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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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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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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散文之《故乡夏夜》

故乡夏夜

翁大明

三伏天热得最紧。不喜欢吹空调,便带了孙儿到楼下乘凉。朗月在天,灯影阑珊,一阵夜风,一丝清凉。孙儿指指后院央我:“爷爷我要看鱼!爷爷我要看鱼!”

小区后院果有一方池塘。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渠,蜿蜿蜒蜒地流出一泓清水,形成一个扇形的水面,里面养了鱼,边上伏了青苔,周围的青草浓密而茂盛。这池塘以往有两株莲,每年夏天都亭亭地立着,细瘦的茎撑着碧绿的叶,隐隐伸出几朵蕾偷窥天上的月亮。今年却不见这两蓬莲,只有那成群的鱼还在这池塘里游,黄的红的,大的小的,月光下阴影绰绰。

孩子们在小区里满院子疯,孙儿却不下我的怀,抱了我的头执意要上池塘上那道横跨的桥,要站在桥上看一回。池塘上的这座小桥虽然旧,却也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夏天的夜晚站在这桥上看这桥下的鱼忆那从前的莲,最易想起清华园里的那个荷塘,想起朱自清笔下的那些月色。但今天晚上在这满月之下的小城小区,我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想起的是我的故乡,想起的是我故乡的那个久远的夏夜。

那是故乡的夏夜。那个夏夜我比我现在怀里抱着的这个孙儿大,但却没有大到可以上学的年龄;那个夏夜也比今天的这个夏夜凉,但却没有凉到使人发冷的程度。我趁着微凉爬上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把那密匝匝的还只有核桃大小的青柿子摸来捏去,不时地摘几个砸下去让弟妹和侄儿们抢,抢到的自是欢喜,抢不到的便大哭小叫。母亲拿了做饭的铲子撵出来:“哪个爬上了树?这夜里不是白天,也不怕掉下来!看我揍你!”弟妹们哄一下跑开,我却顺了那柿子树上了房,偷偷地听母亲吼一阵儿进屋做饭。大姐坐在门槛上刮洋芋,见母亲进屋便向我招手:“妈回去了,你快下来!”

我哪里肯下来,我就在这房顶上玩儿。这柿子树靠着这房檐长起来,枝枝叶叶压着一大片屋瓦,攀着树枝顺着瓦沟儿,毫不费力地便坐上了屋脊。坐在屋脊上的我仿佛已是大人,呼吸之间吞吐的都是一些英雄气息。我幻想着自己赶快上学,赶快长大,长大了把这几间低矮的瓦房换成大瓦房,把稀饭变成稠饭,把黑馍变成白馍,甚至于隔几天就能吃一顿白米细面。如果长得有愚公那般的力气,我要把房前屋后的山挖平了,这样就免得我每天放羊一出门就爬山,到山那边找小伙伴们玩儿还得翻山过洼钻树林,尤其是队上分了粮食跟大人一起往回背,那山高坡陡真是累,要是平路,会省力不少。我幻想着父亲那年跟了李先念一起去当兵打仗立了大功住进了大城市,城市里有许多人许多车许多房还有许多好玩儿的地方,可转念一想:如果父亲那年跟李先念走了,那会不会有我?即便有我,那个我是不是还是现在的我?我也幻想着自己骑大马挎长枪威风凛凛像个八路军,抑或是一个最最出色的庄稼汉,让全大队地里的庄稼不仅长包谷而且长小麦,或者自己也能有一张甚至是几张“大团结”买一大堆糖果来分给弟妹侄儿们,也分给队上的那些一起放牛放羊的小伙伴,同时买了布来,把父母的衣服换成新的。最好自己也有一把手电筒,想去邻居家串门儿,手电一拿,开关一推,随时撒开脚丫子就能去。

但那天晚上如去串门儿是不需要手电筒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比手电筒亮堂得多。明晃晃的月亮玻璃镜似地从门前山顶的树梢上羞羞答答地探出头,悄悄地钻进门来在堂屋里洒下一地斑驳。像是一个聚光灯下的舞台,几只鸡在光影里踱了几步咕咕哝哝缩回笼,大花猫却跳舞般做几个匍匐,伸几个懒腰,嗖一下串出去也爬上了柿子树,那只哈巴儿黑狗堂屋里转了一圈儿嗅了嗅,见猫跑了也紧追出去,站在柿子树底下冲那猫儿叫,“汪汪!——汪汪!”。那柿子树下本是猪圈,队上的那只母猪一窝生了十一个崽,母亲给队上养这猪队上每天给母亲记三分工,大姐一放学就背起挎篓打猪草,我们几个小的也没闲着,捋了花栎树叶摘了泡桐树叶晒成糠,母亲煮了给猪吃。这猪听见圈外狗咬猫,便哼哼地晃出来攻栏杆,警告猫和狗离开。崽儿们围着母猪月光下甩尾巴,也有几只钻到母猪肚子底下找奶吃,吃不着便燥的不行,叫唤着想要打架。

母亲听见猪叫立即提了拔桶儿装了猪食满满地倒了一槽,又窊了一瓢麦麸子在猪槽面儿上撒了撒,这猪便咕咚咕咚吃得香,尾巴卷一个圈儿,直直地竖起来。猪圈旁边关了一群羊,那时这群羊里“大奶”还在,大大小小的二十多只,听见猪吃的香,也“咩咩”地从栅栏往外挤。妈说:“见不得嘴动弹!猪吃你们也要吃!”边说边把屋檐晾晒的青草抓了,塞进羊圈给羊吃。树上的猫,树下的狗,圈里的猪和羊,安逸地消遣着这个夏夜。

月亮渐渐爬高,夜空变得深邃,门前的空地上汪出一片白光,直把那柿子树变成了一张相片,清晰地印在这白光上。这门前的空地,我们从小就叫她“道床”,是“道场”呢还是“道床”,直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这指的就是门前的那块空地。我家的那块空地被房前屋后的两匹山夹在中间,不是很大,却也平展,是狗儿猫儿撒欢的地方,也是我们兄弟姊妹的游乐场。白日里忙,这夏夜的晚上,大大小小地就在这户外,看皎洁的月从前山移到后山。

父亲跟大哥忙完公家的事儿,披了月光穿过竹林,一看我们大大小小的在道床上疯玩儿弄坏了他用绳子一匹匹串起来搭在架上晾晒的烟叶,便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娃子!三天不挨打就想上房子揭瓦!看看那烟叶儿,撞碎了没有!”有几个乖巧的摇摇晃晃地搬了凳子,放在屋檐的月光下让父亲跟大哥坐,又有一个竹套子的热水壶和几个洋瓷缸子拿出来,父亲便不再生气,满面含笑地坐在这汪白光里歇凉喝茶抽烟。队上干活儿,虽说是大集体,但那十分工却是不容易挣,包谷林里薅草浑身汗不得干,腰弓得也直不起来,一大家子人的吃穿,这羊只好叫小娃子来放,自己再到队上参加集体薅草挣工分。——不下力气挣工分,怎么行呢?这收工了回来在这月光下歇会儿,真好!

柿子树的阴影把门前的“道床”遮了一片,几绳烟叶的中间翻飞着一些萤火虫,这萤火虫本来是在包谷林里的,怎么一下子就飞到这门前来,在这烟叶子上绕来绕去。墙上几笼蜜蜂想是嫌热,密密地在蜂笼外头结一个大坨儿,麻麻的翼呼呼地扇。树上的一只蝉“知了”一声便停下来,大约是忽然明白它只能在白天叫不能在晚上叫,故而便屏住了声。悄悄地摸了去,却不见了蝉,只有一枚蝉蜕抓住这柿树的叶,摘了准备给大家看,大姐却提了水桶拿了扁担喊:“快来!妈叫抬水!”

屋前的李子树下有一口水井,半人深浅,几杆青竹围着,冬天是干的,夏天却有一井清澈甘甜的水,喝一口前心后背透着凉。我接过大姐的桶去打水,大姐说:“你看看你比桶能高多少?还是我来用瓢,一瓢一瓢地舀!”我偏不,我把水桶“咕咚”一声丢下去,那圆圆的月亮便碎了一井,跟水桶一起摇晃。井里的蛤蟆不知突然下来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惊吓得“嗯啊嗯啊”地尖叫起来,屋后那棵柳树下水塘里的蛤蟆听见井里蛤蟆的叫,也一声长一声短地附和着,“嗯—啊!嗯-啊!”,这蛤蟆的语言,大约只有蛤蟆可以听懂。

那个夏夜的故乡,父母在,兄弟在,姐妹在。老家的院子里不仅有月光,而且有烟火。宁静的山村,宁静的夏夜 ,宁静的月光。这故乡的夏夜,是这么的清澈,又是这么地令人回味。

一晃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今晚我这头顶也有一轮明月,这明月照在今天的这个夏夜肯定也照过半个世纪以前的那个夏夜,这明月照在这小城的这个小区肯定也照在故乡的那个老宅。只是现在的老宅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门前没有了高大的柿子树,井里没有了清澈的甘泉水,曾经绿得醉人的青竹也一颗不剩,猪呀猫呀狗呀羊呀的,全没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蛤蟆的叫和蝉的叫?那轮月光是否还能穿透那扇紧闭的门?

不觉忧心于武汉水灾和南京疫情,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春节经常喜欢用洋红洋绿写在灯笼上的两句话,便拉了孙儿的手指着天上的月,一字一句地教孙儿:“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牙牙学语的孙儿跟着念:“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月正在中天,圆圆的,玉盘一般。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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