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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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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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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道洼

也不是只有年龄大了才会产生对于故乡的离愁别绪。贺知章在公元744年(唐天宝三年)写“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时固然已经八十六岁,算是高龄;但李白在公元726年(唐开元十四年)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时却只有二十六岁,却还年轻。我不似李白当年那般年少,也不像贺知章当年那般年老,但思乡之情,却是同样炽热而浓烈。这不,这次回乡,又忍不住爬山翻梁,在这儿走走,到那儿看看。最使我踟蹰不前、沉吟良久的,却是西坪二队的那道两山夹峙、又窄又长的山洼。

那道洼叫耳爬洼,因其位于西坪村农家大院耳爬附近,又因其形状像掏耳朵的耙子而得名。从耳爬往北拐三两百步,并不茂盛的竹园后头,就是耳爬洼的洼口。从洼口望去,先是一排密不透风的刺槐,再是一块杂乱无章的连翘,又是东一株西一株不知道是什么科目的野树,在这秋天的衰草丛里粗犷地长。从洼底到洼脑两里许,以前那条羊肠小道尽是树林,全然没了半点路的痕迹,却是在这荒草乱树之间,隐隐还有道道石坝,有的垮了豁,有的鼓了肚,荒草野树护着,青苔上泛着绿。洼口的那棵老核桃树不知已经被谁砍倒,截成截儿却没运走,生生地有些腐烂,这树上的核桃,我是打过的;洼中间那个悬崖底下的老柿子树还在,树上的柿子还没红透,几只老鸹飞来看看,又黑羽一振,哇哇地扑向平地,这树上的柿子,我是摘过的;靠阳坡的底边儿,也有一株桐树,比以前粗了许多,以前碗口粗细,如今却是合了手抱不住,枝干在半空狰狞,叶子却静静地落,这梧桐树叶,我也是捡过的,捡了桐树叶子,背回去,晒干了,揉碎了,过了糠筛,母亲煮了喂猪。

半天才爬到耳爬洼脑。好多年没来了,耳爬洼竟变得人迹罕至,成了荒沟野洼。我要看看耳爬洼脑的那棵核桃树还在不在,如果在,那一树核桃一定能打好几背篓。远远地没有瞅见,到跟前一看,那棵核桃树也跟洼口的核桃树一样倒在乱石之上荆棘之中。躯干上有蚂蚁爬,一只蜥蜴麻利地钻进石缝。我清楚的记得,1975年的秋天我在这棵核桃树上偷过核桃。我把队上的那圈羊赶上坡,就悄悄地爬上这核桃树,摘了满满一黄挎包核桃。可是这核桃我却不敢背回去,怕父母打我。终是想了办法,在这树底下挖个坑儿,把核桃倒进去,掩了土,等青皮离了,再往回背。过了几天我满心欢喜地到耳爬洼脑取核桃,那藏核桃的坑儿早被老鼠扒开,凌乱地有一些核桃青皮,也有核桃壳儿,里面的仁儿却是掏得干净。这该死的毛老鼠!我气急败坏地往核桃树上飞几个石头,又打得十几个回来,悄悄地放进抽屉,生怕让父母知道。但父亲还是知道了,他目光逼人:“集体的核桃,谁叫你打!再打,揍你!”

1975年的耳爬洼从洼底到洼脑都是庄稼地。这地夹在两山之间,虽然阳光照射不足,产量不及坪地,但也关系着西坪二队一百多人的饭碗。种好了,大家多分点粮食,就少挨些饿;种差了,大家就分得少,就要派人到河南去买红薯干,搅着糊汤度饥荒。所以对耳爬洼的地,队上从来都不马虎。大人在耳爬洼做活,我就在耳爬洼放羊,坡上草厚,放场好,一年四季人哄哄的,热闹得很。

早春时节我在耳爬洼放羊,耳爬洼开始春种。三爷、四爷和七伯扛了犁,提了鞭,把牛赶到这耳爬洼犁地。三爷是个油匠,炒籽包饼榨油样样精通。四爷是个复原军人,嘴角绷着不大说话,但要是说起当年打锦州的事儿,他也能说三天三夜。铺子七伯性子皮,响个炸雷也不慌不忙,郧商支队阚秀宝部在铺子驻扎的时候,他也是个基干民兵,给战士打草鞋,也做些木活儿和篾活儿。这三人给二队放牛,二队的地也由他们犁,队上记工分。耳爬洼因是洼底,石坝挡着,地就难犁,牛吃力,人也吃力,一档犁完了,须掂了犁,牛绳牵引着,才拽得上去。半天三遍烟是必须要吃的,歇牛,也歇人。我就在吃烟的时候从坡上溜下来,到这地里玩儿。吃烟时牛嘴不停咀嚼,尾巴也不断甩动,八哥站在背上,趾高气扬地唧喳。几个犁地的各自捏一撮烟叶,交换了,按进烟锅,噙在嘴上。偏是没火,急得四爷捡两个白火石,采一丛野棉花,准备钻石取火。果然蹭蹭几下,火星一溅,那野棉花竟是燃了,慌的三爷忙说:“捡柴,烧堆火。”我连忙捡来树叶,拾些干柴把火烧旺,一边烤火,一边听古今。白云在洼脑上飘,牛铃在洼中间响。我放的羊,耳爬洼山坡上白花花一片。

烧火粪我也跟去。那火粪每挡地里须烧一堆,先是松了底土,铺上柴火,再在柴火面上堆土。底下和面上的多是从坡上挖来的生土,熟土烧火粪,才舍不得呢!烧火粪我帮不了忙,这烧火粪的柴 却是有我一份功劳。我一边放羊,一边爬上松树剁松枝,呼啦就是一堆。父亲把这松枝中间夹些杂草灌木,少许便是一捆。柏树花梨树我也上去砍枝丫,留个顶儿,把枝丫剃头般砍下来 ,捆了顺势滚到地边。那柴堆上的土堆圆了,有人站上去踩,眼见不是很晃,便吹个口哨,喊:“我这堆,满了!”洼上头立即回应:“我这堆,也满了!”再有人应答:“我这儿还差点儿,也快了!”等差不多都上满了土,一声吆喝:“点火呀!”一时间耳爬洼大大小小的火粪堆几乎同时被点燃,一阵阵青烟飘起,和着天上的云,弥漫在耳爬洼,爬上大山尖,袅袅地,缭绕着,散发着特有的香味。

这被火烧过的土,拌了牛粪羊粪鸡粪或者其他什么粪,再拌些化肥,便是好肥料。家粪和化肥哪有那么多呢?须是火粪代替,方才够用。春天耳爬洼种包谷,二队社员齐齐地来, 先把黄豆麻籽匀匀地撒,又派了上粪、挑粪和倒粪的,便两两搭伙儿,男的挖窝儿,女的丢籽儿。母亲一边挎篓装火粪,一边小篓装种籽儿,双手不闲丢窝儿。扁担挑子忽闪着,薅锄碰了石头,在耳爬洼响。母亲终是放心不下,不时朝坡上喊一声:“在哪儿啊?数数羊子够不够!”我应一声:“够!”听见答应,她才放心。

包谷苗子静静地长,黄豆和唐麻苗子也静静地长。间一次苗,追两次肥,锄三遍草,这耳爬洼的庄稼长得快要赶上了坪地,队长高兴,社员高兴,家家户户自然都很高兴。父亲母亲嘱咐我:“耳爬洼放羊,不要吃了庄稼,那是队上的,吃了要赔!”眼看要丰收,夏天却有一场洪水袭来,耳爬洼的好几个石坝都被冲垮,一道一道的豁儿,须是补了才行。

果然秋收刚过,公社就通知大队搞农田水利。西坪人多,又是大队部的所在地,所以修水利这事儿自然要走在前头。粮食该分的分了,公粮也预备着缴。这些一停当,就先到坪地把阴坡坪、碉堡儿、沙爬州和铺子被冲毁的堤坝修了,再修耳爬洼。

到耳爬洼修水利差不多已是冬天。山里头春天来的晚,冬天却来的早。这天天气异常的冷,渐渐有雪花飘起来。耳爬洼摆开了修水利的战场,洪水冲毁的石坝前站满了人,捡石头掏根基,也有人爬上坡,拿钢钎石缝里撬。 整个冬天,耳爬洼欢声笑语,不仅那些被洪水冲毁的石坝又被修得棱棱正正,而且以前那些土壤瘠薄的地方,也面了新土。

……1975年新修的那些棱棱正正的石坝经过数十年的风风雨雨,现在依然隐匿在耳爬洼这荒草野树之间。只是当年修这石坝的人,以及在这洼里耕地锄草种庄稼的人,却如烟似云,大多不见。那洼里的地是没人种了,核桃和柿子也没人摘,只有些鸟兽,在这洼里欢实得很。我无端生出如李白和贺知章般的乡愁,静静地听这满洼秋声,仿佛在听自己的心跳。

(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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