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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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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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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坑

 

萝卜坑
翁大明

 

萝卜坑不是窖萝卜的坑,萝卜坑是一个美丽的峡谷,是峡谷内的一个美丽的村庄。许多年前,一位美丽的姑娘从这

美丽的峡谷里走出来嫁给了的父亲。这位美丽的姑娘,便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从萝卜坑里嫁出来,可我的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以及我的外公和舅舅们还住在萝卜坑。因了这个缘由,每年正月初二,父亲便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递给我“去!去给你外公外婆和舅舅舅母拜年!

冲着舅舅给我留的一长串儿红红绿绿的柳阳鞭,还有竹签儿上戳着的冲天炮和那一大捧土炮,我便答应了去萝卜坑——其实也容不得我不答应,父亲眼睛一瞪,我怎敢违抗?

背了装好礼品的帆布包儿,母亲从脖子上取下那条绿围巾给我围上,又检查了我的鞋带儿,探头一望门外“雪下这大,咋走啊!你可要仔细了路,别摔坏了!

从铺子进安沟上曾家山,一路风雪迷途,半滚半爬,少不了一跤一跤地摔。这大雪天看不着路,只有些岩石露出一点黑,偏那冰溜子又在雪底下藏得紧,步步都在打滑。

这曾家山王母娘娘踩过的石小脚是找不到了,那个巨大的火石桩也被大雪厚厚地覆盖着,像是一个拥着雪白被子坐在冰天雪地里的老人。

过了火石桩梁子,站在山顶朝下一望,那萝卜坑果然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坑,向前看了是山,向左看了是山,向右看了也是山,直直地插向天空,在这大雪天里,浑沌而又苍茫。

趟开一条雪路连滚带爬滑向山底,穿过一片被大雪压弯的青竹林,舅舅的三间瓦房耸立在坡根儿,门前一道一人高的石坝,石坝下的道床也像铺落了棉花,与门前的竹园连成一片。

“哎呀呀,这大的雪,这娃儿咋还来了?出门时父亲母亲教我,见了外外婆和舅舅舅母要先说一声拜年,可我这拜年还没说,舅舅却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拍了头上的雪,又把裤脚上的冰块儿一点点扣掉,忙不迭地喊舅母快拿了鞋来,给娃子换。外早把火炉上的火烧旺了,拉我去烤。

舅舅果然取下竹篮子,一张张摊开报纸,露出那花花绿绿的各色儿炮,哈哈连声道我这炮就是给我外甥留的呢!你看这冲天炮,你看这实大雷!点炮焾子的时候要站远了,小心炸着!我也没心再烤脚了,急忙用火钳夹个火碳,到堂屋放炮,平娃英娃跟了来,捂着耳朵远远地看。

早有舅母递来黄酒煮圆子,外公把那包谷糖烤软了,趁热喂我。那包谷糖是用包谷熬制而成,色泽黑黄,味道香甜,平如一块铁,刀砍不动,这经火一烤便软了,扯出长长的丝,粘在牙齿上张不开嘴。

外婆把一个铁圈儿插进铜锁里轻轻一顶,颤巍巍地踩着小脚,端出一个葫芦瓢来。那葫芦瓢里装了核桃毛栗,还有两个梨和一把包谷糖。这梨是秋里从后洼的那棵梨树上摘了来装进箱子,已经干瘪了,却没烂。这包谷糖跟外公烤的那块儿自是不同,是在糖里面揉进了洗脸谷和核桃仁儿,压紧了拍实了,切成方方正正的薄片儿,顶得住从供销社称回来的什锦水果糖。

因为过年,舅舅的堂屋里贴了新年画,那中间自然是毛主席像,是一张毛主席年轻时的画像,我盯住舅舅左看右看,咋看都觉得舅舅长得跟毛主席年轻的时候有点像,浓密的发,清秀的脸,修长的身,带点忧郁的眼神,加上那爽朗的笑,竞不知萝卜坑这山窝子里还有还般人物,而且这人物还是我舅舅。毛主席像的旁边,有几张样板戏的剧照,我约摸认得,一张是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一张是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还有一张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另外一张是李奶奶给铁梅讲革命家史。

两只鸡站在小磨架子上打瞌睡,灯笼穗子不住地在门楣上晃动,雪愈发大了,像是有人把大箩筛架在峡谷两边的山尖,不停地向这萝卜坑的沟槽子里筛棉花,大片的雪,压倒了竹园,覆盖了松柏,静静地越落越厚,大门上飘进来的雪,在堂屋里转转悠悠,也积了一层。

晚上跟舅舅睡一头儿听舅舅讲三国,讲他小时候如何躲在阁楼上眼睁睁地看着土匪在堂屋里杀死了三个人,讲他们那屋里的木门被国军的老汉阳钻了个洞,外公靠这块木板挡住子弹救了一个受伤的红军,讲他们如何在屋山头的那个碓窝里舂包谷米度饥荒。一早起来去找,果然那木门上有一个指头粗细的窟窿,屋山头上的碓窝儿也还在,只是被大雪捂严了,露出半截石头。

于是便喜欢上了去萝卜坑, 这十几里山路也不觉得很远,鼓足一口气爬上火石桩梁子,再鼓足一口气爬下萝卜坑底,三个钟头,也就到了。

 

这萝卜坑原有七八户人家,种着沟糟子里的地站在门口望得见三房,三房的银娃斗娃我也喊舅,哟喝一声一起上山找五味子摘八月果。

且说舅舅的祖上也是大户人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尤其是三房的阿公,医朮十分了得,方远所近十里八乡,凡是有病求医的,无不找了他,开几副中药,一喝便好。舅舅生父去世得早,继父倒插进门,帮外婆拉扯着他以及他的两个姐姐母亲说打小她就送舅舅从萝卜坑到三官洞读私塾,后来又上了官学,所以舅舅从古到今无所不知,识文断字无所不能,上完学便回来投到三房阿公门下,拜三房阿公为师。这三房的师傅教大房的孩子学医,也算是传内没有传外,那三房阿公自是教得尽力尽心。

舅舅学会了望闻问切,读了些许药书,那汤图背的是滚瓜烂熟。有了些名气的舅舅当了百胜大队的赤脚医生,在敖家沟陈家娶了舅母,萝卜坑这家人的日子,虽然不很富裕,却也过得有声有色。

每次去舅舅家,我都喜欢翻舅舅的书柜,书柜里有一排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的药书,我看不懂,原封不动地插回去;有几本巜三国演义》,还有几本用毛笔写的线装书,我还是看不懂,也插回去。只有那一摞子连环画儿,我是喜欢的很,反复地看。便想,这山窝子里竞有这么多的书,却是稀罕,由不得对舅舅肃然起敬。

可巧那湖北的百胜大队偏缺教师,大队支书找了舅舅,问当民办老师不?舅舅心想,这当民办教师既能解了学校的急,又能多一份工分加补贴,如何不答应?于是舅舅天天背个红十字药箱,先后在烽火墙、银洞沟和三官洞的几个学校,既当赤脚医生,又当民办教师,有名的很。

舅舅舅母一连生了五朵金花,个个如花似玉。生第三个的时候,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外婆叫舅母赶紧出去躲躲:“这是个儿子,得生下来!,舅母躲了一阵儿生了老三,却是个女孩。大队公社干部找上门来,罚了款,轮番警告满月了赶紧去上环结扎,再生了,你这民办老师和赤脚医生都当不成了!

果然又生了第四胎,还是个女娃儿。舅舅不等领导发话,便自个儿卷了铺盖,从学校回来,把赤脚医生也辞了,药箱子交给大队。大队支书说:"这花名册上,你民办老师和赤脚医生的名字是没了,工分补贴啥的也没了,但这药箱你还留着,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你应个急!"

外婆到十母洞抽了签,许了愿,回来有事没事便双手合十,念念有声,仿佛菩萨就在眼前,天天念道菩萨保佑,让舅舅舅母一定要生个儿子。等一个不是儿子,等一个又不是儿子,外公便撅着胡子嚼自己采的一种叫细辛的药,说这药止疼。

舅舅首先要顾住的,是这一家老小的嘴。这土地到户了,正合了舅舅的意,没了工分和补贴,说不定自己干,收入比以前还能多点儿。舅舅盘算着,萝卜坑上槽子的五六亩地,种了玉米洋芋和黄豆,这粮食不就有了?一年喂两头肥猪,这肉和油不就有了?这后山梁子翻过去的深山老林里有的是桦栗树和其它杂木树,种个几十架香菇木耳,再整出几十窝天麻,这钱不就有了房前屋后都是竹园,外公又会篾匠,编些筐筐篓篓的卖了,不就又有额外收入了?舅舅被绚烂的理想激励着,浑身都是力量。

天天有人来萝卜坑催舅母结扎,外婆好吃好喝的待承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那些人,被那些人掏了绳子把舅母绑了去那些人绑是没绑,却一连几天不走,大有不结扎就吃死你的架式。左借右借还是没交清罚款,猪圈里的那头二百多斤的猪也被拉走了。

自从不当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舅舅就把吃纸烟改成了吃叶子烟,把喝瓶子酒改成了喝包谷酒。萝卜坑虽然缺水,竹园外石岩下却有一潭;潭里虽然有青蛙和蝌蚪欢快地游,但烧出来的包谷酒却香的很,一家人喝酒一沟里七八户人家都能闻到这香。舅舅吃着叶子烟,喝着包谷酒,见人便发出爽朗的笑,望闻问切,咬文嚼字,种瓜种豆,锄草施肥,一件一件地说了,样样俱是行家,不见半忧愁。

几年游击下来,老五也出生了,还是个女娃儿。舅舅见了,忙的安慰外婆娘啊!这女娃儿也好啊!也是半边天啊!你没听那些干部都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嘛外婆不理舅舅,叹息一声,又去十母洞抽签,祷告得越发勤了。

大队支书甚是无奈地找到舅舅,说“你让百胜大队背了黄牌,我这大队支书也当不成了!都五个了,这回该不再生了吧?该去扎了吧?。”舅舅端起热腾腾的包谷酒一杯一杯地递给支书,连声说对不起,趁着支书大醉,舅舅叫舅母赶紧跑,舅舅向来孝顺,不给舅母递个话儿跑了,没法跟外婆交待。

在这秦楚交界处的深山老林里,在这崇山峻岭杳无人烟的峡谷缝隙中,萝卜坑的七八户人家,靠这沟槽子里的一点荒凉贫瘠的薄地养家糊口,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舅舅这个大家人口又多次被罚款的家庭尤为艰难但这七八户人家,都没怎么出过门,不太晓得外面的精彩,春天晒太阳,冬天烤大火,过的却也安逸,舅舅家里也是鸡飞狗跑猫春,牛欢羊叫猪哼哼,五朵金花渐次大了,帮衬着种木耳的种木耳,打猪草的打猪草,推磨子的推磨子,最不济也能坐在门槛上刮洋芋,很是热闹。

 

外婆长年累月地求菩萨,一端饭碗便念叨几声。老天果然有眼,舅母第六胎生下来的,那真真切切的是个儿子。一家人仿佛在艰难航行的大海上突然发现了一轮蓬勃的日出,又如连阴雨久下不停的萝卜坑的两边对峙如云的山尖上忽然盼来了一抹灿烂的太阳,所有潮湿的日子,都被这个终于盼来的儿子哄干了。这天晚上,舅舅一声不响地打了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舅舅累并快乐着。一年到头,舅舅没有休息过一天,种庄稼,种木耳,种香菇,种天麻,砍柴烧炭,那身子骨练得精瘦而结实,只是一到晚上,那腰是钻心地疼,浑身散了架似的,可是为了这一家的老老小小,为了把子女养肓成人,舅舅天一亮就来了精神,不吃早饭便上坡干活儿。

这小儿子不仅是舅舅舅母的命根子,而且天资聪颖,人见人爱。那学习是出奇的好,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跑在前头,年年都是名列前茅,这高考了,一不小心又考了个全国重点大学。重点大学读完了该找工作了吧?可老师一再鼓励他读研究生,说这苗子不读研真是太可惜了,太浪费人才了。研究生读完了该工作了吧?可老师又一再鼓励他读博士,说这样的人才不读博士,就是学校没有尽到为国家培养人才的责任这老又是一个不经意,竟又读了博士。

看到儿子不断进步,舅舅心里比蜜还甜,只是这甜的背后,还酸的不行,苦的不行,也累的不行。那时没有实行义务教育,从小学到中学每个学期都要交一大笔学费,舅舅一年的心血,顾不住一个学生一年的学费杂费生活费;后来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小学初中不交学费了,可儿子上了大学,大学的学费却几倍十几倍的涨,大城市里的生活费又出乎萝卜坑人的想象,这当父亲的,起码要让儿子交得起学费,吃得饱饭。从来对任何困难都无所畏惧的舅舅,感到了肩上沉甸旬的压力。

舅舅需要出更大的力,挣更多的钱来支持儿子把书念完。舅舅说我这就是把一个大碾滚往山上推呀!现在正推到半山腰,推上去就上去了,推不下去就滚下来了呀!"可是花甲之年的舅舅如何有这般力气?

舅舅不敢生病,不敢吃药,不敢睡一个懒觉,在萝卜坑这个狭长的山谷里拼命地找钱,虽然老六在大学里有助学全奖学金,但舅舅觉得,只要儿子还在上学,这上学的花费,应该从父亲这儿出,父亲出这个钱才是天经地义,只要挣一点钱,都给老六攒着,不让老六缺了吃穿在读书上分了心。

 

舅舅有两条猎狗,一个叫有钱,一个叫有财,一到秋冬季节,舅舅便唤了有钱有财,背了猎枪药葫芦钻进金线沟老道沟打猎,偶尔会有一只林麝撞上枪口,那麝香金贵得很,能卖个好价钱。

有钱有财还有个用处,那就是护秋。萝卜坑这沟槽子里,一到秋天,不等包谷灌浆,那野猪便趁着夜色,悄悄地从密林深处钻出来,把那包谷林一片一片地拱倒,专拣那稍稍黑了胡子的包谷穗子啃,很是害人。萝卜坑的几户人家不可能天天在地里看野猪,舅舅便命令有钱有财在这沟槽子里上下地跑,一发现有野猪糟蹋包谷,使汪汪连声地扑上去撵那野猪,实在摔不走,便飞快地跑回来给舅舅报警,似乎是跟舅舅说,叫舅舅快去拿枪。

野猪起初还怕人怕狗,后来竟不怕了,从地边吃到地心,整得萝卜坑家家户户叫苦不迭,便各自在自己的地边上搭个野猪棚子,住在棚子里看野猪,保护秋收。

舅舅也在自己地边儿西坡的一个高台子上搭了个野猪棚,像一个倒扣的三角形,麦草苫着,棚口朝地,在这高棚子里差不多把这包谷林都看住了。

我去萝卜坑的那天,舅舅晚上看野猪,我便跟了去。凉风习习,蛙鸣阵阵,萤火虫在包谷林里成群地飞,山里的秋夜很是迷人。我和舅舅趷蹴在棚子里听动静,一会儿地里便有了絮絮唢唢的声音,包谷倒地的声音,啃包谷吧唧嘴巴的声音。舅舅用手电一照,说:“快看,野猪来了!我伸长脖上看了去,却只见手电光里一片晃动的包谷林,想是那野猪正在那儿啃包谷。有钱有财早是扑了上去。

舅舅先是“哟嗬!哟嗬!″地吼了几声,又把洋瓷盆子敲了一阵,再燃了几个土炮扔出去,那野猪抬头听听,静了一阵儿。可不大一会儿,又开始了,包谷林里呼喇喇地响。舅舅说:“这野猪胆大,得来点厉害的!,便让我照了手电,在枪里装了火药和铁珠儿,安了火炮,咣哧一抢,那野猪一个箭步,上山去了。沟槽的上头,另一家的哟嗬声又接二连三地喊起来,想是这野猪换了地方害人。正准备打个盹呢,另一头野猪又摸了来,弄出一些动静。

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五朵金花陆续嫁人,小儿子博士毕业娶妻生子,在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报效国家服务人民,舅舅算是把碾磙推上了山顶,可以喘一口气了。可是,几十年形成的惯性,不是说停就能停下来,但凡有一天不找点活干,舅舅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萝卜坑这么边缘闭塞的地方,居然也通了电,虽说有时灯泡里抽得只剩一根红丝儿,但大多时候却比煤油灯亮的多;陕西的公路通到马家坪,也就十几里,翻一架大山下一条长沟就是,而湖北的公路,三里以外出萝卜坑口到陈家院子就是,走了这些山路就可以看见公路看见车。可就是一样儿没法解决,那就是手机没有信号,座机没有信号,电视也没有信号,就连几十年前曾经响过的喇叭碗子,也不响了,买个酱油醋,也要到十里开外,来回要半天的时间。现代化进程越快,萝卜坑越是与世隔绝。

因了看不成电视打不成电话,萝卜坑信息就少,娶媳妇也难七八户人家陆陆续续地搬走了,曾经热闹的屋场长满了青草,老房子门朽了锁锈了,还有几家房倒了屋塌了。沟里那些以前为边界争得面红耳赤的地,基本上都成了荒地,不用退耕,已经还林了。

舅舅没走。舅舅和舅母还住在萝卜坑那三间向阳的瓦房里峡长的山缝里,只有舅舅一家,只有舅舅和舅母两个人。门前是山,高而陡;屋后是山,陡而高。太阳和月亮在两座对峙的山尖上交替,抬头看到的是一线天,白天有日光,晚上有月光。几颗晨辰高挂,几棵青竹摇曳,竹稍风动,月影移墙,舅舅舅母的世界,竟如童话一般。 

 

十天半月,舅舅除了跟舅母说话,再别人,门前长满了荒草的小路,连一只狗也没有,更别说有牛有羊了,那牛羊从门前经过的欢叫声、叮当声,已经相当遥远了。子女们要把舅舅母接了去,可舅舅不去,舅母也不去,说这萝卜坑住了一辈子,习惯了,哪儿也不去。

 

给舅舅备了座机,是带天线的那种,三天两头的坏,电话根本打不进去。也备了手机,可那手机有什么用舅舅要打电话,须是上到高高的山上,才接到些断续续的信号,舅舅七十多岁了,舅舅爬不动那么高的山,舅舅只有和舅母一起,看山顶上的日落日出,看半空中的云来云去,看那竹园里的老鼠,成群地跑。

舅舅照样吃肉喝酒,照样爽朗地笑,虽然只是笑了给舅母听,但舅舅愿意,舅舅用那爽朗的笑声驱赶舅母的寂寞。偶尔,舅舅也翻翻他那尘封已久的书柜,看那药书,回想以前背过的汤图,或者翻翻三国,想一回刘备借荆州。那个印有红十字的药匣子,还有猎枪上的两个药葫芦,也放在书柜里,很久没动了。

我给舅舅打电话,也是打一次不通一次。这娘亲有舅,娘不在了,更感觉到舅的亲,那份想念,不是假的尤其是在这个新冠病毒疫情肆虐的庚子年,我不知道年事已高的舅舅舅母在那地老天荒的萝卜坑,身体会这么样,日子会过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这又到了秋季,舅舅是不是还在天天晚上看野猪。

终于有一天,舅舅打来电话,说我想你啊!我想你们啊!我想我的几个外甥啊!只说了几句话,那信号却没了,想是年近八旬的舅舅艰难地爬上了门前那座山头,才颤抖着拔通了这个电话。

 

我抱住手机,久久地凝视远处的山和云,陡然增添了一份对消失的那些山村的惆怅,对那些空巢老人的牵挂,以及对振兴乡村的渴望。

 

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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