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之南红色路
翁大明
和同事们一起重走商山之南的红色之路是在2021年的春天,这个春天的商山之南桃花正红柳色正绿新冠疫情的阴霾也早被吹散,和煦的阳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树林,泼洒在这商山之南、鄂陕边界这高高低低的山上,崎岖的山路如今已铺上了水泥,平展展的路面,绿茵茵的护栏,通向镇,通向村,通向组,通向户,在崇山峻岭里盘盘旋旋,时隐时现。
我说的这条红色之路是指商南南部的那些被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染红的路。这路就在鄂陕边界,商山之南,滔河岸边,由赵川的前坡岭、梁家坟的碾子坪、白鲁础的关帝庙以及鄂陕之间的那条只隔了一条小河的马家坪构成,这四个点连成了一条线,全长约百里许。倘若从县城出发去走这条路,再在这四个点上看一看,想一想,忆一忆,重温那些峥嵘的岁月,那便是足足一天的行程。这一天的行程,或许会让你的思想穿越百年。
是的,百年。从1921年到2021年,中国共产党已经成立了整整一百年。就是为了庆祝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华诞,我和我的同事们一起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商山之南、鄂陕边界的这条红色之路上来重温历史,缅怀先烈,让那些红色的记忆来荡涤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找回本真和初心。
我们从县城出发一到赵川,便越过滔河爬上前坡岭瞻仰那座巍峨高大的纪念碑。这前坡岭是中原突围战斗遗址,1946年7月19日李先念率领的中原部队突围到商南赵川时在这前坡岭与敌人打了一仗,担负阻击任务的汪世才45团与数倍于我的敌人激战十九个小时消灭了600多名敌人,团长汪世才与400余名中原部队战士血染前坡岭。这纪念碑就是为了纪念中原突围的革命先烈,修建于2003年,碑高19.74米,纪念场地长46米,宽7米,总占地322平方米,从正前方和左右方都可以拾级而上。纪念碑上有原豫鄂陕边区党委书记、边区政府主席汪锋的亲笔题字:“前坡岭革命烈士纪念碑”十个大字,笔力苍劲,金光闪闪。这纪念碑虽然矗立在赵川的前坡岭上,却很像是天安门前的那座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地壮严肃穆,一样地正气浩然。
赵川这前坡岭我不是第一次来,许多年前我在赵川中学上学时就在这里搞勤工俭学开过荒,还有几个同学挖到过人骨;许多年前我在赵川中学教书时也来过这里,带学生爬上老虎洞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只是那时还没有这纪念碑,我对那段历史的认知,也远没有现在这样的清晰。
现在我站在这纪念碑下,极目远眺,万千思绪。我不知道1946年的夏天中原突围部队是怎样地过关斩将突围到商南这豫鄂陕三省交界,但我知道这支英雄部队从南化塘进入商南赵川三官庙的时候已经被刘峙和胡宗南部暑的万千重兵围追堵截;我不知道汪世才的45团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临危受命由后卫部队改成先头部队日夜兼程抢先一步到这前坡岭来阻击数倍于我的敌军,但我知道这45团的铁血男儿曾经在这前坡岭上浴血奋战,掩护了中原局和中原部队胜利突围。
我知道在赵川这片红色土地上不仅有前坡岭战斗遗址,还有赵川街上的老炮楼和布家沟陈家大院。赵川老炮楼是商南保安团赵川保安营党耀初所建,曾经是国民党镇守赵川的顽固堡垒,解放军为打下这座堡垒花费了不少力气,付出过许多鲜血和生命,打下炮楼后,这里曾做过中共商洛地委、商洛军分区的驻地。布家沟陈家大院曾经是中共商洛地委地方干部学校,也就是商洛市委党校的前身。这两个地方在这前坡岭上的这纪念碑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站在前坡岭上,注视着关帝庙的方向,我依稀看见中原突围部队在汪世才的掩护下艰难西征。这条西征的路,从赵川到梁家坟,从白鲁础到马家坪,就是商山之南的红色路。
从赵川到梁家坟碾子坪,其实可以从石柱河走,从转路沟走,也可以从金山庙上边的马峪口走。我和同事们一起到碾子坪,就是顺了这马峪口进沟上山绕过槐树坪,沿着标志牌所指的方向,一路来到碾子坪。
碾子坪还真有一块像是被碾子碾过的坪地,只是这坪地却在高山之巅,又有一层一层的密林围着,让人不由得想起井冈山,甚至于想起了太行山吕梁山大別山那样的山脉。1946年中原突围部队曾有一批人马从赵川经石柱河到过这里,还在不远处的椴树垭打了一仗。但我这里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这里所说的,正如大家已经知道或者想知道的事情,那就是碾子坪这个地方是红25军74师成立的地方。
红74师在十里坪镇碾子坪成立,这比中原突围部队经过这里早了十余年。这一年是1935年10月,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被迫长征,抗日战争即将爆发,按历史阶段划分还属于土地革命时期,而中原突围部队经过这里的时候,则是1946年的7月,这个时候日本鬼子已经滚出了中国,抗日战争已经结束,解放战斗的序幕已经拉开。
不得不佩服“位老”——这位在1935年就已是中共豫鄂陕特委书记的郑位三,是他代表中共豫鄂陕特委做出决定,在1935年这个萧瑟的晚秋,把没有跟上程子华领导的红25军主力部队北上长征、从而留在地方分属于豫陕特委和鄂陕特委所领导的各路红军游击武装集中到这里,集中到这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进退裕如的梁家坟碾子坪,占据这碾子坪的火神庙、大西沟和小沙沟,整编各路部队把这近700名红军武装合编成一个师——这就是在碾子坪这个地方宣布成立的——参加过抗日战争的——移防过延安的——至今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编制序列中仍保留着建制的红74师。
也不得不佩服红74师师长陈先瑞。就是这位陈先瑞将军将红74师打造成了一支铁军。他把原豫陕游击司令部四个大队编为一营,原鄂陕游击师第三、第五、第七路游击师编为二营,鄂陕游击总部战斗营一部和豫陕游击司令部便衣队编为手枪团,其余编为师机关、警卫连、通信排。他的政委是李隆贵,副师长兼参谋长是方升普,政治部主任是曾煜。这一营营长叫张海波、政委叫袁祟安;二营营长叫萧大喜、政委叫郑连顺;手枪团团长叫吴林焕、政委叫张波。74师成立之后由最初的近700人壮大到抗战时期的2100多人,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做出过重大贡献。
我们一行人肃立展厅,参观了红74师当年使用过的大刀长矛长枪短炮,还有那浸透沧桑的斗笠蓑衣老床土灶,然后默默地退出来,站在当年郑位三宣布红74师成立的地方,站在这商山之南群峰环抱的碾子坪,几间土房黄泥黑瓦,几名工匠正在修缮。历史的烟云,在这碾子坪的上空弥漫,经久不散,不散。
从碾子坪到白鲁础,大约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无论是从转路沟经大竹园的那条路,还是从金丝峡后山门经将石沟的那条路,都用不了一个小时。可是在那个年月,在陈先瑞红74师鏖战陕鄂边界和李先念中原突围揮师西征的时候,这里却山路崎岖,堪比蜀道。
我们自然是要到这白鲁础来看一看,看一看商洛第一个苏维埃政府成立的地方,看一看中共中央中原局在这里开会的地方。
商洛第一个苏维埃政府在白鲁础成立是1932年的11月,这比红74师1932年在碾子坪成立又早了三年。这一年红四方面军红十军团在张国焘、徐向前和陈昌浩的领导下向西转移到陕西商南十里坪白鲁础的时候,红十师的一个团借住在当地农民张和敏、张和林和张和春兄弟以及附近的群众家中。红军有一个特点,就是打仗到哪里,行军到哪里,就把穷人救到哪里,把共产党的主张宣传到哪里。这苦大仇深的张和敏兄弟,见到了红军自然就像黑夜走路遇到了一盏灯,磨拳擦掌要跟红军一起干。红军的一个连长说:“好!有这个觉悟,好!红十师决定在这里成立一个苏维埃政府,这苏维埃政府就是共产党的政府,就是老百姓的政府。你们几个先把这个政府成立起来!这个政府,就叫白鲁础区苏维埃政府!”接着从公文包里掏出笔和纸,郑重地写道:“白鲁础区苏维埃政府。主席兼秘书张和敏,副主席张和春,土地委员张和林。红十师。白鲁础。民国二十一年冬月五日。"这粒火种,就在这1935年的冬月埋在了白鲁础的这户农民的家里,蓄积着燃烧的力量。
我指着白鲁础朝阳沟口下边的那片老院落给我的同事们说,我在白鲁础上学的时候,这学校对面就是白鲁础苏维埃主席张和敏的家,这老人下巴噘一嘴胡子,头上戴一条毛巾,倒像是陕北老式农民的样子,喜欢趷蹴在屋檐下吃饭或者吧唧旱烟袋,他的儿子家富在白鲁础七年制学校给我们代英语课,虽是民办,却有资历,因其父亲是白鲁础苏维埃主席,大家便肃然起敬。我在白鲁础学校教书的时候,张和敏主席还在,只是更老了,须拄了棍子才能过门前的那座桥,他家山墙上的那行“打土豪,分田地”的红色标语还依稀可辩。大家听了我的话便在这院子里一间一间地满墙找,可这院子的墙在脱贫攻坚村容整治中已经变成一片雪白,就连房上的瓦也一行一行码得整齐,还用石灰勾勒出了漂亮的白沟,这哪里还能找到1932年的那些痕迹?但我知道,大家纵使在墙上找不见这些字,这些字也一定会印在大家的心上,熠熠闪光。
这白鲁础分上白鲁础和下白鲁础,商洛第一个苏维埃政府在上白鲁础,中原局开会的地方却是在下白鲁础,之间相隔,也就三里两里。这地方在大字沟口,从石门下可到山阳,过梳头岭可到丹凤。
1946年7月李先念率领中原局机关和中原部队冒着前坡岭的战斗硝烟一路来到这里——我和我的同事们在2021年的春天也是沿着这条路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有一座年深日久的庙,大殿里供奉着关羽神像,而这厢房虽然破旧却也闲着,中间摆放的那张陈旧的神案正好开会。
是的,中共中央中原局机关和中原突围部队就是在白鲁础的这关帝庙,就是在这关帝庙的厢房里,围着这张陈旧的神案开会。这一天围在这张神案上开会的,有中共中央中原局常委、中原军区司令员李先念,中共中央中原局常委、代理书记兼中原军区政治部主任郑位三,中共中央中原局常委、组织部长陈少敏,以及中共中央中原局委员戴季英、任质斌和中原军区第二纵队司令员文建武。
这在白鲁础关帝庙开会的六个人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叱咤风云的老革命,入党早,资历深,战功大,在党内具有重要地位。大家对曾是国主席的李先念自是熟悉,对郑位三——就是那位以豫鄂陕特委书记身份1935年10月在梁家坟碾子坪宣布红74师成立的“位老"应该也不陌生,可对这陈少敏能了解多少呢?,这陈少敏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传奇人物啊!陈大姐早年就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革命家,曾经为掩护山东省委书记任国桢由假夫妻变成了真夫妻,所到之处,敌人无不闻风丧胆。
会议自然由郑位三主持,陈少敏传达中共中央和毛主席关于“依靠巩部及广大民众在陕南十余县建立根据地”的指示,讨论突围之后的战略任务,戴季英、任质斌和文建武各自发表了他们对时局的看法以及对中央指示的落实意见,李先念部署了中共中央中原局和中原部队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的工作任务,决定将中原突围北路部队分为七支,在以商洛为中心的豫鄂陕边界依靠人民群众,开展游击战争,广泛建立革命根据地。
我和我的同事肃立在关帝庙前,默默地注视过那几间做过修缮的房屋,以及“中原局白鲁础会议旧址”的门匾以及“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石碑,门前老柳依旧,天上白云悠悠。恍惚之间,仿佛听到李先念他们几个人的讲话从那间厢房窗户里传出来,仿佛白鲁础的那位名叫张和敏的苏维埃主席挨家挨户地组织群众给留宿在这里的中原部队搭铺做饭。
商山之南的红色之路,绝不仅仅是起于赵川前坡岭经过梁家坟碾子坪而止于白鲁础关帝庙。不,远不止于此。如果你也想走一走商山之南的这条红色路,那一定要在瞻仰了白鲁础关帝庙中共中央中原局会议旧址之后继续进曹家窨上天池岭经过宽坪往西坪村的那个方向走,白鲁础到西坪,差不多有五十华里。
陕南游击队二中队的队长刘山就是按照地下党的指示带着四名游击队员从十里坪镇西坪村出发,顺着这条曲曲弯弯的荒山小路,在1946年7月21的正午时分赶到白鲁础来接应李先念,在李先念于7月23日开完中原局会议之后的次日护送李先念及中原局机关顺鱼洞河到山阳找谭道鹏,完成接应和护送任务后又扛着李先念送给他的四挺机枪、两箱手榴弹和一万发子弹顺着这条路返回西坪,西坪是刘山游击队的大本营。
跟随李先念一起转移到白鲁础的中共信确县委书记潘友謌也是在1946年7月24日的这一天按照李先念的指示,顺着从白鲁础到西坪的路,带着阚秀宝的独立连70余人到鄂陕边界的西坪村来建立根据地。西坪以前属于白鲁础乡,现在是商南县十里坪镇的一个村,与湖北省郧西县三官洞林区仅一河之隔。从前这地方,统称马家坪。
沿着西坪村到白鲁础这条路上走过的,还有中原突围部队的后卫部队。汪世才的45团由后卫改前卫抢占赵川前坡岭打阻击,那后卫的任务自然是交给了另外的一个团。这后卫团等到中原部队及中原局机关胜利突围,才于7月25日追赶大部队。他们不是从前川经十里坪梁家坟到白鲁础,而是为了牵制敌人从后川过塘池经马家坪到白鲁础。经过马家坪的时候还跟阚秀宝的独立连以及刘山的游击队一起在大山尖同敌人展开了一场激烈战斗,我爷爷炳贤在枪林弹雨中救出一名独立连的伤员在家里养伤半年直到痊愈归队。我问我的一个出生于1942年的当过中学校长的如今仍然健在的学德叔父,他很肯定地说他亲眼看见那支队伍从马家坪经过了一天一夜,前头的部队在幢子沟岩屋湾那块平地里垒了一溜儿灶架了一溜儿锅做饭,吃过饭人走了那锅灶却在,供后面的人继续使用。沿着幢子沟上梁子过宽坪,自然是到白鲁础了。
中共中央中原局白鲁础会议之后,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鄂豫陕就在全边区建立了5个分区24个县59个区100多个乡。潘友謌率独立连从白鲁础到西坪,也就是到马家坪这个地方,就是按照中共中央和中原局白鲁础会议的要求在鄂陕边区建立根据地,这个建立在马家坪的根据地,就叫郧商县。
中共郧商县委驻地在西坪村安沟,独立连驻地在西坪村铺子,游击队驻地在西坪村耳爬。1946年的盛复,十里坪镇西坪村这个地方,或者说叫鄂陕边界马家坪的这个地方,这个曾经是陕南游击队刘山部长期落脚的小山村,送走了中原突围的后卫部队,迎来了来这里建立郧商根据地的独立连,嘹亮的军号在这山村里吹响。
宣布中共郧商县委成立的,是豫鄂陕边区党委派来的参谋陆诚。陆诚代表豫鄂陕边区三分区党委宣读三分区地委书记兼政委方正平、专员余益庵和三分区司令员周光策分別代表地委、行暑和军分区签发的函令,念出了一串郧商县委的任职名单:
潘友謌任中共郧商县委书记兼郧商支队政委;
吴相富任郧商县武装部长兼郧商支队支队长;
阚秀宝任独立连(郧商县)警卫队连长;
刘山任郧商游击大队大队长;
张宏鳌任中共郧商县委秘书。……
中共郧商县委成立后,县委对活动在马家坪一带现有的武装力量进行了整编,将阚秀宝70余人的独立连和刘山20多人的游击队合编成郧商支队,由郧商县委领导。这70余人的队伍,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发展到200余人。
至于郧商支队驻扎在马家坪期间夜袭军火库、追凶五里河、剿匪梳头岭以及军民鱼水情和三打党耀初的故事,我在《郧商旧事》里多有提及,这些故事绝非杜撰,一件件、一桩桩,直逼历史真实。
我和我的同事们在这个春天里又走了一遍这商山之南的红色之路,从赵川到梁家坟到白鲁础到西坪,这路上曾经走过徐向前的红四方面军,走过程子华的红二十五军,走过陈先瑞的红74师,走过李先念的中原部队,走过王震,也走过郑位三、陈少敏……
前几天我在古城西安,忽然收到商南文联晓琴女士的一条微信,问我最近有没有庆祝建党一百周年的文章,说想在五月之前看到我的“大作”。我沉吟良久,向南远眺,越过茫茫秦岭,想起了我和我的同事们的春天之旅,想起了前坡岭、碾子坪、白鲁础和马家坪,商山之南的由这几个红色革命旧址连接起来的那条红色之路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起来。我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写出了一行字:商山之南红色路。我仿佛又看到了革命的烽火,看到了店坊河、三官庙、赵川、余家棚、十里坪、转路沟、石柱河、梁家坟、大竹园、核桃坪、白鲁础、宽坪以及西坪那些村部上空飘扬的五星红旗。我感到党的血液,在我的全身汹涌澎湃。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