经常在河边练嗓子,她是老年协会歌舞团的成员。一个午后,庆娥一直对着河水清唱——洪渡河水深又深,不及你的情谊深哟。你别说,她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嗓音清亮,有点像百灵鸟。经她那么一唱,我都想学了,就跑过去问她是什么歌。庆娥告诉我这首歌叫《百合花儿嫣嗒嗒》,问我会吗?我摇头,问我想学吗?我点头。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刘云山笑嘻嘻地打断了刘云海的话,说你狗日的钓着大鱼了。于是,刘云海“嘿嘿”地笑,第一次见他把汤圆吃得那么幸福。
刘云山今天喝了三大碗米酒水,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温泉流动,便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月亮像一个鸡蛋,米茶垭像一个鸡窝,黑夜把它们藏了起来。风从苞谷林里转进转出,蛐蛐叽叽喳喳唱起了小夜曲。
刘云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刘云海家的老屋基里东张西望,她瘦瘦的,高高的,像在哪儿见过。她挎着一个红色小包,下身黑丝袜,牛仔短裙,上身刘云山说不出口。他走过去问她。
“姑娘,你找谁?”
“云山叔,我是丽丽呀!”
“谁?”
“丽丽,记得不?刘云海家。”
“云海不是下午才走吗,你怎么回来了。”
“叔,我找不到家了。”
“这是你以前的家,房子被你爹卖了,去我家吧。”
刘云山坐在躺椅上裹草烟,丽丽蹲在旁边逗黑豆。他的目光总是躲着丽丽。丽丽一会摸黑豆的头,一会摸黑豆的尾巴。刘云山想知道黑豆的想法,奈何黑豆不会说话,也不会抽烟。他感觉山里的风一到了晚上就凉飕飕的,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看了一眼黑豆,顺带也看了一眼丽丽。蹲着的丽丽像一朵从石缝中盛开的百合,露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穿得那么少,胸前那两坨圆鼓鼓的肉像是要滚出来当紧。奇怪的是,这穿的人好意思,看的人却不好意思。丽丽也发现他在看她,就说叔,城里人都这么穿。说着她站了起来,两手摊开,转了两圈。这时刘云山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忙从躺椅上坐起来,看见黑豆正用它吃过汤圆的舌头舔他的额头。
刘云山顺手给了黑豆一巴掌,骂了句“畜生”。他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什么也看不见。对于刚才的梦,他想起四年前丽丽回来过,或许她已经不再跟人洗脚了。
刘云山从躺椅上站起来,然后双脚一软,又坐了回去。他想再站起来,却没能站起来。说:“怪了,今天喝米酒水醉了不成?”。他感觉额头发胀,不像喝醉了。他努力抓住椅子扶手,撑了起来,沿着板壁摸进屋里,直直走到床边躺下,右手搭在微烫的额头上睡着了。
夜里,米茶垭电闪雷鸣,雨在瓦片上来来回回,风在门窗上拍拍打打,像是迫不及待归来的人丢了钥匙。远处不时传来树桠断裂和竹子撕裂的响声,吓得黑豆往猪圈里躲。
刘云山看见素芬依靠在门框上看他。他吓了一跳,一个瞎子怎么会盯着他看。
“素芬,你不是看不见吗”素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问道:
“云山大哥,你看到云海了吗?”
“他刚走。”
“他去哪里了?”
“城里。”
“那你知道我家房子去哪里了吗?”
“卖了。”
“怎么就卖了呢?”素芬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刘云山想坐起来,却仍坐不起来。对素芬说你随便坐吧,我好像病了。素芬摇着头往外走,边走边说“怎么就卖了呢?”。走到门槛处,又停了下来,问刘云山。
“云山大哥,能不能借我个煤油灯,山上太黑了,我看不见。”
刘云山摇摇头。说早就没有人用煤油灯了。素芬走后,雨好像越下越大了,房顶上有些雨水从瓦缝中漏下来,滴滴答答,像是道场先生敲木鱼。
这时刘云山看见门上又依靠着一个女人,她问他有没有煤油灯。刘云山以为看花眼了,是素芬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又说了一遍早就没有人用煤油灯了。刘云山问她要煤油灯做啥?她说路上太黑了,怕云辉看不见。刘云山说你不是素芬。她说我是维。
刘云山说:“你不是死了吗?”
维说:“我一直都在。”
刘云山思索了一阵,问:“云辉回来了吗?”
维说:“他一直都在。”
雨停的时候,天也亮了。刘云山感觉头昏脑涨,浑身无力。看着院坝里被风雨摧残的梨树和树下的一地狼藉,心疼不已。梨树像历经了一场战争,那些还没来得及成熟的梨子落得满地都是,一个个可怜得像毛孩子。梨树下边那片苞谷地也是在所难逃,那些手挽手倒成一片的苞谷杆子,没有一棵站到天亮。
刘云山已经顾不得它们了,他到镇上打了六天的吊针。今天是第七天,医生已经给他办好了出院手续。
他从卫生院出来时走得急,像一个去赶车的人,去晚了车就走了。刘云山不是去赶车,米茶垭也没有车可以赶。他是担心黑豆。他住院的这些天,不知道黑豆有没有找到吃的,在他心里,牲口就跟人一样,饿来饿死,撑来撑死,一顿不吃难受死。他走到米市,在冒着热气的米粑店买了一袋苞谷粑。刚出炉的苞谷粑热气缭绕,像一个从汗蒸房出来的女人,又暖和又绵软。刘云山买好了苞谷粑,又去打一矿泉水瓶子苞谷酒。这次医生有叮嘱,他没有打五公斤装的一桶酒。买好了苞谷粑和苞谷酒,他并没有立即下口吃掉它们,而是用两只胳膊窝把它们分别夹在一边,像夹住命根子一样走出小镇。
中午的阳光又毒又辣,一些树开始向天空低头。刘云山一路走一路观看天空,多么深邃的天空啊,蓝得那么忧伤。特别是那些白云,白得像一张张纸。但有一朵云让他坐在柏香树下望了很久,越看越像一盏煤油灯,灯焰微微倾斜,生怕它经不起风吹。刘云山裹起草烟,猛吸了一口,他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这些天在卫生院,医生不让抽,好比吃渣豆腐少了辣椒,吃苞谷饭少了豆飼。他有些得意,站起来准备向远处唱个调调。
刘云山将张开的嘴巴落了下来,他看见孤山那边花花绿绿的,阳光在花圈上翻出些白晃晃地光芒来。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座新坟。
其实,那晚雷雨过后,米茶垭停电了。刘云山找来了半只蜡烛,山里的风大,蜡烛燃烧得快。他想要是有煤油灯就好了,可是早就没有人用煤油灯了。这句话让他想起了那天夜里,两个逝去多年的女人。可是眼前漆黑一片,他需要一盏灯。
刘云山在院坝里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火光照亮了房子和梨树,飞蛾们纷纷从远处赶来,像是赴一场盛宴。火光一会明亮,一会暗淡,近处的房屋一会大一会小,远处的山一会有一会无。他听说田寡妇去年出车祸了,有些难过。刘云山想,这个村子搬的搬,走的走,空落落的。还好有他在,不然米茶垭就毫无生机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让村子变得热闹,那就是在每家每户门前燃堆火。
刘云山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燃火。他把火燃在院坝里、屋基上、水井边,远远望去像一片星空,给米茶垭带去了无尽的光明。
这天早晨,刘云山还没起床,听见有人敲门,他便起来了。敲门的是刘飞,刘云山感到惊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回来几天了”。刘飞接着说:“回来这几天一直停电,睡得早,昨晚听到有人燃火的声音,就猜到是叔你回来了。”刘云山叹了口气,问:“你是在等我吗?”刘飞点点头,然后拿出一串钥匙,说:“叔,以后这老房子就交给你了。”刘云山感到不解,说“你爹呢,他不回来住吗?”刘飞重重地低下头,难过的说:“他去孤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