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遗梦
翁大明
想了很长时间还是把“遗梦”这两个字作为写商南阳城驿这篇文章标题的后缀,虽然“遗梦”这两个字此前被古今中外的不少名家使用过,甚至于写出过如《廊桥遗梦》这样的经典名著,我本不想在这里再使用这“遗梦”二字,但既然应了商南文联之邀,既然也愿意给《商南古驿站》这本书写一篇文章,那么我不妨也把这“遗梦”二字借来一用,倘若有人因此而更多地认识了、了解了位于陕西商南的这个古驿站,纵使贻笑方家,也算值了。
是的,我在这篇文章里所写的阳城驿,就是六百里商於古道上的那个阳城驿,就是豫陕交界处的那个阳城驿,就是陕西商南的那个阳城驿。位于陕西商南的这个阳城驿应该就在商南富水的这个区域,这个区域核心的、标志性的地方,当属如今已是欣欣向荣的富水街、李自成曾经厉兵秣马的闯王寨,以及原来的那条312国道旁边的离县城仅有十里之遥的满山茶香四溢的那个叫做“茶坊”的地方。那个叫做“茶坊”的地方现在立了一座阔绰的山门,山门上大书的“阳城驿”三个字闪闪发光,虽然在那地方已经看不到茶馆茶碗和茶壶,沿路也不见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那些喝茶的和卖茶的,但那山门后的青山,青山上的茶园,一畦畦一簇簇都透着茶香。那地方以前叫“茶坊”,想必一定是喝茶歇脚的地方,一定有吃饭住店的地方,一定就是一个驿站,是一个出秦入豫,或者出豫入秦必经之地的一个驿站。
我这里不说富水街,不说闯王寨,我这里只说商南这个茶坊,只说这个先是茶坊继而逐渐演变成驿站的阳城驿。之所以只说这阳城驿,是因为这阳城驿现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旅游景点,绿茶似海,青山如画,远路的游客到金丝峡看过之后如果不来这阳城驿,以及来这阳城驿附近的闯王寨看看,那多少是有点遗憾,而我这县城的居民,既有来这里郊游的喜悦,也有来这里郊游的方便,想来就来,对这里自是熟悉。而另一个原因,则是我觉得这个地方既然叫茶坊,那这个地方就更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驿站,这驿站必然先是一个喝茶的地方,再是一个驻店的地方,因此每到这里,我那思绪便不停地穿越,仿佛看到这茶山脚下不停地走过一些穿青衣白衫、长袍马褂的人,看到一些摇旗啦喊、仗剑执戟的人,看到彪悍的马,负重的驴,还有一些晃晃悠悠的官轿,我便不由自主地动起了怀古的心思,想着古代的那些人是怎样地在商南这阳城驿里驻店,想着这些人都怀揣了怎样的梦想。我便傻傻地张望,很想打捞那些古人留在这阳城驿里的遗梦;而历史的烟云却在我的眼前如梦似幻。
鲁迅说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很欣赏鲁迅的这句话。鲁迅的这句话印证了商於古道的由窄到宽,其实也印证了阳城驿的由小到大。从长安到商南再经茶坊出河南,没有人烟的时候自然是没有路,自从有了人烟,有了人走,这路自然也就有了,先秦时这条路走成了秦东南干道,唐朝时这条路走成了商於之路,唐德宗干脆下令:“从上都至汴州为大驿路,上都至荆襄阳为次驿路”,在这路上设了一些“长亭更短亭”似的驿站。出了唐朝皇帝办公的那个地方往东南走,一共设立了“传军国急报,达官司文书”的十八个驿站,这十八个驿站分别是:自长安都亭驿东南行经五松驿、蓝天驿、青泥驿、韩公驿、兰桥驿、兰溪驿、北川驿、安山驿、仙娥驿至商州;四皓驿、洛源驿、棣花驿至丹凤;东去经桃花驿、武关驿、层峰驿、青云驿至商南,再东去至阳城驿。可见这阳城驿既是一个古老的驿站,也是一个重要的驿站。在这十八个驿站中,商南阳城驿连接着中国的西北和东南,是长安通往江南的官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其战略位置、交通位置和商旅位置都举足轻重。
商南阳城驿在先秦的时候应该只有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拿了木制的碗和陶制的壶,烧了开水给那些征战的士兵们喝,秦国东去伐楚,楚国西去攻秦,饥肠辘辘的兵士们就在这里歇息片刻找水喝,这里的民风就是这么淳朴,只要有人讨水喝就不会将其拒之于门外,那些兵士也是娘生爹养,出门在外甚是可怜。两汉的时候这里的居民肯定是多了起来,路上总是人来人往,行脚赶路络绎不接,那就干脆建一座亭子,摆一方石桌,垒起炉子烧开水,喝水的人有钱没钱并不打紧,只是这生意却有了萌芽。到了唐朝,商南这阳城驿住户更多,人流更大,那小亭子石桌子显然满足不了过往客人的需要,便有几个大户开了茶坊赚些银子,一溜儿炊烟袅袅茶碗叮当。且喜唐王朝官方投资,竟把这茶坊上档升级建起了林林总总的大小客栈,过往客人不仅可以在这里喝茶,还可以在这里吃酒驻店,那茶幌子酒幌子便在商南这阳城驿迎风飘扬。明末李自成虽然屯兵金钟山上,但到这阳城驿也就要不了一个时辰,偷偷地来这里来喝茶吃酒,怕也是常有的事。
在商南阳城驿歇过脚喝过茶吃过酒住过店的,有传递公文的官人,有行军打仗的军人,有贩运货物的商人,有啸聚山林的强人,但更多的却是去国怀乡、天涯孤旅的文人。就拿唐朝来说,路过商南阳城驿的,既有江南学子名士到京都长安参加科举,或者谋求功名富贵以实现自己人生抱负的;也有长安的达官贵人们在京城里住得久了,东出秦岭遨游江南的。这些人大多都被历史的烟云吹散了;没有吹散的,是另一类路过阳城驿的文人,他们在商南阳城驿的这个地方留下了诗,留下了梦,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记忆。
唐朝那个写《莺莺传》的著名诗人元稹路过商南阳城驿的时候,是公元810年的深秋。这一天这位意气风发直陈时弊的监察御史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那江陵原是荆州,此去江陵,必经阳城。元稹告别妻儿,离开长安,晓行夜宿,不一日来到这商南地界,住在这阳城驿馆,但见阳城驿馆的二层阁楼上挂着一块烫金牌匾,牌匾上大书“阳城驿”三字,禁不住想起了唐德宗时期的清官阳城,这清官阳城在任谏议大夫时刚直不阿,犯颜直谏,因此得罪了权贵被贬为“国子司业”,这情景与元稹的境遇何其相似!沉吟良久,便写了一篇七百六十字的长诗,这长诗也叫《阳城驿》:
“商有阳城驿,名为阳道州。阳公没已久,感我泪交流。昔公孝父母,行与曾闵俦。”……这长诗至少说明,阳城驿不仅在中唐时期就已存在,而且接待过元稹这位因直言敢谏而四遭流放的文学大家。
唐朝那个写《长恨歌》的著名诗人白居易路过商南阳城驿的时候是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纵使才高八斗的白居易那年还是离开京城东出秦岭到杭州去当刺史,到杭州也要经过这阳城驿,到阳城驿那肯定是要歇脚一住,便想起了他的老友元稹的那首长诗,便继续讨论“是把这个地方叫阳城驿呢,还是叫富水驿呢”这个话题,但阳城驿也罢,富水驿也罢,就是商南的这个地方了,改或者不改,那都是以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白居易在这里写了《宿阳城驿对月》:“亲故寻回驾,妻孥未出关。凤凰池上月,送我过商山。”时光一直在流,但商山依旧,明月依旧。想想白居易之后《琵琶行》的成就,那七过商山的磨练,令人唏嘘。
唐朝过商南阳城驿的,自然还有唐代古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文公。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带着他年仅四岁且身患重病的女儿翻秦岭过商山来商南的时候住的是商南的层峰驿,但就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那可怜的女儿禁不住一路颠簸不幸夭折,万箭穿心的韩愈再也走不动了,竟是用了一天的时间才从层峰驿勉强走到阳城驿。在这里,他病了三天,也哭了三天。英雄失路,边关万里,怎一个愁字了得!
千年阳城驿,过往文人何止千万,过往商旅何止千万,过往将士何止千万!这些文人、这些商旅,这些将士在这阳城驿都演绎过怎样的故事,留下过怎样的传说?梦归何处,梦醒何方?我对这阳城驿也是梦魂萦绕,我的梦仿佛伴随着那些古人的梦,统统的,迷失于这商南的阳城驿上。
走进那座气势恢宏的阳城驿山门,缓缓爬上苍翠葱郁的茶山,站在山顶的瞭望塔上,遥望金钟山富水街商南城,我看不见古代的人,也寻不着古代的梦。我知道他们在这里有过遗梦,一如我在这里有过遗梦。我的脑海里浮现的竟是陈子昂的那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