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大明
婆娑的灯光摇曳着一片朦胧的树影。二妞已经在这片树影下等了好长时间了,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这是怎么了?蒙,那个在她的心湖中荡起过阵阵涟漪,以至于把她整夜整夜的睡梦弄得粉碎的小男生,这会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好不见不散的,为什么还不来啊?
她用颤抖的右手掏出那款粉红色的手机,迟疑着按动了那串藏在心里的号码,悠悠地说:
“你在哪儿?”
“在超市呢,就来的。”电话那端,蒙的声音还是那么有磁性。
二妞知道蒙一定会来的。但她更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是的,无论如何,是到了该要结束的时候了。
她到现在也无法明白,自己是怎么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情感的漩涡。她以为自己是心如止水的,这潭水,注定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涟漪,特别是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房里,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丈夫的时候,她的心有一种很疼的感觉,但疼着疼着,却又变得异常的坚硬,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迷失自己。
这个坚硬,是因为她要抵御诱惑,更因为她要挑起这个家,把心里的那份柔软,全部留给自己的丈夫,一个双目失明而且全身瘫痪的男人。
二妞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如所有的花季少女一样,在他如花的年龄里,天真烂漫地寻找她的白马王子。在南方那座美丽的H市,她和英俊潇洒的林相遇,一段刻骨铭心地相恋之后,她便从父母为她营造的那个温暖的小窝搬进了男友那间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的小屋。那个叫林的小伙子,从北方农村到南方城市打工,突然就闯进了他的心扉,闯进了他的生活,不仅给她了一个新家,而且还跟她一起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生活真是甜蜜而幸福,
二妞至今也想不通,汶川大地震,林为什么非要撇下她和孩子连夜去汶川参加抗震救灾,又为什么偏偏是他在余震中弄断了双腿而且戳瞎了双眼。看着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的林,二妞思前想后,只好带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和已经没法康复的丈夫,回到了林的老家M城。
十年里,二妞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着林,没有半句怨言。与其说是她没法忘记她与林相遇相识相恋的温馨而美好的日子,不如说她清楚的知道她自己肩上的责任。为此在M城众多异性异样的目光中,二妞始终保持着一份矜持,甚至是一份冰冷。她只有牢固的锁住自己的心房,才不至于湮没红尘。
但她的心房,还是在照顾了林十年之后的初夏季节的一个午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午后,二妞在无数次地尝试了找工作的挑剔和艰辛之后,决定到一家超市碰碰运气。这家超市的营销主管正是蒙。虽然天气乍暖还寒,蒙却穿着一件洁白的条纹衬衫,显得清秀而俊朗。二妞有点忐忑地走进蒙的办公室,不知该站该坐,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我是二妞,可以来你这儿上班吗?”
“哦,二妞。”蒙注视良久,然后才想起来递过一杯茶水,也像是自言自语:“你太不容易了!”
蒙曾经听人说过二妞的故事。二妞从南方H市来北方M城照顾双目失明的瘫痪丈夫,早就是市民们乐于谈论的话题了,他们在同情林凄苦的命运的同时担心着林的未来,这么漂亮的女子,能照料残疾丈夫一年两年,还能照料他一生一世?但这种担心很快被淡化了,因为十年过去了,二妞还是那个二妞,林也还是那个林,儿子一天天长大了,这个家依然完整。尤其是二妞推着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份从容和淡定,颇使行人肃然起敬。蒙的妻子华就不止一次地在蒙的耳边替二妞惋惜:“这么好的女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命运啊?”
蒙见过二妞。那天二妞推着轮椅,在超市门口差点儿碰到了蒙的车。望着二妞无助的样子,蒙好想帮他一把,但等他停好车回头再找他们的时候,二妞却在人群中消失了,为此蒙还愧疚了好长时间。现在二妞居然也来这家超市上班了,而且归他管,蒙的心里稍稍有点释怀,便轻轻地问了句:“家里还好吧?”
听了蒙充满关切的问话,二妞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在眼泪快要涌出来的时候,二妞说:“你知道我啊?”
“是啊,知道你的。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找我说吧。”
蒙想到二妞一定会有用着他的时候,可二妞一直没有找他。三个月后,蒙忍耐不住了,把二妞叫到他的办公室。这天二妞穿着超市统一配发的工作装,但天然的美丽,不是衣服所能够掩饰得住的,正如丑陋的东西包装不出美丽来一样。二妞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蒙的办公室:“你找我?”
“是,我找你。我想问一下你家里的情况。”
“没事,挺好!”
“好?能好吗?”蒙像是在指责二妞一样:“我在红十字会联系了一位眼科专家,明天上午给你半天假,陪你的丈夫去看医生吧!”。他盯住二妞:“记住,再坚强的女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只有让你的丈夫能站起来,能看得见,才可以真正说好的,否则哪会有什么好?”
二妞觉得自己的心颤动了一下。让丈夫能看见,能站起来,是二妞做了十年的梦。林的那种生龙活虎、炯炯有神的样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她一次一次地翻看林以前拍摄的照片,努力寻找着林深情注视她的那种记忆,幻想着有一天,林还会回到从前,还是那么高高大大地站在她的面前,温情脉脉的看着她,帮她洗碗拖地做家务,和许多恩爱的夫妻一样搀着她的胳膊逛街,享受都市女人的那种浪漫。但现在不能够了,那些甜蜜的往事都成了过去了,她无数次的寻医问药,但都没有什么效果。要是有专家来看一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最起码,让林再看看医生,也算是又给了他一丝希望。没想到她的心事,会被蒙想到,而且给她联系了专家。在二妞的眼里,蒙是她的主管,其实也只是一个大男孩,二十五六岁的年龄,和华结婚也就两年的时间,难得会有这么细心。
晚上回到家,二妞对林说:“林,找到了一位眼科专家,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眼睛吧!”林的脸上掠过一丝狐疑:“管用吗?大医院都没治好,又这么多年了,怕是没什么用了!”二妞把林揽在怀里,梳理着林稍微有点零乱的头发:“不管这么样,还是要去试一下的。”
“谁联系的啊?”
稍微迟疑了一下,二妞还是果断地说出了蒙的名字。她生怕由于自己的迟疑,而触动了林敏感的神经。果然,林那充满期待的脸上闪过一缕不易觉察的失落。
第二天,二妞还是说服了林,陪他到M医院看专家。刚到医院门口,蒙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帮二妮推着林上了医院的二楼,找到那位专门到M医院坐诊的眼科专家,之后又到神经外科做了检查,进行了一些常规的护理性治疗。走出医院的时候,蒙要用自己的车送他们回家,二妞委婉的谢绝了蒙,但她的内心,却涌动着一丝感动,那扇久未敞开的心扉,似乎有了一道只有自己才能够感觉到的缝隙。
一天黄昏,也是在这片二妞上下班时要走过无数次的树影下,蒙拦住二妞:“嗨!二妞,祝你生日快乐!”虽然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二妞还是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啊?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是你的领导啊,你的简历上明明写着的嘛!”二妞接过蒙递给她的一束洁白的百合花,仿佛自己心里的那道缝隙在迅速增大,脸上有些发烧。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了。从H市到M城,她的全部心思就是照顾林,生日的时候不仅没有亲友们的祝福,就连林也不再怎么提起。可细心的蒙,却在她的简历中发现了她的生日,而且给她了一个久违的惊喜。
“我们去吃饭吧!”蒙说:“已经订好了,你跟我走!”
“不,我不能的。我家里还有一个人呢。”
“哦,没事。我会给你丈夫准备一份的,再给你儿子也带一份。”一边说,一边礼貌地拉开车门。
鬼使神差般,二妞居然钻进了蒙的车,来到了一家餐厅,走进了蒙早已订好的房间。橘黄的灯光,瀑布般的洒下来,二妞平时喜欢吃的菜,已经整齐的摆上了餐桌。蒙倒了半杯红酒,又兑了点儿可乐:“二妞,今天破例,喝一点儿吧。”二妞感到蒙那火辣辣的目光,正在向她逼近,她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一口喝完了酒。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二妞感到有点晕眩。以前,凡是男人在她面前殷勤的时候,哪怕是极其正常的同情和关心,她也充满了戒备。她不想伤害自己心爱的林,也不能使自己的名誉遭到非议。今天是怎么了,却坐进了一个男人的车,和一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大男孩一起吃饭。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一种负罪感。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蒙的妻子华居然没来。主管单独请一个女同事吃饭,会不会有别的意思?她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餐厅,再停留下来,她怕蒙把持不住,也怕自己把持不住。这十年,除了林,她没有一次和一个男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晚上,躺在林的身边,二妞莫名其妙地抚摸着林,仿佛已经冬眠了十年的身体开始复苏,林望着二妞,满脸泪花。
眼看到了秋季,超市要裁员了,二妞想着可能会有她的,因为她的拖累最大,上班的时候,由于要照料林,迟到的次数也最多。果然,裁员的名单里有她。正准备找领导求情呢,蒙却找到了她。这次蒙找她不是要她去他的办公室,而是要她依然在那片朦胧的树影下等他。蒙说:“你的情况特殊,领导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已经给领导说过了,你明天继续来上班吧”
二妞说“嗯,我正准备请你帮忙呢,能留下来上班,最好不过了,我家里需要我有这样的一份工作,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林的。”
可是,第二天二妞却没去上班。因为头一天的晚上,二妞又清楚地看见了林的满脸泪痕,听到了那一声声无奈的叹息。虽然林什么都没有说,但二妞还是读懂了林的心思,也在自己纠结了许久之后,感到自己心灵的那扇门,还是要牢牢地加上一把锁。于是她第一次主动地给蒙打了电话,也是第一次主动地在这片朦胧的树影下等他。忙完了的蒙终于来了。二妮鼓足勇气,吃力地说:“蒙,我要重新找份工作,不再去超市上班了。”面对蒙的一脸愕然,二妞如释重负,感觉自己的感情在一点一点的回归,心灵里的那道不经意间裂开的缝隙,也在一点一点的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