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岂止十八弯
翁大明
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鲁迅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柳青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在人年轻的时候。
先贤们所说的路,多半指的是对理想的追求,对实践的探索,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富有哲理却比较抽象。
而我要说的,是我曾经走过的,大山深处的那些曲曲弯弯,绕来绕去的山间小路。这些路是具体的,具体到越是久远,在脑海里浮现得越是清晰。
但这些盘来盘去的山路,这些曾是通乡通村的干道,现在竞是没了,消失在岁月里,湮没在荒芜中,不仅鲜有人走,而且牛羊也不走了,甚而找不着点滴痕迹。
于是便久久地怀想,怀想那些消失了的山路。
群山环抱的马家坪看似被大山紧紧地包围着,其实也有许多可以出山的小路。且不说上南坡过银洞沟经三官洞到湖北郧西,也不说穿小桃园大桃园经范家山到陕西山阳,我想说说我走得比较多的那几条路。
我走的比较多的第一条路,是从西坪到白鲁础的路。这条路从马家坪进幢子沟经王家大院上毛岭庄,过母猪池到丁家窝子上窑沟,翻过曹家窨梁子下曹家窨大沟。这条路蜿蜒盘旋,纵使腿快,也是半天的路程。
穿了母亲做的灯芯绒布鞋,背了干粮和菜,那一年我开始翻山越岭出远门。
幢子沟到毛岭庄梁子十余里,先走一条没有水却裸着一堆堆河石、总也走不到头的沟,再爬一座似乎是地却没见庄稼、总也上不到顶的坡,这坡叫草帽沟,果然像帽子似的斜斜地戴在这条长长的沟垴。
那沟里有一棵几人合抱的梭罗树,冬天里脱光了叶子,树干捧出枝桠,象许多只手伸向天空,抓那些飘过的云。父亲说,这棵树就是月宫中吴刚砍了又长长了又砍总也砍不完的梭罗树。我想了一回,赶紧走,不赶紧天黑就到不了学校。
毛岭庄梁子头上也有一棵大树,旁边有座土地庙。不远的地方,一个水溏里蓄着水,几户人家一年四季里就在这塘里吃水。夏夭水滿了,便有蝌蚪探头探脑,蛤蟆一夜夜地叫,池塘边布满了牛羊的脚印。这冬天里,水干了,只有一张厚厚的冰盖在塘底,谁在冰上砸了窟窿,摆一条扁担两只木桶,等冰窟窿里沁出来的水。这桶不是张家的便是徐家的,走路渴了,便去这两家找水喝,这两家的奶奶都慈眉善目,贤惠的很。
毛岭庄梁子到曹家窨梁子,又是十几里。穿过一片树林,有一个像是塌陷下去的大坑,两间房子大小,人说这是母猪池,有母猪领着猪仔到这池子里打滚。我却没见母猪,倒是这池子里长满了树,几只锦鸡在树下扒拉树叶,哗哗的响。
丁家窝子到宽坪的路,虽然平些,却也曲里拐弯,路上的石头老是绊脚,我的灯芯绒布鞋底子快磨出洞了,鞋尖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布,沾着一些黄泥。
曹家窨梁子下去一条沟,差不多又是十里,坡陡沟深林密,下去上来,许多坡路许是抓了树,歇几口气才能缓过劲儿来。这曹家窖果然阴冷得厉害,冬天里下的雪,其它地方大多都融化了,只在阴坡有少许花白,而这曹家窖的雪却纹丝不动,路上的雪被反复的踩了,成了钢板一般坚硬的冰,油光锃亮,踩上去就是一个仰巴。虽然穿的布鞋,母亲又叫备了葛藤绑了脚,但仍是控不住滑,便把干粮和菜抱在怀里,仰躺着,出溜一截儿,再爬起来撑住走一截儿。
这条山路,我初中走了两年半,一周一个来回;才参加工作时又走了两年,也是一周一个来回。后来娶了白鲁础的媳妇,这条路少不得经常地走。
这是一条故乡的路,回家的路,我得记住在这条路上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又是怎么走回去的。
我走的比较多的第二条路,是马家坪到黄家厂的路。这条路从铺子进安沟,上曾家山下乱盘沟,这一上一下也有二十多里,上山几身汗,下山汗几身,没有小半天的功夫,到不了黄家厂。
穿过安沟石峡,走三五里,半山腰上有个黄龙洞,远远望去,一丛翠竹掩映着一道弯月状的石门,石门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幽深的山洞,山洞里供奉着黄龙的神像和牌位,几个石碑上,模糊地有些字,但我却不认得。据说这黄龙,跟木河的黑龙和大竹园的白龙都是亲戚,相互串门时,便起了云,下了雨,弄出一些动静。
上行到井水洼口,到田家大院,一个姓黄的表奶的门口放着一个硕大的碾盘。碾盘上的碾滚好久没动了,架着几捆唐麻。表奶的三间房子,便是郧商县委的机关驻地,这个大碾盘便是郧商县委和郧商支队的办公桌,郧商县委书记潘友哥就在这里开展工作。1947年之后,郧商县委和郧商支队都撤走了,但这房子,这碾盘,这碾磙,却仍然在这条沟里栉风沐雨,怀着一个久远的等待。
再顺着一道沟槽爬上一面陡坡,便算是爬到了山顶。这山唤作曾家山,大队王支书就住在这个山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曾老师也住这个山上。迎风的豁口有一个柳树桠,可这柳树桠里却没见柳树,几间房舍里,住着老党员熊秀珍表妈,以及其它的几户人家。迎风立于山顶,如在云里雾里,前后高深莫测的沟,却叫腿肚子发软。回首远眺,遥遥地可见湖北的南坡,有几片炊烟飘起。
都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下山果然比上山更难。从曾家山到黄家厂的这条沟叫乱盘沟,至少有十里开外,又高又深又陡,密林中也没见什么路,隐约有些地方似路非路,在树林中,草丛中,悬崖上胡乱地盘来盘去,要不是有树枝和藤蔓纠缠着拦住,人是万万立不住脚,怎一个陡字了得!钻进这条沟下黄家厂,冷不丁地就有野羊奔到眼前,那是几个姓田的猎人满山地打猎,狗班子把那豹子獐子狍子獾子什么地撵出来,惊慌地逃命。
半是匍匐半攀援地下到乱盘沟口,防佛做了大功一件,长长地出一口气,把满脸的汗抹下来,摔在地上。雷家和曹家这两家的亲戚迎出来,忙不迭地叫到家里歇脚烤火喝水吃饭。
这条山路,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跑到九十年代,少则三两个月一趟,多则半年一趟。这条路,也是故乡的路,回家的路,承载着我无数的思念和记忆。
我走的比较多的第三条路,是从东坪到龙潭沟口的路。这条山路与从铺子到黄家厂的路是一个方向,有时不从乱盘沟走了,便从龙潭沟走,两条沟都通向公路。
这到龙潭沟口的路,走过东坪便进入湖北,顺闫家沟进二道沟,翻郭家后山进幢沟,入蒿坪河进无沿沟,经过山顶上那棵参天的古树,再下十里深沟,便可到龙潭沟口朱家大院。从陕西到湖北,由湖北入陕西,走过道道沟,翻过架架山,少不了也有四十里,可劲儿走也得半天。
风从林中来,吹出一些松涛的声音。沟沿路边东一砣儿西一砣儿稀疏的玉米,黄了顶花黑了胡子,便有老鸹骨碌着眼睛哇哇地飞来,啄开叶子吃得满嘴是浆,欢快地扇动那黑缎似的翅膀。
一路泥泞,裤褪早被泥巴蹭满了黄。浑身是汗地爬上二道沟山梁,那肚子兀自饿了。且喜路旁有一棵山楂树,还有一棵棠梨树。那山楂红是红了,却没熟,尝一个满嘴酸涩;那棠梨黄是黄了,却也没熟,咬一口又是一嘴酸涩。
好在下了那道陡峭的幢,离奎二伯家就不远了。奎二伯家的几只山羊在屋后的悬崖上跳跃着撒欢儿,门前的木耳架上,一只芦花公鸡着几只母鸡悠闲地啄着木耳,黄二妈手搭凉棚喊一声:“娃儿快来屋里,吃了再走1"
远运地看见那棵参天大树,便鼓了劲儿向山顶奔来,坐在树低下的石头上歇脚。那山头上的风呼呼作响,满身热汗风一吹就变凉,衣朋贴在身上忽然一个冷颤。战战兢兢地望一眼,准备进龙潭沟呀!
话说这龙潭沟也是一条足有十里的大沟,这沟不是躺着而是立着,硬生生地戳向山顶,插在半天云里,虽然听不到龙吟虎啸,但那阴森的气象却令人毛骨悚然。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智慧。为防不滾咕噜,那沟里的小路便走出许多“之”字,在山林里盘来盘去。沟里有两道砭,砭上的路宽不到一尺,砭下是万丈深渊,须侧了身,贴住路旁的岩壁,方可过去。
沟底果然有个龙潭,汇聚了沟里的万千溪流,潭里还有一个泉眼汩汩地冒水,一年四季不干。这潭卧在一个五六丈高的石岩头上,呈三角形,三间房子大小,周边的石岩上长着些野竹,在碧绿的潭水中投出些影子,毡毯一般的青苔,做了这潭的围裙。潭水从上泻下,飞珠溅玉,形成万道瀑布,瀑布的声响和着小水轮泵的声响。哦,有人烟了,这龙潭沟竞是已出口了。
越是难走的路,越是不容易被人忘记。那些宽阔的大街,那些国道省道县乡公路,那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走过了便忘记了,不曾有许多的念想,倒是这曹家窨,这乱盘沟,这龙潭沟,这些儿时的路故乡的路回家的路,却常常唤醒我的记忆,就象那沿路的山花,幽幽地吐着暗香。
哇哇地飞来,啄开叶子吃得满嘴是浆,欢快地扇动那黑缎似的翅膀。
一路泥泞,裤褪早被泥巴蹭满了黄。浑身是汗地爬上二道沟山梁,那肚子兀自饿了。且喜路旁有一棵山楂树,还有一棵棠梨树。那山楂红是红了,却没熟,尝一个满嘴酸涩;那棠梨黄是黄了,却也没熟,咬一口又是一嘴酸涩。
好在下了那道陡峭的幢,离奎二伯家就不远了。奎二伯家的几只山羊在屋后的悬崖上跳跃着撒欢儿,门前的木耳架上,一只芦花公鸡着几只母鸡悠闲地啄着木耳,黄二妈手搭凉棚喊一声:“娃儿快来屋里,吃了再走1"
远运地看见那棵参天大树,便鼓了劲儿向山顶奔来,坐在树低下的石头上歇脚。那山头上的风呼呼作响,满身热汗风一吹就变凉,衣朋贴在身上忽然一个冷颤。战战兢兢地望一眼,准备进龙潭沟呀!
话说这龙潭沟也是一条足有十里的大沟,这沟不是躺着而是立着,硬生生地戳向山顶,插在半天云里,虽然听不到龙吟虎啸,但那阴森的气象却令人毛骨悚然。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智慧。为防不滾咕噜,那沟里的小路便走出许多“之”字,在山林里盘来盘去。沟里有两道砭,砭上的路宽不到一尺,砭下是万丈深渊,须侧了身,贴住路旁的岩壁,方可过去。
沟底果然有个龙潭,汇聚了沟里的万千溪流,潭里还有一个泉眼汩汩地冒水,一年四季不干。这潭卧在一个五六丈高的石岩头上,呈三角形,三间房子大小,周边的石岩上长着些野竹,在碧绿的潭水中投出些影子,毡毯一般的青苔,做了这潭的围裙。潭水从上泻下,飞珠溅玉,形成万道瀑布,瀑布的声响和着小水轮泵的声响。哦,有人烟了,这龙潭沟竞是已出口了。
越是难走的路,越是不容易被人忘记。那些宽阔的大街,那些国道省道县乡公路,那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走过了便忘记了,不曾有许多的念想,倒是这曹家窨,这乱盘沟,这龙潭沟,这些儿时的路故乡的路回家的路,却常常唤醒我的记忆,就象那沿路的山花,幽幽地吐着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