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大明
王家干老名叫王刚奎,是西坪大队代销店的营业员。我先叫他表叔,再叫他干老,因为这个表叔把他十八岁的女儿嫁给了我大哥,自从大哥娶了大嫂,表叔也就变成了干老。
王家干老原本不是西坪大队代销店的营业员,在西坪大队没有代销店之前,他在幢子沟种地,跟我那干娘一起养活他的父母。
王家干老原来也没在幢子沟种地,他在幢子沟种地之前,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从辽沈战役一直打到渡江作战。
其实王家干老之前也不是解放军战士,他被国民党拉了壮丁,长官逼着他上战场,还没学会打枪,就稀里糊涂地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解放军收留了他,他便成了解放军,跟着解放军南征北战,在部队上干了五年。那枪打的,杠杠的,一打一个准儿。
仗打完了,他找到首长:“我回呀,回去养活我老子娘啊!”
首长说:“你就在这儿干,以后安排个工作,接你老子娘来。”
他说,不咧,我回呀,回马家坪幢子沟啊,我是马家坪幢子沟的人呀。
他真是马家坪幢子沟的人,小时候是,长大了是,虽然当了兵,打了仗,跑出去在外边干了五年,现在成了复原退伍军人,他仍然是幢子沟的人。
他的根在幢子沟,与西坪大队的家家户户都非亲既故。
所以,按照老亲,我叫他表叔。
西坪大队有代销店,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有代销店,就要有营业员,这个营业员的活儿,王家干老干合适。
这不是我说的,是当时西坪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的,是我父亲在我大嫂进家门之后跟大人们拉家常,我听见的。
代销店就是大队的超市,大队社员的生活用品、籽种化肥、劳动工具,都来自代销店。
代销店不仅是大队的物资交流中心,同时也是大队的信息交流中心。最高指示,以及公社和县上的通知,都是在这里传达到各个生产队的。
西坪这个地方,在两省交界,既有陕西口音,也有湖北口音,他们把“去”不叫去(qu)而叫(kea),把过年不叫过年(nian)而叫过(lian),代销店也用儿化音,叫“代销店儿”,听起来软绵绵的,不似关中口音那么拗口,也不像河南口音那般刚硬。
当了营业员的王家干老,也把代销店叫代销店儿。他在部队上不这样叫,但他是马家坪的人,回到了马家坪,就这样叫,随和,亲切。
其实把代销店叫“双代店”更符合实际。因为它有两个职能,一个是代销,把国家计划供应的商品物资通过代销店供应给群众,另一个职能是代购,把群众手上的农副产品收集起来交给国家。代销的商品,主要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的群众生活必需品;代购的物品,主要是当地的连翘、柴胡等药材以及鸡蛋、核桃等土特产。
王家干老是党员,思想好,觉悟高,当过兵,见过世面,又断文识字会打算盘,所以大家都同意他当营业员,跟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一样,每天十分工。
复原退伍二十年,王家干老做了西坪大队代销店的营业员,自然满心欢喜。卷了铺盖,带了行李,他一大早从幢子沟到西坪,把大队腾出来的那间房子收拾了,张罗代销店开业。
王家干老先到西坪挨家挨户借木板,齐齐地靠在山墙上的太阳地里晒干,又到东坪找井木匠,请他给代销店做货架子和柜台子。
摆好了货架子和柜台子,王家干老找来学德和举发:“你们两个秀才,是我们大队的老师,帮我出出主意,看这代销店儿咋布置啊?”他和学德、举发一起,把代销店的布局又做了些调整,学德裁了绿纸,写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几个大字,端端正正地贴在货架子上;举发裁了红纸,写了一副对联,对联上写的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横额上那行“为人民服务”我却记得很清楚。
一切准备妥当,王家干老便张罗进货。西坪大队进货,要到宽坪公社的供销社,宽坪公社的供销社在白鲁础,距离西坪差不多有五十里,都是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
鸡叫头遍,王家干老便爬起床,带了干粮,打着火把,从草茂沟翻过茂林庄,到白鲁础的时候,宽坪供销社的那几个营业员还在吃早饭。
按照提货清单,王家干老先提了板锄、薅锄、弯刀、镰刀和铁锹,这些是劳动工具,学大寨,修水利,等着急用,上级也不限制,只要有,都允许提。又提了两袋盐和两桶油,那盐是五十斤一袋,够一个人挑;煤油也是五十斤一桶,也够一个人挑,煤油和盐也不大限制,只是宽坪供销社到赵川进货也不容易,存量不多,公社叫各大队代销店一次少提一点儿,匀着用。接下来,又提一匹白土布,一匹兰花布和一袋白糖。杨主任问:“布票和糖票够不够?”王家干老数数糖票,够了;数数布票,还差九尺,急得满头大汗:“杨主任,就差这几尺,能不能下次补上?”杨主任说:“不行啊!上级有规定啊!布票不够不允许供应啊!”王家干老想了想:“那咋办?就先提一匹?”
王家干老把铁器家具和布、糖搭配了,绑成两挑儿,煤油一挑儿,盐一挑儿,一共四挑货。收拾停当,已是中午,他挑了一挑儿铁器农具连夜回西坪。第二天,又拿了扁担和绳子,挑回两袋盐。连续两天,累得精疲力尽,但王家干老想着有几家没煤油了,晚上打瞎摸儿,他又接着去挑煤油。第四天,他干脆背了背篓,去白鲁础把那两袋子盐背回来。
主要的东西都有了,还缺一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等生活用品,王家干老又到白鲁础跑了两趟,总算把货备齐了。说好的,供销社对各大队的代销店儿,先供货,卖了再收款。
提了货,西坪代销店儿趁着大队开社员大会,放了一挂炮,正式开业。
开业那天,西坪一河两岸,分外热闹。以前买东西,要到几十公里以外的白鲁础或者十里坪,卖一些山货也要到白鲁础或十里坪,现在不用了,在自己的大队的代销店就可以买东西、卖东西,那该多么方便,多么高兴。
大队社员高兴,王家干老更高兴。解放前他这双手拿枪,对着的是敌人;解放后他这双手拿锄头,对着的是土地,现在他这双手拿算盘,拿秤,拿尺子,对着的是全大队的社员。
他觉得,他把锄头家具挑回来,社员们拿着好使的工具修水利,就是支持农业学大寨,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就是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把煤油和盐挑回来,社员们饭菜有咸味儿了,晚上不打瞎摸了,就是解决了群众实际生活困难,就是为人民服务。大队的代销店,不是赚钱,不是做生意,就是为人民服务,他要把这件事做好,做得让大队满意,让社员满意。
代销店就在二队,用的是大队部的房子,以前我就经常来玩儿,今天更是“人来疯”,也到代销店赶热闹。
代销店屋小,里面挤满了人,外面也挤满了人。有的背背篓,有的提煤油瓶。我挤不进去,就在外边屋檐下玩儿。
屋檐的台阶上,铺着一溜儿大理石,石头上模模糊糊地刻着些字,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我便在那石碑上扣泥巴,找我认识的字,巴不得人少了,进去看看代销店有些啥东西。
以前我妈领我去湖北前头屋代销店,是涂伯坐柜台,那里卖的都是铁器。西坪这个代销店,坐柜台的是王家干老,那王家干老是本大队的,卖货一脸笑,觉得特别亲切。
趴在柜台上,仰着头,看稀奇。一个货架子上有布 ,盖着几顶草帽,怕布上落灰。另一个货架子上有针有线,黑线蓝线花线。最上头的格子里,放了几只保温瓶,还有搪瓷盆儿,洋瓷缸儿。旁边摆着一摞儿香烟,有好几个牌子,羊群,白河桥,宝成。香烟的旁边,摆着一摞儿洋火儿,二分钱一盒儿。柜台下面放着一堆盐,柜台外边有一个大油缸,缸沿上挂着几个吊子,有一两一吊的,有二两一吊的,有半斤一吊的,还有一斤一吊的。
白糖红糖凭票,但水果糖不凭票。王家干老卖的水果糖是“什锦”糖果。“什锦”糖果我以前吃过,那薄薄的、有点透明的、带点油脂的糖果纸儿,那方方的、亮亮的、滑滑的糖果核儿,那舔一下就能甜一天的糖果味儿,诱得我直流口水。但这天我没买,妈没给我钱。
西坪大队有了代销店,社员买东西卖东西就近了,不用到几十里以外了。那年代,山里头,货也缺,钱也缺,如果不是很必须,一分钱都要分成两瓣儿花。必须要买的东西,主要是煤油和盐,煤油一斤三角八分,盐一斤一角七分。再就是买农具,犁铧、锄头、铁锹、弯刀、镰刀。
没有代销店以前,铁器农具大多是找铁匠打造。马家坪附近有两个铁匠,一个是曾家山小安沟的袁铁匠,一个是湖北二队的张铁匠,两个铁匠都在自己家里支了铁匠炉子,风箱呼呼地响,火苗发出幽兰的光,一阵乒乓,火星四溅。
一次,我跟我父亲去东坪请张铁匠打板锄,父亲把两把磨损得很厉害的、看样子只剩半截的板锄找出来,又装了半背篓木炭到张铁匠家,说:“表叔,我这两把板锄磨玉了,能焙一下不?”张铁匠端详了许久,说:“焙倒是能焙,只怕是不结实啊!要是把这两把旧的打成一把新的,比较蛮实!”父亲说:“张家表叔,你多打几下子,应该也差不多。我们家人多锄子少,你还是给我打两把吧!”张家表叔“噢”了一声,便烧起了炉子,待火旺了之后,就叫我拉风箱,叫我父亲帮他在烧红的铁板上抡大锤,锤了一会儿,两个人浑身是汗,看看铁板成型了,张铁匠用一个铁夹子夹起铁板,“哧溜”一声在水里蘸一下,新的板锄就算打成了。父亲找来炕干了的花梨树条子,砍一砍,锛一锛,刨一刨,做了一条新锄把儿,再用砂纸打磨得光溜溜的,下地干活儿时用。
缺农具,农业生产就受影响,王家干老当营业员,就要解决这个问题。
袁铁匠和张铁匠打的铁器家具虽然省钱,但却很费工很麻烦,也没有代销店儿王家干老卖的铁器精致,所以,过年分余粮款了,首先留足买铁器家具的钱,至少每年要添一把薅锄,一把板锄。
西坪代销店儿代购的东西,主要是鸡蛋和核桃,也有木耳、香菇和中药材。
一到春天,西坪一河两岸的石坝上、地边上到处都是金银花,一簇一簇的,又香又好看,大洼、苇子园、杨树窝、井水洼、郭家洼的金银花最多。
但我妈喜欢领我到耳爬洼和毛草坡去摘金银花,说把近处的留给别人摘,这一来是方便别人,二来路远的地方去的人少,金银花就多,一天能摘一大挎篓。
金银花摘了,摊在簸箕上,既怕不得干,又怕太阳大了晒猛了晒糊了。等把金银花晾晒得又干又黄,妈便拿到西坪代销店找王家表叔:“表叔,我这金银花都是骨朵儿,摘的净,也晒的干,黄亮亮的,你看能算几等”。王家表叔抓了一把,放在秤盘里,一边看,一边闻,笑眯眯地说:“嗯,是还好,给你个一等价吧,一块五一斤,咋样?”妈卖了金银花,买了一把线,一包针,一条洗脸手巾,一个洋瓷盆儿,看我爬在柜台上看,便也给我买了两个“什锦”糖果。
实行“大包干”之后,西坪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几家经销店,商品的种类多了,货也全了,糖和布也不凭票了,去代销店的人越来越少了,王家干老落寞了好一阵子,锁了门,又回到了幢子沟。
我常想,王家干老从烽火硝烟里走出来,原本可以获得一份工作甚至是做一个小官儿,但他为什么就无怨无悔的放弃了呢?王家干老当了那么多年的营业员,经济条件有可能比别人会好一些,但他为什么除了大队每天给他记十分工,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也不要呢?他当营业员,原本卖卖东西收收货就行了,但他为什么还要翻山越岭几十里,自己亲自肩扛背驮去挑货呢?
我想起了鲁迅所说的“孺子牛”,也想起了一个共产党人的情怀和本色。看似平凡的王家干老,却经常令人肃然起敬。
……岁月冲走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记忆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公社的供销社不见了,大队的代销店儿不见了,王家干老和我大哥都不见了,大队部的那几间大瓦房以及其中的一间代销店,只剩下一垛残垣断壁,一任风雨剥蚀,竟致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