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龙山上
翁大明
当我背负行囊满头大汗地站在这所学校的门口,我真切地感到我过不了秦岭下不了江南也无缘于复旦,我只能起跑于这秦岭南麓的东龙山上。
这所学校大门的两边分别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陕西师范大学商洛专修科”,一块是“商洛地区师范学校”。这两所学校其实就是一所学校,都是两年,都是师范,教室在一起,宿舍在一起,食堂也在一起。所不同的是因为报考类别的差异,这里的中文、数学、物理和化学各有两个班级算是大专,而史地班、理化班等几个班级却算是中专。从大门望去,几排平房红砖黑瓦,看起来并不比商南一中气派,甚至于跟赵川中学也好不了多少。但这里却是人才的摇篮,是商洛地区的最高学府。
到商洛地区最高学府上学,这在恢复高考制度不久的1981年自然是不少莘莘学子的梦寐以求,甚至于不少家长摆酒请客不少乡邻敲锣打鼓以示庆贺,但我却满腹忧郁,我为不能再补习一年跟那鲲鹏一样展翅高飞而落寞。我心有不甘地来到这里,来到这秦岭南麓的东龙山上。我在东龙山上听着山下滚滚的丹江水,与那两座巍峨的高塔相伴了两年。
我开始结缘于407,我的班级是407,我的宿舍也是407。在中文407这个班级里,我认识了建玲、明霞等一批女生,也认识了建盈、朝英等一批男生。但以我十八岁的年龄,我不敢对女生看,一看女生便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目光便刻意撇开以保持心灵平静;以我放羊娃的出身,我也不敢对男生看,我只有一件三个兜的黄的确良上衣和一条半新不旧的蓝涤卡裤子,没手表也没眼镜儿,自然便不去扎推儿。月明星稀之下,丹水涛声之中,在这龙山双塔之间逡巡,确有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所学校唯一的一栋高楼上有我的宿舍,斑驳的黄漆门上依稀写的也是407,四张架子床上可以睡八个人,可我们只睡了七个,另外的一张床上堆满了同学的箱子、衣服和碗筷,还有几双解放鞋散发出脚臭以及橡胶的气味。我的下铺住着玉琪,对面是成虎和慧延,门口的那两张床上,富中趴在床头一门心思地帮女同学写作文,有良抱住口琴吹《外婆的澎湖湾》,全来横着笛子吹《在那希望的田野上》,两人对着手抄的歌谱如醉如痴。黑魆魆的过道那边,也有谁在唱《驼铃》和《牡丹之歌》。慧延听得无趣喊一声:“走呀!谁跟我厮赶上,进城呀!”
那天跟慧延厮赶着进城,慧延却带我走了半天的路跑回沙河子吃他母亲烙的锅盔,慧延母亲烙的锅盔是正宗的商州锅盔,锅盔上印着图案,一咬满嘴麦香,比起学校的发面馍馍那是香了许多,关键是那桌子上还立着一瓶酱油一瓶醋,外加一碗油泼辣子。这种吃法这所学校没有,我的老家也没有。商州的锅盔就是好吃,慧延母亲烙的锅盔就是好吃。
学校的大食堂在学校南院,中间隔一条马路,体育全老师总是在他开的文具店里张罗着帮他的妻子卖货,那火车头帽子以及耷拉着耳笼子着实不大干净。南院的那座塔伫立着,尖尖地直插云霄,间或有一些杂草从砖缝里长出来,风吹得呼呼响,几只鸽子盘旋着在那青砖上找落脚的地方。铃声一响,师专的和师范的都拿着洋瓷碗子,一窝蜂地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到南院的吃饭。学校的餐厅也是一个礼堂,平时只有七八个斗大的窗口里偶尔才有人说话,可这一到吃饭的时候这餐厅却挤得水泄不通,乱哄哄的窗口前一个个把洋瓷碗子都举过了头,勉强塞进去打了饭菜,再抱在怀里钻出来找个地方吃。我就喜欢出来圪蹴在这塔底下吃饭,如果没有鸽子在头顶上拉屎,那在塔底吃饭却是自在得很。
只是这学校的饭,大多时候只能吃个半饱。学校每人每月补贴十七元五角钱和三十一斤粮票,自然是要节省了吃,饱或者不饱,都不可以再向家里要钱补贴伙食。好在金凤那几个女同学饭量小,吃剩下的,便递了馒头或发糕,或者将剩下的菜拨给男同学。我虽然脸红,却并不推辞,吃起来也是津津有味。尤其是那发糕,水伴糊汤,加了糖精,摊进笼屉,一笼一笼摞起来,架成山一样高,烧了大火猛蒸,那蒸好的发糕切成菱形,经济实惠,又香又甜。
很长时间我都沉沦在没有考上名牌大学的懊恼中,这份落寞生生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羞于见人,也不敢说话,只把自己藏在学校西院那个虽然简陋却也清净的图书室,凭那一排排古色古香的书籍消遣时光。这学校的老师,也有些古色古香的意思,古代汉语老师刘承平的眼镜儿活脱脱就是用酒瓶底子做成的,看字趴在书本上,写字趴在黑板上,吃力得很,但学问却很深奥,一个汉字就引经据典讲半天。古代文学老师牛树林腰里别个酒葫芦,讲着讲着便踱到门口,看看门外没人就取了塞子美美地咂两口,直到那眼睛发了红才眉飞色舞地讲起来。那两本自编的《古代文学作品选》上下两册,大多在中学就已学过,到东龙山那个地方再学,真真地不是难事。现代文学老师李宽民也是戴一副眼镜,但这眼镜不像刘老师那瓶底似的眼镜厚实,宽宽的眼镜框里镶进两片玻璃片子,黑围巾一围,长头发一甩,在讲台上很有些风度。李老师讲鲁迅讲夏妍,讲老舍讲巴金,讲郁达夫也讲徐志摩,讲新文化运动也讲鸳鸯蝴蝶派,中文407的同学便悄悄地给他取了个郭沫若的雅号。这代课的也有几个青年老师,比如大一的班主任李继高老师就是前几年才留校的小青年,说是给我们代逻辑课,可那时候的逻辑课是没有课本的,似乎也没大听明白逻辑究竟是一门怎样的学问,倒是他那有点腼腆的样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永林老师也是跟李继高老师一起留校的,给我们代现代汉语课的时候最喜欢朗读《谁是最可爱的人》,他那朗读不是照着书本读,而是像演话剧那样站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往下背,一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王老师的真功夫也就出来了,实在是不敢让人小觑。却也有半老不少的,比如大二的班主任汤志民老师、代外国文学的耿明奇老师、代现代汉语的郭三科老师、代文学概论的骆麦艳老师以及带党史课的林枫老师,都是人到中年,跟我高中老师的年龄不差上下。
滔滔不绝的丹江水,岿然屹立的龙山塔,洒满煤屑的黄泥路,遍布荒野的山枣树,伴随日出日落,我行走在这东龙山上。
东龙山孕育着我的梦想。那个年代是一个清纯的年代,也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代。在这龙山之上,我贪婪地汲取着知识的玉露琼浆,幻想着有一天能以自己的努力让我的父母乡亲过上好日子,幻想着自己能像英雄人物一样为国家建功立业,幻想着自己真正地有能力来为人民服务。
东龙山燃烧着我的激情。最让我激情澎湃的,是路遥的《人生》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抱着这两本书从地质十三队钻进布满荆棘的枣树林,爬上满是黄土的东龙后山,时而狂奔不止,时而仰面朝天,呐喊着,叹息着,思考着,彷徨着,一边读一边泪眼婆娑,一边读一边磨刀霍霍。我被高家林和巧珍折腾得五迷三道,我象少年维特一样的烦恼。
东龙山沉淀着我的友情。除了商洛师专中文407班富中以及从商南一中第一个文科补习班走来的那些同学,还有中文406班的老同学以及数学系里的新栋和贵才,而孔熙就在这理化班,克贵就在这史地班,华成和唐清也从东店子的英语班时常过来,星期天还可以去三十里以外的地区农校,找那些当年的伙伴一起度过周末。益国远远地从秦岭那边寄来书信,世斌和焕成也在丹凤那座师范学校里,不时地向我倾诉他的快乐以及苦闷。在这东龙山上的莘莘学子,有的只有十七八岁直接参加高考考了来,而有的在此之前却当了许多年的民办教师,只因恢复了高考制度才搭了高考的车考了来,
考来时已是满脸沧桑。我们就在这东龙山上,缔结并延续着同窗之谊。
东龙山也给我留下了一段别样的记忆。一个婉约的江南女子,一首婉约的《清平乐》,婉婉约约地从丹江河边向我走来,清晰地,却又朦胧的站在我的眼前,使我好像是看到了戴望舒《雨巷》里的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这个叫明院的姑娘随了父亲从江苏扬州来商州赶考,是一个叫华成的同学传来了她的小诗,又向她传去了我的那首这几十年来很助酒兴的《爆炸吧,宇宙!》,我觉得这个姑娘应该是一个江南才女,只是这江南才女在这丹江之畔、龙山之下,却是惊鸿一瞥。
两年之后的一个清晨,还是站在这所学校的门口,我挥手作别了校友,作别了双塔,作别了东龙山,开始了新的人生之旅。
(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