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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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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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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的围巾

 不见舅母久矣!那次见舅母,是在十七年前的春天,舅母从萝卜坑到西坪来参加我母亲的葬礼。萝卜坑到西坪虽然不是很远,但四面都被大山阻隔着,无论怎么走都要翻山越岭,都有十几里的路程。我不知道舅母是爬上火石桩梁子从安沟下来,还是走茅草坡梁子顺闫家沟下来,反正她是连夜过来为我的母亲送最后一程。春寒料峭的清晨,舅母围一条雪白围巾,穿一件格子呢,流着泪,随着送葬的队伍缓缓地向大洼口走,及至走到我们兄弟姊妹跟前,那泪益发流个不停,扶住我们:“娃子哦,莫哭,莫哭!”而她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我给她纸巾,她不接,却用了自己的围巾擦,还换了另一头儿,伸过来要给我擦。舅母居住的萝卜坑,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大山沟,从前在这儿住过的几户人家,都先先后后地迁走了,只剩了舅舅和舅母还守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在这山沟里种地、喂猪、打山货。猪每天要吃,鸡每天要喂,猫儿狗儿的也离不开人,所以舅母到那儿去,舅舅必得留下看门儿;舅舅到哪儿去,舅母必得留下看门儿。否则牲口没人喂,那岂不是会饿坏,或者跑得没影儿?按说这样的情况,我母亲去世,舅舅来了,舅母原本可以不亲自来,但舅母还是来了,这大抵是舅母觉得,如果不来看看,心里着实会过意不去。之后倒是去过一次萝卜坑喝我表弟的喜酒,但由于屋里屋外都是客,我只能挤在厨房门口,从门缝里远远地看见舅母在调凉菜,脖子上的红围巾晃晃悠悠,乐呵呵地跟几个厨师在忙,我也因为紧急公务没有入席便匆匆离开,竟是没能跟舅母打声招呼。

印象中的舅母身材中等,肤色白皙,长头发,大眼睛,见人 一脸笑,一笑两个酒窝儿,一副很和善的样子。才到外婆家当媳妇的时候,每年过节,都是舅母从萝卜坑走十几里到西坪来接我母亲回娘家。那时山里对过节时接姑娘回娘家相当重视,正月十五接,五月端午接,八月十五还接,仿佛是在这几个节日里接了姑娘,娘家才是名门,姑娘才有面子。而接姑娘回娘家,又不像现在这样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坐车就走那么方便,总是得派个人来姑娘家,说好了一起走。舅母也只有在接姑娘时候,才能到西坪来一趟,才能跟她的大姐说一回话,才能到西坪的代销店,买一点她所需要的东西。要是平时,她哪有时间、哪有机会从萝卜坑出来走一趟呢?家里老的小的要顾,庄稼牲口要顾,队上集体的活儿也不能不去出工,忙的吃饭的时候都想打个盹儿。这天舅母来西坪接母亲回萝卜坑过八月十五,穿的是一件蓝花花褂子,围的是一条淡黄色围巾,进门就说:“大姐啊,你这好几个月都没回去了,这次你咋都要跟我一起,娘也在屋里念你呀,叫你回去过十五啊!”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双鞋,灯芯绒面子,白土布底子,细麻绳纳的密密的,抱起我给我穿上试鞋子大小,说:“跟你妈一起,你舅舅教你认字!”母亲说:“明儿才十五呢,我明儿领他去。你亲热不来,好歹留下玩半天!”舅母推辞:“姐哟,你要是今儿不跟我回,那明儿就一定回来,我不顾得玩,要先回去啊!”母亲就拉,非要舅母玩半天再走。从堂屋到道床,拐过山墙,再到后坡,这一路如何拉得住舅母?我便也撵去,帮母亲抱舅母腿,拽舅母的胳膊不让她走。但舅母还是走了,围着黄围巾的背影,消失在后山坡的那边。

舅母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过节接姑娘就少了,她实在是忙,忙的走不开,接姑娘的事儿就交给老大,有时老二也跟了来。但有一天夜里,舅母还是来了,月光中围一条粉红色围巾,蹒跚着走进屋里,迅疾关住大门,有些神秘地跟父母交头接耳:“又在抓!我过来躲躲!”母亲说:“不咋的,你放心在这儿躲!这儿的计划生育干部才走,公社到这儿几十里,总不会天天来!你只要不出去,没人看见,就不怕!”这西坪跟萝卜坑,虽然只隔一道山梁,十几里路,但却是两个省,一个陕西,一个湖北。陕西计划生育紧了,就往湖北跑;湖北计划生育紧了,就往陕西跑。这不,这几天湖北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到萝卜坑,拉了舅母的猪,几块腊肉也抵了超生罚款。幸亏外婆眼睛好使,看见几个人来,赶紧叫舅母躲进竹园,左说右说才把工作队支走。掂着大肚子的舅母在萝卜坑如何能待得住?要是万一抓住,那不非得去刮宫引产?所以舅母就来陕西,在邻省保住了这个老三,可是也因为生了这个老三,舅舅的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干不成了,那个随他走乡串户治病救人的药箱,在堂屋的板柜上落满灰尘。外婆一看老三还是个女儿,就到圣母洞烧香,祈求着一定要生个儿子。舅母也是信心满满:别人能生儿子,我为什么不能生?我就要再生一个,叫你们看看!你们不是叫我们干不成赤脚医生、当不成民办教师吗?干不成就干不成,回来种地,一样吃饭!这样一赌气,舅母又生了两个,还是女儿!但舅母就是不甘心,非要生个儿子不可。外婆到圣母洞烧香也越发跑得殷勤,一家人养猪养牛,种地种菜,栽天麻打山货,一边养着五朵金花,一边悄悄地准备再生。果然这天舅母又来,打一把手电,戴一条绿色围巾,辫稍扎一道布绺儿,进了堂屋。母亲一看舅母肚子,分明是显了怀,禁不住喜上眉梢:“好!好!又有了!看这样子,一定是个男的!”舅母也笑:“哪个晓得?反正生多了,也就不怕了,计划生育一来,我就往这儿跑,一直跑到生个儿娃子!”母亲又说:“好!好!你就把这儿娃在这儿生了,满月了再回!”

我到萝卜坑,多是去给舅舅舅母还有外爷外婆拜年。正月初二,母亲在挎包里装了东西,鼓鼓囔囔的一大包,催我:“赶紧到萝卜坑拜年!萝卜坑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我因过年吃了好的,又跟队上的娃们疯玩了两夜,加上这雪花满天地飘起来,便有些迟疑,磨蹭着干急不走。但父亲却是严厉:“再不走,仔细你的皮!”害怕挨打,就背了挎包,从已经走了许多趟的熟悉的安沟上火石桩梁子。雪厚得安沟已是没了路径,火石桩梁子更是白茫茫一片。深一脚浅一脚滚到萝卜坑,心疼得外爷外婆舅舅舅母赶紧过来,又是刷雪又是找鞋换。舅母拉我到火炉坑旁,解下她的浅蓝色围巾,又把我身上的雪上上下下仔细地拍一遍,说:“娃子哟!下这大的雪,过来做啥!赶紧烤烤!”说着取下火炉上的壶,塞两个鸡蛋进去,又转身到里屋,抓一瓢核桃毛栗,上面放一个梨。舅母的屋背后是有一颗梨树的,每年春天开好看的花,秋天结好吃的梨,一个个挂在树上,馋得我几次爬上这树,吃过这树上的梨。只不过这梨,怎么会从秋天保管到冬天,而且一直保存到过年的时候?舅母先把这梨递给我:“娃哦你看,这儿还有个梨,专门给你留的!”围巾蹭蹭:“你尝尝,还好吃不好吃?”我接过这梨,看这梨上全是皱纹,梨皮皱巴巴的,竟是干缩得有些瘪了。拿起一闻,哈,好香!忍不住咬一口,呀,好甜!这山里头冬天是没有果子的,过年能吃到这梨,那真是再好不过的待遇!壶里噗噗地冒几回烟,舅母弯腰过来取下,揭开盖子,捞出鸡蛋,磕开一个递来:“先吃鸡蛋,舅母给你做饭哦!”这边舅舅拿出鞭炮,先给我一封浏阳鞭:“这一挂都给你,你慢慢放!”又从屋梁上取下篮子,篮子里取出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慢慢打开。我一看,这报纸里包的不是中间炸药、两头泥巴的土炮么!不是正月初一出天星才放的那种“万字头”么!舅舅有些得意地说:“你看我这万字头,过年放了一饼,这儿还有一饼!这一饼留到正月十五放啊!我给你拆几个,这炮响,你出去到雪地放,过细炸了手!”舅母一边瞅着:“多给娃子拆几个,火钳夹个火炭,离远点再点!”

这时光你说它快,它就一晃几十年;要说它慢,它却须一天一天地过,每一天都要经历白天和黑夜,每一天都不可以跳跃过去、横跨过去,漫长得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长。五朵金花长大了,成家了,离开了;儿子长大了,成家了,离开了。可是舅舅舅母还生活在这鄂陕边界、群山环绕的萝卜坑里,每天看太阳从东边升起,又看太阳从西边落下。以前门前偶尔还有过路的,舅舅舅母还可以喊来吃烟喝茶说说话,可是这许多年,门前几乎无人过往,舅舅就只能跟舅母说话,舅母也只能跟舅舅说话,如果他俩有一个出了门,另一个就只能跟猫儿狗儿说话。前些年公路修到了萝卜坑口,上面还有一里多实在是修不通,电也有了,可那信号横竖找不着,要想打个电话,得上到山头上,或者到很远的有信号的地方才能拨通。一般情况下,舅母不买东西,因为就是买一包盐、一瓶醋,也要到一二十里远的村部下头去买,这比早年接姑娘顺便到西坪买东西还要远。儿女们要在城里给舅舅舅母买房接他们到城里住,舅舅舅母不干,咋说也不挪开萝卜坑这个窝儿,轮番地做工作,舅舅舅母才妥协,才同意在离萝卜坑一二十里远的村部移民小区买一套房,说是这儿原来住的是熟人,移来的是亲邻,住这儿肯定比住城市好。房买好了,也装修了,一应家具也全,可是舅舅舅母还是住在萝卜坑。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舅舅舅母在萝卜坑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去年春天终于给舅舅打通一次电话,我劝舅舅:“萝卜坑再好,也是既不通路又没电话信号,你跟舅母赶快搬出来,搬到你新买的移民小区。你俩还住在萝卜坑,不仅表弟表妹们不放心,就是我们这些当外甥的,也不放心啊!”舅舅说:“我这儿种的还有地,养的还有猪,喂的还有鸡。我慢慢挪,计划用三年的时间挪出去,挪到新房子住。”舅舅倒是准备挪出去,可舅母还是不愿意,还是想住在这萝卜坑。今年八月十五一过后没几天,舅母就叫舅舅去买猪仔,要在这萝卜坑里继续喂猪。说:“这些粮食吃不完,洋芋包谷一大堆,不再喂个猪,咋行?”唠叨着舅舅,竟是买回了一个猪娃儿,喜得舅母连忙煮几个洋芋,捏碎,喂给猪娃儿吃。猪娃儿买回去的第三天,舅母感觉头晕,有些想吐的样子。隔了一夜,舅母果然呕吐得厉害,到了晚上,竟是昏迷了,舅舅掐了三次人中,才算扳过来。舅舅这两天都在房前屋后找信号,想把舅母病重的消息传递出去,可是哪里找得到信号?门前山顶高得已是爬不上去,萝卜坑口来回也得一个时辰,舅母岌岌可危,舅舅又如何能离得开?稍稍平缓一点儿,舅舅还是小跑着,往村部的方向一边找信号一边找人,遇到人就有救了,接收到信号也就有救了。终于遇到了人,找到了信号,亲属乡邻立即打120,迅速扎担架把舅母抬出萝卜坑,救护车一路呼啸把舅母送到县医院,市医院的专家也迅疾赶到县医院进行会诊。怎奈舅母大面积脑出血,已非人力所能救活,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两天,在医生的建议和无力回天的情况下,七十七岁的舅母被拉了回去。这一次,舅母没回萝卜坑,舅母的灵堂设在村部移民小区新买的房子的楼下,而这新买的房子,她几乎一天都没住过。

舅母的灵前素烛白幡,烟火袅绕,一对纸扎的金童玉女谦恭而不停地向祭奠者行礼。舅舅见人就哭,见到亲人哭得更甚。他把舅母的照片裁成巴掌大小,装在纸烟的套盒里,每抽一根烟,就拿出来仔细端详,嘴角微动,念念有词,像是在给舅母说些什么。他在给舅母交代,萝卜坑积攒的粮食都还在呢,柴火都还在呢,前几天买的猪娃儿、原来的那十几只鸡都还在呢,还照护着呢!一男一女没穿道袍的两个道士设一处道场为舅母超度,执法器,做法事,把这《元始天尊济度血湖真经》又念又唱,听见是:“是时,元始天尊、玉皇大帝,放无量九色祥光,遍照遐迩,与诸光中化现无量百千万亿。三清上帝、玉皇天地俱坐九龙百宝千叶瑞莲妙座,复于光中化现无量百千万亿……”恍然间,我仿佛看见舅母戴一条浅绿围巾,在这念唱之中飘升。我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

(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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