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工俭学
翁大明
离开学校久了,竟不知道现在的学生还搞不搞勤工俭学。
以前我们上学,是要搞勤工俭学的。学校每个学期都有勤工俭学任务。
上小学时,一年级语文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课程简单,也不考试,作业又少,老师出几道题,不等下课便做完了,倒是那勒工俭学的任务,比学习的任务要重的多。
从财神庙搬进西坪小学,已经是二年级了。新学校虽然有几间崭新的瓦房,但那土墙还是黄泥巴,拳头大小的窟窿眼儿呼呼地灌风。王老师便喊我们:“明天大家带个工具,有布袋的拿布袋,有背篓的背背篓,都到幢子沟口窑上背石灰搪墙呀,把学校这墙,搪的白白的!”
幢子沟口的岩屋湾儿有一个石灰窑,窑里还剩半窑石灰。我便背了背篓,由王老师带着,跟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到幢子沟口的石灰窑上背石灰。
这石灰窑从铺子进沟,离学校有二里地,看高年级同学装了半背篓,我也嚷嚷着多装点儿,再多装点儿。使劲地背起来,弯腰就跑,一天竟背了十几趟。石灰从背篓缝儿里漏出来,沾着背上的汗,火辣辣的疼,衣裳裤子成了白的,一头一脸都是石灰。那天我压得吐了一口血,但却没向任何人吱声,第二天接着背,竟没事儿。
学校的开支,就我看来主要是买红蓝墨水、粉笔板擦和灌煤油。买红绿纸和大白纸已经是很奢侈了,只有在开展批林批孔、斗私批修这样的大运动中,为了办学习园地和大批判专栏,才买了白纸,用毛笔写了,贴在学校大门的两边,再把红绿纸裁了,镶上边上,替西坪大队迎接宽坪公社革委会的检查。这笔墨纸张的钱,要靠勤工俭学来挣。
那天下午,王老师让学生们在操场上站了几行进行动员:“今年的勤工俭学,大家都去捡橡籽儿和橡碗儿,从今天起放三天假,每人每样儿捡十斤!”看五里河那边山高林密,便约了几个同学顺河直下,再爬坡直上,在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里转了一天,却连一个橡籽碗儿也没找见,那肚子饿的,已是前心贴了后背。见我包里瘪瘪地回来,父亲笑道:“给你说你不听!五里河都是松树柏树铁匠树,哪来的橡籽?要找橡籽,我们这房前屋后都是桦栗树林,进去找找,不就有了?”
“爱学习,爱劳动,长大了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这话不是说在嘴上,而是落实在行动上。评三好学生,劳动好放在第一位,学习好倒在其次。因此学校组织学生参加集体劳动,同学们便兴奋得嗷嗷直叫,巴不得早点去那广阔天地大显身手。夏天麦子黄了,学生们便抢收麦子,从西坪割到东坪,一哄一大片;秋天玉米熟了,学校便组织学生砍包谷杆儿,也是一哄一大片。到了冬天,学大寨,修水利,搞农田基建,也少不了把学生们分散开来,帮大人捡石头填陷儿。王老师说,这参加劳动,也是勤工俭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从前凡是在白鲁础上过学的人,大多都有上曹家窨打柴的经历。我上六年级时,也拿了弯刀进曹家窨,看哪个山头有片林子,即便再高再陡也要四脚着地地爬上去,把那缸子粗细的树乒乒乓乓地砍了,顺着山坡倒拖下沟,再顺沟倒拖到学校,排一溜儿长队请老师过秤。荆棘刺伤的手和脸并不觉得怎么痛,却是那双被戳破了的半新不旧的解放鞋,叫我心病了半天。
学校有一个学生灶和一个教师灶。这大灶小灶天天烧柴,都得要自己去砍。看看柴堆上的柴快烧完了,学校便省出一个下午的时间,老师领着学生,都进山打柴。学生每人每个学期,要打七百二十斤的柴,算是勤工俭学的任务。
白鲁础虽然山大,但打柴的地方却少,一说打柴,便进曹家窨,差不多一两个周便进去打一次。这曹家窨十里高坡,就是有再多的柴,也经不住这么多学生,还有公社、医院、供销社、扩大站等几个单位以及附近群众经常地砍,那低处的平展处的砍得只剩草了,要想打到柴,便须爬上立陡立陡的山顶。后来山顶也变秃了,大家便盘算着,上天池岭吧,看看天池岭能不能找到柴,不然学校拿啥做饭呀,这几百斤的打柴任务咋个完成呀!
白鲁础学校的勤工俭学,却是还有一个做算盘的项目。有个老师出门考察了几天,说咱这地儿有冬青树,算盘又能卖好价钱,便腾出一间教室,装了柴油机和电锯,还有做算盘子儿的机器,办起了算盘厂。
冬青木是做算盘珠儿的上好材料,学校便组织学生到二十里开外的大竹园木河砍了来,先锯成木饼儿,再把木饼儿放在机头上,对准了,哧溜一声,便有一个中间带孔的算盘珠子滚出来。我们几个班的学生,每节课抽十个人到算盘厂做算盘,提前排好了,该谁谁就上。那柴油机天天突突地响,电锯不停地旋转,木饼儿越来越多,珠子也越来越多,堆满了半间教室。
但这算盘珠儿毕竟还是个毛坯子,糙手的很,班主任高老师便给学生们分了,又每人一块砂纸,叫学生们打磨,磨得光滑了,再按数交给学校上漆。那一年,一边听老师上课,一边听机器轰响,手上不停地磨算盘珠儿,眼睛耳朵手,都没闲着。
心疼两个灶上洗碗水里沉淀的糊汤,学校便决定养两头猪增加学校收入,于是在去秦家庄那边的一个叫关山的地方,找了一片有土的坡,组织我们六年级和七年级的学生开荒种田,把种的玉米和土豆拿来喂猪,卖了钱,抵学生勤工俭学任务。那山甚是荒野,须带了干粮,一去就是一天。那一年我总共到那关山去了五次,第一次去带刀,把那山上的树砍了堆起来烧,烧出一片空地;第二次去带锄头,把那坡上有土的地方挖出来,捡了石头;第三次去带种子,也带锄头,把玉米种下去,还有黄豆和油菜籽儿,那天地里有墒,正好播种;笫四次去什么都没带,赤手空拳地去拔草,那草果然茂盛,竟比包谷还高;第五次去带了布袋和背篓,那是去摘桃子呀,去收获劳动成果呀!
滔河两岸真个是风光旖旎的地方,可这赵川中学的勤工俭学,做起来却一点也不比其它学校容易。供销社的收购门市部倒是收山货,桔梗、苍术、柴湖、连翘、五味子一样一样地标了价,但把学生组织起来集体打山货却行不通,放回去打山贷也耽误不起时间;不少木材贩子进山转悠收竹棍和顶杆儿,可这学生们到哪儿砍去?再说林业派出所查的紧,万一砍了松木柏木,那就是毁林,学校就有麻烦。为勤工俭学的事儿,校长和总务主任的头发都急白了。
且说赵川中学是一个完全中学,初中高中都有,历史很长了,算得上老牌学校,收的是全区八个公社的学生,班级多,学生多,老师也多。几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当了老师的,还有几个反右反到赵川当了老师的,都在赵川成了家生了孩儿,落实政策后没回城市,那学校的四横两纵的土房子便是紧张得厉害,本地的老师多是撵回到家里住,外地老师拖家带口吃喝拉撒也都挤在一间房子里,我们高一(3)班没处住,学校便借了隔壁农机厂的房子做宿舍,晚上打了地铺睡觉。
于是学校便决定自己动手盖房子。这一盖房子,勤工俭学的路上便像忽然出现了一道光,学生立马派上了用场。盖房子总要树木檩条吧?总要青瓦白灰吧?总要石头土坯吧?别的干不了,土坯却可以自己坨,学校边上的地里有的是黄泥巴土,且坨土坯的技术也不难,家家大人都坨过,一教便会。土坯自己坨了,就把县上区上给的盖房的钱省下了一大笔,就能超额完成学校的勤工俭学任务。
路老师叫近处的同学拿了锄头,找了坯模子和麦糠,又把班上的同学分成几个小组,男女同学搭配了,先去挖土。那黄泥巴表皮松软,地下却硬得紧,一锄头下去,崩出一团灰,呛得眯了眼睛,那手上先是起泡,泡破了流血,过几天竟起了茧子,针扎不疼。
挖土倒不是太难,难的是和泥。把黄泥巴砸碎了,拣了石头,便去学校那口井里,在勾子上挂了桶,搅那打水轱辘,呼呼噜噜转几圈儿,打出水来抬到地里和泥。用手和泥不顶事儿,便脱了鞋,赤了脚,挽起裤子踩泥巴。谁知那泥巴里却有没拣尽的玻璃碴子,扎进脚里钻心的疼,一团血红,在黄泥巴里慢慢润开。
加了麦糠和碎麦草,这黄泥巴便筋道了许多,装进坯模子里,使劲儿按瓷实,再在面儿上用手一抹,那一尺长六寸宽三寸厚的土坯便坨成了,未及半干,便搬回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教室的房前屋后,等着砌墙。
学校用这土坯盖了一排二十四间房子,这房子是学校最新的、也是最气派的房子。房子盖起来了,勤工俭学的任务也完成了,走在赵川街道上的老师知学生仿佛都挺直了腰杆儿,校长和总务主任紧绷的脸,也有了一些笑容。
许多年后,我在这个学校里当教师,就住在当年自己亲手坨坯盖起来的校舍里。那一间房子,中间拉一道布帘子,外边办公备课批作业,里边储物晾衣支床铺,冬暖夏凉,却也舒服,在这房子里照样干得了工作,生得了儿子。
夜深人静之时,改完了作业,收拾了教案,便掀开竹帘走出门来,在朗月疏星之下看这排房子,感觉劳动不仅光荣,而且很美。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