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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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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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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散文之《滔河冬雪》

滔河冬雪

翁大明

这个冬天很少下雪。天气预报说“小寒”前后陕南会有一场雨雪,但这鹿城下的却是雨,想必那雪下在了山里。在这疫情封城的日子里,想进山看雪大抵也是一种奢望。看不成雪,那就站在自家的阳台上,遥望文化广场茶雕南边的茫茫群山想一回,想一回那年冬天下在滔河岸边的那场雪。

那场那年冬天下在滔河岸边的雪,是一场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雪。我的故乡每年都要下雪,只是这一次的雪与往常不同。往常的雪虽然也大,但天晴了便融化了,融化了便淡忘了,而那一年下在滔河岸边的那一场雪,却是无法让人忘怀。那雪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轻灵,那样的旷达与厚重,以至于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洁白的雪花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记忆里消融,如涓涓细流般滋润着我的日子。

那年滔河岸边下那场雪的时候,我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妻在一个供销社里当营业员,中学跟供销社相距三十多里,之间被一条从山缝里挤出来的滔河连接着。每个周末,如果不是加班补课,我星期六下午便可以骑了我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从赵川沿滔河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跑两三个小时到十里坪供销社去看望妻,星期天下午再骑了我那自行车顺滔河而下,赶到赵川中学参加晚上的周末例会。

偏偏这段时间要加班补课备战高考,加上学校这事那事,我便好长时间不曾上去。一个雪花纷飞的下午,学校总务处那个管电话的老会计裹着满身雪花,在一堆作业本子背后找到我:“你咋还在这儿改作业!十里坪供销社黄主任打电话,说你媳妇感冒的很厉害,两天都没起床了,你也不上去看看!”那时的赵川中学只有那一部黑漆漆的摇把电话,装在木头匣子里,上了锁,专门叫总务处的人管着,这管电话的就是这个老会计。

猛一想这没到十里坪去差不多已有两三个星期,这六七天里电话也没给妻打一个,不是不想打,而是学校那部锁着的电话用起来手续繁杂,打起来实在是很不方便,十里坪供销社的那部电话更是看的紧,而且直接就在黄主任的办公室,所以相距虽不很远,却经常杳无音信,彼此难得有个照应。若是没什么大事,妻不会打电话来,黄主任更不会打电话来,两天都没起床,一定是病得很重,我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处理完学生的作业已是到晚饭时间,三三两两的学生敲着洋瓷碗到学生食堂打糊汤,糊汤碗上悬浮着一些雪花;教师伙上也开始打晚饭,锅台上围了一圈碗,几个老师等着炊事员捞面条。而我却不能吃了晚饭再走。这赵川到十里坪三十多里,平时在这山路上颠颠簸簸的骑车走也得两三个小时,今儿这天黑了,又下着雪,我得早点走,早点见到我病中的妻,端一碗饭,递一杯水,找一个医生。我有这个责任。

推了那辆半新不旧的凤凰牌自行车,我决定从学校的后门抄小路走。这学校后门的小路虽然是沟渠边上的一道田埂,但顺这田埂拐过老鹰咀过滔河,要比穿街道从道子口过滔河近得多。打开后门,一阵狂风吹我一个趔趄,又有一团雪花直往脖子里钻。看那学校门外,雪花纷飞,天地苍茫,田埂上的路已覆了一层白。心想这雪可不敢再下大了,再下大了,到十里坪就更难走了,还不知道摸黑要摸到什么时候。

但纵然是冒了大雪走夜路,我也一定要连夜赶到十里坪。以妻的性格,她这几天肯定是独自在床悄悄抹泪,没人给她买药,也没人给她打水送饭,即使同事想去照应,她也会执拗得不给开门,宁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愿意麻烦别人。这都熬了两天没开门,想是病情严重,我恨不能立即赶上去。

把车子推过滔河,上了赵白路,就可以骑了走。我扣紧衣扣,系好鞋带,围了妻给我织的那条绛色围巾,踩住脚踏凳飞身上去,那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自行车哧溜一声,给已是一层积雪的公路留了一道清晰的车印。这辆凤凰牌自行车,是我参加工作之后,在跟妻谈恋爱时才买的一件贵重物品。那时讲究“三转一响”,其他的转的响的我都没买,只买了自行车这一“转”。这一“转”曾经载着我和妻,潇洒地奔驰在赵川街道和滔河岸边,奔驰在十里坪与白鲁础之间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一次,在妻有病的时候,它又派上了用场,我可以骑着它更快地赶到妻的身边,即使是在这大雪天,应该也是比走的快。

骑车真是比走路快。车轮呼呼地往前跑,寒风呼呼地往后吹,雪花便在头上身上转着旋着缠绕着,不离不弃地追逐我,像是跟我比赛。待我骑热了不再觉出冷,眼前便有一棵大树兀立在风雪之中,白如华盖,枝枝丫丫都裹了雪。哦,到余家棚了!余家棚中棚底下,是有一颗巨大的榔树,平时如果步行,是要在这里歇脚的。这会儿虽是骑车,却感觉那车子越来越重,怕是路上雪厚,护板里被雪塞住了,得掏掏。在这榔树底下支了车架,解了围巾,拍了身上的雪,再去坡跟儿折一根棍儿,准备检查自行车,给自行车的轱辘刮雪。

难怪这自行车越骑越重,原来这这护板里、车轱辘里都塞满了雪,链条之间一块一块的冰凌,造成难以利索的转动,以至于脚踩踏板,使了多大的劲儿也转不动轮子。我把棍儿插进去,先清理辐条与辐条之间,再清理链条与轮子之间,不觉间天黑了下来,车轮子底下已看不仔细。回头看看公路里面的两户人,一户人家正在插猪圈的门,一个人抱了一抱柴抖抖地往回走;另一户人家的门已经关了,昏黄的灯光从纸糊的窗户照出来,映着雪花格外地大。以前教学生夸张手法,用过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那年那天滔河那边下的那场雪,在那一户人家灯光的映照下,虽然不及席子一般地大,但却飘洒得欢,像柳絮,像棉花,也像白云,筛子筛下来一样,用铺天盖地来形容,那是不为过的。

从赵川到十里坪,这路才走了三分之一,我得骑了车子抓紧走。可是一踩脚踏凳儿,却感觉还是骑不动,原来那公路上的雪,差不多已积了五寸厚,车轮一压,一道深槽,这骑上去,车子重了,愈发走不动。那雪还在铺天盖地地下,从路上到河里,从河里到山上,朦朦胧胧,混混沌沌。在这雪地里走,就像是走在一个雪球里,已然弄不清那里是天,那里是地。这滔河原来也是一条不小的河,现在却被雪填平了,只模糊的看见一些轮廓;这滔河两边的山,原来也是不小的山,高而且尖,现在也被雪围圆了,只模糊的看见一些轮廓。

这自行车既然骑不成了,那就推着走吧。轱辘在雪槽子里滚,虽然不及无雪时轻快,但总比骑不动强,最起码推着车子还可以慢慢前进,但要是再骑着,那是一步也走不动的。想想妻在病床上呻吟,我便使足了劲儿,脚步与车轱辘一起在雪地上吱吱作响,风雪迷途的赵白路上,那年那月的那个夜晚,只有我,以及我留下的一道车辙和两行脚印。

我抓紧车把儿,推着自行车继续赶路。这车辙和脚印在雪地上一路蹒跚,拔起一只脚,雪地上留下一个窟窿;再拔起一只脚,那窟窿又被积雪填住,茫茫地看不见前面的路。原来赵川到十里坪的三十多里,都是些曲里拐弯坑坑洼洼的土路,这大雪一下,路不见了,河不见了,山似乎也不见了,夜色的笼罩下,朦胧着一片苍白。

好在这条路我走了好多年,上学的时候走,教书的时候走,哪个地方是沟,哪个地方有坎儿,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加上这路上雪厚,即便是摔一跤,那也是摔不疼的,滚成个雪球,爬起来还可以继续走。只是这自行车越来越难推,雪的阻力远远超过了我的臂力,车轱辘咋就那么不听使唤,如同一头笨牛,无论怎样地折腾,就是在原地打转儿。

好不容易过了余家棚,到了李家湾,看光景已是夜半三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肚子又前胸贴了后背,这可如何是好?正自踟蹰,忽见一道黑影眼前一窜,呲溜一下消失在路边。这是一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三更半夜?怎么又会平白无故地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消失?我不禁头发直竖,壮了胆扭头一看,却有两个发绿的眼珠子,从一个覆盖了白雪的黑洞里,直直地看我,还呲着牙,做出进攻的样子。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得赶紧跑!可这哪里还跑得动?雪厚得连拔脚也很吃力。惊慌中却听得“喵呜”一声,哦,原来是一只猫!这猫钻进的这个洞,却是李家湾路边的一个土地庙,以前在这路上走,是知道这里有一个土地庙的,土地庙里供奉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还有一副对联写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块红布搭上去,叫人好生敬畏,不敢轻易看一眼。可今儿夜里,这只猫不知从谁家跑出来,钻了进去。

一听猫叫,我反倒轻松了许多。舒展了腿肚子上绷着的筋,清理了车轱辘上裹着的雪,拽掉了裤脚上的冰溜子,推着自行车继续前进。雪急风大,天寒地冻,我的头上竟然还出了汗,感觉背上的衣服也汗湿了不少。走了几步,树林里一阵呼啦啦响,接着一声嚎叫从半山腰传来,那一定是一头孤独的狼,或者是一只觅食的金钱豹,反正那声音离我还远,即便近,我也不怕袭击。这世上,可怕的往往不是有形的袭击;恰恰是那无形的袭击,才最为可怕。

连推带搡地,一个人在这雪地里走,遇到陡坡或拐弯处,人和车一起在雪路上打转儿。这从黄昏走到半夜,从田家庄走到钓鱼砭,顺滔河由赵川到十里坪的路也才走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路在这无边暗夜漫天大雪里等待我去征服。距离无助的妻,也就十多华里,肩上的责任给我以信心、勇气和力量。我给自己打气: 一个人大雪天走夜路有什么可怕?爬,我也要爬上去!

自行车骑不成推不动,那就找一户人家寄了吧!可是这前前后后荒无人烟,却到哪里寄存?——那就扔了?不!这把自行车花了我两个月的工资,陪我了两年多的时间,历经了无数次的艰险,我怎可弃车不顾?

那就把这车扛着吧!我哑然一笑:我的凤凰啊,以前我总是骑你,现在你来骑我吧!便弯下腰去,把这自行车扛在肩上,走了几步,果然腰能直了,手不酸了,腿也比以前利索,虽然裤脚上还挂着大大小小水晶般的冰凌,双脚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踩得更响,但却觉得无比的爽快,头上累出的汗被风一吹才觉出一些寒凉。直到凌晨两点,我才在纷飞的大雪里隐隐看见十里坪九年制学校操场上的那根旗杆,以及旗杆上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十里坪供销社,就在这十里坪九年制学校的旁边。哦,终于到了!我放下自行车,抖落身上的雪,翻过十里坪供销社那道锈迹斑斑的铁皮栅门,站在了妻的窗下。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年那月滔河岸边的那场冬雪,依然弥漫在我的记忆深处,宁静而且优美……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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