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迎春怀悲作辞归去之后,邢夫人全不在意。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心中委实感伤,因不免偷在房内洒泪悲叹了一回。一时愁闷无聊,便起身往薛姨妈处散诞去了。谁知薛姨妈这里亦是悲风惨雾,原来香菱的血痨之症,已入膏肓。此时已是奄奄欲绝,眼前忽明忽暗的不能认人了。大夫说,不过就是熬时辰了。薛姨妈慌手忙脚的,惟有垂泪。一面又骂薛蟠。薛蟠却因近日和金桂连番赌气,躲出门去多少天都不曾回来了。薛姨妈只拉着宝钗的手,一行数落,一行流泪。同喜、同贵、莺儿、臻儿,并一班婆子侍立在旁,无不悲伤泪下。宝钗当下早将薛姨妈劝了出去,又恐他烦恼不安,因一面悄嘱小丫头子们好生照理,又悄悄的命臻儿等赶早收拾好香菱的衣物,以免临时慌乱,一面便也忙跟了出去,至上屋里安慰他母亲去了。王夫人这里走进门来,见一屋子里乱慌慌的,深觉骇异。
一时薛姨妈见了他,不禁越发感伤起来:“好好的香菱丫头,就这么不中用了!”王夫人忙问是什么病,又问薛蟠。薛姨妈这里才刚起端,就听见金桂那边屋子里打人骂狗的轰轰乱嚷起来。王夫人一向耳闻金桂骄横,但究竟怎么个厉害,倒也不详知。因不免解释了薛姨妈一会子,便亲自移身前来一望。
这金桂正因薛蟠一去数日不归,把他撇的孤孤零零,成日里怨声沸天,只不绝口的乱骂:“缺德短命的,禽兽不如!皇天断不佑你!”又兼宝蟾如今意气更不比从前,以至于公然敢跟自己作耗,赌凶斗狠,放胆纵横,半点不让。又见宝钗母女连日因香菱之病,百般请医调治,心里眼里全然没他,着实又恨又气,早已四处凑成一股胡愁海恨。不期今日听闻香菱命在垂危,合家上下的婆子、丫鬟,尽皆跑去宝钗母女跟前忙着献勤儿去了,直把他气得闷昏昏无个发泄处。好容易在院子里寻见两个婆子,便忙一口喝住: “混瞎了眼的,满世界乱碰什么!那边等着赏你们什么呢?再敢这么眼瞎皮贱的,好不好先打一顿吊到马圈里,竹签子不刺穿你们的贱皮才算!”
两个婆子唬得面如土色,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金桂一脚跐着门槛子,两手叉腰,只命:“快去捉两只大肥鸭来,告诉小厨房里,油炸了焦骨头下酒来!”两个婆子一迭声应着,唯唯领命而去了。
金桂那里正自盘算,忽一眼又看见宝蟾迎面走了来,不觉愈发勾上火来,“咵哧”一脚,将一片焦黄的大树叶子,踏得一片声儿的乱响。因喝着他的名字命:“你快跟进去把前儿送进来的暹猪收拾了,告诉厨房里,要斩断猪蹄,挖出猪眼,割下猪耳来,再留半扇子用盐腌了,盛在瓷罐子里封严。把那新送上来的石蚌先采去蟾酥,晒干了。可要仔细着,回来可是要送进太医院做药引子去的!下剩的,剁成酱泥,和那碧藕一起用滚油炸出来。再我屋里床头间有一幅才绣了一半的吕后像的五彩荷包,也给我拿来。”
宝蟾听了,气得鼻子眼里“哼”出一声来,百般不情愿的去了。走一步,倒象要退三步似的。金桂在后看见,气得两手绾起袖管来直骂:“皮痒的浪蹄子!”才要赶上去痛出恶气,忽一眼瞥见几个丫鬟簇拥着王夫人自那边走了来,少不得忙另换了一副颜面出来,飞去接住,款款的请过安,又亲挽了王夫人,同入室中去了。王夫人见他眉眼水秀,娬媚姌嫋,不觉迟疑了半晌,方问:“才我在宝丫头的房里,听见这边屋子里乱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所以白过来看看。”
金桂一听,不觉刺心,不免先就微声一叹。又愁着眉说:“这可让我如何说给姨妈听呢?”因倾心吐胆,叙了一回。口内全是自怨自错。王夫人心内不觉越发诧异。半日,那金桂垂了头,欲言不语几次,眼中忽扑簌簌洒下泪来,因换了副腔调道:“皆因孩儿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痴心。当初虽说还在新婚,只因姑爷心上喜欢,我想也没多想,就把陪房丫头给他收了房。在孩儿的本意,原是可以多一个人彼此合心谏劝姑爷,慎重世务,酌理生业,才是大礼。谁知宝蟾那丫头偏最是一个多蛊多妒的,自以为是我的陪房丫头,不把诸人放在眼里也是有的。起先,我只当是先前有人作的魇魔法,治的我生了一场大病,他和香菱两个混赖,因而不睦。谁知竟是宝蟾这丫头太促狭,处处嫌恨香菱,得着机会就在姑爷跟前煽风点火,生事作怪。我们姑爷那人,姨妈您还有什么不知道他的?最是一个喜新弃旧的,耳朵根子又软,有一回听了宝蟾的歹话,把个香菱拉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打了个半死。我实在看不过去,才骂了宝蟾两句,他就寻死撞墙的闹了起来,吵嚷的上上下下,合府亲戚们无人不知,无人不笑,我们姑爷还把他护在里头。我实在气不过,才和姑爷辩了两句嘴,就让我们太太赶来迎头痛骂了一顿,反说我吃醋捻酸容不下人。”
王夫人听了,不免暗自疑惑,一面说了些解劝的话。那金桂的惭惧委屈之色,愈表于貌。不禁又满眼涌泪道:“孩儿是争也不能争,辩也无从辩,直弄得左也是错,右也是错。打那以后可就长了记性,再也不敢替香菱说话,也再不敢管他的事了。谁知,这才刚刚的清静了几天,今儿,又忽然的听见说他不好了,我这心里又是疼又是着急,又不敢哭。这不,才忙乱着给他烧香祷告了一会子,说要过去看看的,宝蟾就在那里跳着脚乱嚷起来,说‘他那是现世现报’。又说他和香菱两个当日怎么打的赌——谁给我下的魇魔法,谁就现世现报得暴病身亡。又说,香菱现在要应誓死了,我们应该还他清白。我实在气不过,说人都要死了,你还只管在这里说这些没人心的话,到底想怎么样呢?因而,才和他在那里又怄了一场气。现在,他看着合家上下都在为香菱的事忙,他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他没地方发泄,就在那里杀鸡打狗的胡作起来了。”说着,上来一把捧住王夫人衣袖,含泪道:“既说至此,就说不得要让姨妈见笑了。遇着这么糊涂不明之至的人,孩儿实不知该如何待他,才能于良心上无愧。这也并不是孩儿无能,连个丫头也压伏不住。只因姑爷不谅苦衷,偏不给人争气,如果孩儿也不肯忍气,只管家翻宅乱的闹将起来,让亲戚们看见了,这还成个什么人家了?就是这么一味忍让,恶名儿还飞的满处皆是呢。可这又有什么法儿呢?就是再苦再屈,少不得也只有忍耐着罢了。[JP+1]谁知偏又不能称意,越是低服容让,竟越是让人捏住了软肋,只管蹬鼻子上脸的,将我百般作践荼毒起来了。混账的名儿,倒让我背着。我倒反里外不是人,成了一个罪魁了。真真叫人有冤无处诉!今儿,幸得姨妈过来,还请姨妈好歹教导给孩儿,遇着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可到底该如何是好?孩儿一向听闻,姨妈屋里的赵姨奶奶糊涂昏聩,姨妈大德大贤,每番都不理论,他们得了意,竟越发的上来了!这也不是孩儿今儿当着姨妈的面说造次的话,我想那赵姨奶奶纵使再怎么褦襶不明,也总还不至于敢明目张胆要姨妈的强罢,可姨妈再看看我这屋子里,可真真没法子住下去了!就请姨妈今儿千万给孩儿支个招,好歹疼疼我这从小没了爹,举眼无亲的人,不然,孩儿可真是再无活路了!”
王夫人听了这席话,只得一面点头,一面将些好话来劝他解着些儿。半日,又叹气道:“我的儿,我都知道了,叫你受委屈了!但不知蟠儿那不长进的东西,这一向可往那里去了?真真是越大越不知道个好歹了,是该告诉给老爷,好好的给他两顿教训才是了。”这里,玉钏忙将金桂扶起,落座。金桂拭了泪才要说话,恰值宝蟾又紫涨着脸走进来取东西。金桂便问他:“大爷这一向出门,到底是往那里去了,你应该是知道的了?”宝蟾正因才刚无故受气,现在薛姨妈又打发了人来,命他取了诸样东西立刻就送上去,正是一肚子邪火无处可泄,因不免满嘴冷笑道:“我可那里知道呢,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会知道他的踪影?”说着,上前自向王夫人道个万福,一顿取完了东西,头也不回的自去了。
金桂也不理论,面上反越显得洪度汪洋,因笑向王夫人道:“姨妈现在可是亲眼看见的,孩儿但凡是个有半点手段的,岂能容一个陪房丫头,这么踩着我的头的?[JP]不过他们实在太闹的不象了,孩儿被逼的没了法子,才不得不拿出奶奶的身份来,镇唬一阵子。不然,矮墙浅屋的,让亲戚们知道能不笑话么?不知道的,只说这屋子里也没主子,也没奴才,也没大也没小,成了混账世界了。幸而姨妈今儿是亲眼瞧见了的,以后还望姨妈在外面众位长辈们跟前,替孩儿好言分辨分辨才是。”
王夫人不觉深叹一口气,又将些好话安慰他几句。又值宝钗同人来寻,王夫人方起身,扶着玉钏,大家一同去了。
且说宝玉连日来无时不惦念着芳官、四儿几个,因趁乱得便带着焙茗悄悄前往踏看了几次,无奈来去匆匆,总也不能尽表心怀。好在这几日迎春归省,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之事,彼时又有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前来降旨,原来元妃已身怀龙脉,圣上龙颜大悦,大加赏赐。又恩准内眷亲丁进宫探视。一时府中内外,洋洋喜气摆案祭天,言笑鼎沸人进人出。看不尽玉女调金鼎,天妃捧玉盘;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玕。贾母,邢、王夫人妆扮整齐,带领尤氏许氏等人,一起乘了大轿,入宫谢恩去了。宝玉便得空溜出后门,和焙茗两个各自跨了一匹马,一路向着水月庵趱了去。彼时岁底寒冬,朔风凛冽,二人直跑得衣飞带扬。一路穿花枝巷,行逗蜂街,绕痴梦渡,度垂虹亭,过村居野壑,上引愁桥,转度恨庵,放眼已是一片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的世界了。那边岸上,一个须鬓皓然的老者,手扶拄杖,巍巍而望,对面一队人,簇拥着一个裘帽貂袍,簪花披红的官员,急急叩拜了下去;旁边一间草舍,蟏蛸满室,斜卧雪洞,门前几株槎桠老树上藏着几只恋窝寒雀,一个皴衣裂褐的苍头和一个麻头豁唇,歪腿烂脚的老婆子,不住的进进出出;寒林冰湖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几十对石刻柱子上翻滚的云龙、朝凤的百鸟、闹梅的喜鹊、牧羊的苏武、过海的八仙、战蚩尤的黄帝,转眼都丢在了身后。忽然一阵怪风,吹得满天云翻雾倾,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奇士,挥霍骂天,仆然倒毙街头,身旁只一条癞狗相伴。
几经曲折盘旋,总算来至水月庵前。二人寻至侧门,只见古柯寒瓦,西墙根外那一大片野水连底都锢住了。冰面上冻结着各色落英,也认不出是何名色来。焙茗首先勒马靠墙停住,便已翻身蹬上马背,两手扳着墙脊,向内四顾搜寻起来。宝玉立在下面替他扯着缰绳,一面只管仰面催问:“可看见了么?他可还在里面没有?”见焙茗在上面直叹息摇头,不觉便顿足恨叹起来。焙茗便忙满口劝道:“二爷别心焦,再等等看,不行再想别的法子。”一语未竟,竟又笑的拍手道:“来了,来了!”一面便忙压了嗓子,向里连声直喊“芳官”。
水月庵外院南北皆是大房墙,院内冷风飕飕,空空落落,那芳官戴一顶厏厊破旧毡帽,穿一件灰不隆冬、逛逛荡荡的海青夹袍,手内拖着一柄大扫帚,一路打扫着满院子的积雪败叶。焙茗看了,不禁连声叹息道:“哎,把个玻璃美人儿,愣是撮弄成一个扫雪的囚奴了!”一面又向里直喊 “芳官”。宝玉在下面听见,顿时便滚出泪来,一面忙问:“他可好?在那里做什么呢?怎么就成了一个扫雪的囚奴了?他们为难他了吗?”焙茗叹着气道:“拿着把比他人还高的大扫帚,在那里扫雪呢。还是只管不答理。”宝玉眼前立时便闪现出他穿着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柳绿汗巾,散着水红撒花夹裤裤腿,在怡红院里唱《赏花时》的情景来,因拭着泪道:“你就说我来看他了。”焙茗忙满口应着,一面忙又向内压嗓直喊“芳官”:“宝二爷来看你了,现在就在墙外边儿呢!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又满口道:“二爷让问你在这儿可过的惯,有人难为你吗?”芳官在内听得明白,登时便满眼滚下泪来。待要如何,无奈又想起王夫人那日撵他们的形景儿来,顿时便又心灰肠冷了。因只管咬牙恨命,悲悲泣泣的垂了头,继续打扫。那眼泪,好似淮洪一般的倾出。宝玉在外早已百般忍耐不住,因便对着高墙,迎风向里喊道:“芳官,你千万将就再忍耐些日子,等太太气消了,我去求老太太,好接你回去的!”芳官听见,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宝玉在外哽咽着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都是我带累的你,害的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好歹先挨过这阵子去。”芳官听见,再也撑不住,轰然一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焙茗看着,不觉也流下泪来。无奈,早惊动了那智通,带着几个女尼一路从内院急惶惶的赶了出来,一眼便看见了高墙外面立着人,先就合掌念了一声佛,道:“那不是荣国府里的,”一语未毕,吓得焙茗忙抽身缩头,“噗”的伏在马上,直喊:“二爷不好,有人看见我了,快走!”宝玉听见,忙也拭泪上马,两腿一夹坐骑,主仆两个一溜烟儿,望着那乱林深处不分好歹直钻了进去。
如今说只二人风驰电掣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只见袭人麝月都一齐迎出来说:“二爷,前头都在找呢!快上去罢。”宝玉听说,才要去时,却一眼望见几个小丫头子在里头收书卷画,四五个老婆子在外间,乱窜窜的搬挪桌椅。又见秋纹、碧痕等人面上皆有悲戚之色,因忙问袭人:“这是做什么,这些人这都是怎么了?”袭人等这时皆已闻知香菱之信,因不敢就说,只得另以别事掩饰说:“太太的吩咐,让二爷一出了明年正月,务必还搬出园子去住着,现在到处找你,想必也正是为了这个事呢。”宝玉听了时,直木了半晌,才在袭人的连番催促下,翻身往上头去了。
王夫人自回家来不见了宝玉,心中便闷闷不快。又因贾母日间见了元春,遂生出一个锦上添花、喜上加喜之念来,因一回家里来就要同贾政商议,只等元春诞下皇子,就便将宝玉的亲事也一并定下来的。又说要一个亲上加亲,打小一块儿厮混过来的,脾气性格合的来,模样又要周正的。王夫人便不由愁上心来,少不得又勾起了那些口舌浸润之谮的故事来。一时竟恨不得宝玉即刻搬出园来住着才好,因向贾母禀说:“宝玉既要议亲,还是应该先从园子里搬出来住着才是。只是,前阵子我已叫人查看过,说是今年不宜挪迁,少不得也要捱过明年正月去。”贾母亦觉有理,当下便应准了。王夫人便即刻吩咐了下去,已先叫人打扫收拾去了。又因诸事悬心,接接连连,总是一宗未完,又添数事。虽说是喜得皇外孙,天地恩厚无极,可一旦想起在宫中所见吴贵妃、周贵人等人的眼色、行事,又着实令他煎心。这里才下眉头,不免又伤叹迎春遇人不淑,一时又愁探春。才放下宝玉,又想着薛姨妈那边迭迭生事,婆媳不和,各说各理;夫妻反目,如狼羊一处;主仆成仇,似猫鼠相憎。又想着宝钗夹在其间左右为难,着实可怜。及见了宝玉,又见他木木怔怔,落魄寡语,大不似从前,心里早又疼起来,因叫他身旁坐下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今儿娘娘大喜,你不好生待在家里,又做什么去了?你二姐姐今儿回去,你怎么也不去送送?”宝玉只应说:“北静王爷着人来请,就过去了。王爷恐我荒失学业,因嘉恩许我时常过去谈会。”言毕,才忙问了一番今日进宫之事。王夫人不觉的便又洋洋喜气盈腮起来,因长篇大套的说了一番。正说到热闹处,周瑞家的走进来禀事,王夫人只听到一半,便忙打断道:“你且去回凤丫头罢,我这里还有事呢。”周瑞家的只得答应着退了出去,自去回凤姐不提。
宝玉这里见他去了,不觉向王夫人叹息道:“昨儿听见二姐姐那种光景,我心里实在感伤。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去,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半日,又说:“依我的意思,竟不该再让那孙家的人,再接了二姐姐回去的。二姐姐那么软弱的一个人,偏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天长日久,如何了得?”王夫人亦叹息道:“我的儿,你那里知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可是俗话说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何况他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一听,正合着前日书上看到的一篇话来:“大凡风月之情,皆系彼此孽障所牵。俏女慕村夫,世间固然不少,癞汉配花妻者尤多,所谓‘孽障牵魔……’”因而恨贯肌骨,心中不住慨叹: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清白的女儿,都被那些腌臜浊物玷污了去!又百般不忿:“但不知这些女孩儿家的父母兄弟都干什么去了,竟忍心白白看着自己的骨肉手足,受人家那等苦楚!”却不想,今日,就连自己的姐妹竟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即便如他贾府这般,竟也只好听之任之。想至此,便忍不住又说道:“凡为夫妻之缘,恩深义重,结誓悠远。凡为夫妇之因,皆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妻,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何不趁早令其各还本道,解怨释结,一别两宽呢?我昨儿夜里倒得了一个主意:索性咱们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还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处,何必去受人家那等苦楚!到那时候,就算他们孙家再如何的派人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们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岂不好?二姐姐从此也可脱罪了!”
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心想:“只说他如今长大了,那知竟还是这般小孩子的脾性。”因说道:“才刚说你,你就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 大凡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那里由得娘家要怎样就怎样呢?纵要管,也不过调解一阵子,也就罢了。这原是家务事,就是告诉老太太去又能如何呢?没的倒白白让老人家跟着生气操心。至于说什么‘结缘’也好,‘结誓’也罢,最终也还要看他自己的命,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就没法儿。况且他们不过年轻的夫妻,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斗牙斗齿,那也是万万人之常情。等大家彼此都摸着了脾气儿,再生养了儿女,自然也就好了。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会儿你到了老太太那里,断不许说起半个字来,我知道了可是不依的。再则,老太太已经吩咐下来了,只等明年正月一过,叫你务必还搬出园子来住着,我这里已先叫人给你安置收拾去了。快过去看老太太去罢,不要只管在这里胡言乱语的了,可仔细明儿问你。问我,说我找着了那件东西就来的。”一席话说的宝玉再也无言可申,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一时来至贾母门外,满眼只见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一层层琼楣贝扃,散宝花,喷真香,声奏玄歌雅乐,舞蹈霓裳翩跹。廊前檐下看不尽花簇簇你朝我贺,乱哄哄人进人出。里边摆酒排宴,走斚传觞,觥筹交错;优伶作态,舞姬弄姿,唱唱舞舞,锦瑟频弹;看不尽那魍魉魑魅,率舞盘旋,马面牛头,神鬼乱出。宝玉进去,不过在贾母跟前略应了个卯,得空便又翻身溜脱出来。
一时回至园中,不觉愈发落魄失魂,神气痴木起来。呆了一阵,自言自语半日,又洒了一回泪。举目一望,只见那梅畦竹径之间,满眼悲凉之雾,树上花瓣均已离枝坠落。枝干虬屈槎枒,好似一群病魂羸鬼一般。又见那曲径通幽处石隙下,孤波徘徊,长天茫茫。沁芳亭上,烟霞尽绝,花草摇落。蓼溆一带,落花寂寂,凄寥难状……不觉愈看愈悲,竟凄然四顾,不能举步。直怅然了两三顿饭时,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好。便一径往潇湘馆去了。进得院来,见那竹根下,傍依出一片黑节草并菟丝子来,却好一派奇杳深韵。紫鹃已笑欣欣的接了出来。宝玉边进门边问:“林妹妹呢?”紫鹃道:“往宝姑娘那边去了。”又犹疑着说:“听见说,香菱姐姐不好了。才刚大奶奶、三姑娘过来,约着一起往那边看他去了。二爷想必还不知消息?”宝玉听见,如雷一震,连忙翻身往外就走。
原来香菱挨至晚间,终于无幸,双目瞪视,一灵缥缈,竟溘然而逝了。一时大观园内众姐妹十之六七都已知道了消息,无人不感伤难过,无奈时逢如此大喜之日,外面谁也不敢露出,唯有暗地里吞声洒泪而已。宝玉赶到时,他已装裹停当,被移至在下房的一间空屋子里去了。宝玉见他只一块惨白罗布遮体,那身量,越发枯小到让人不忍观视,又见他身边还放着本《断肠集》。不觉心如刀戳的一般,伏在灵前便痛哭起来。薛姨妈这时已和家下众人皆往贾母处庆贺元春之喜去了,家中只剩下几个七老八孤的婆子,虽加上宝钗、黛玉、李纨、探春等,也不过影影绰绰几个人,形景委实凄凉。众人恐宝玉在此留逗不妥,百般合力才将他解劝出去。那时宝玉奇苦至郁,不能排遣。不住追思香菱生前的点点滴滴,感叹人世万缘恍如幻泡一般。一时又怔怔的望住黛玉,他与香菱乃有师徒之谊,自比别人更添一层伤悼之情。因见他此时犹痛泪两行,涔涔流溢,越显得颦颦如梨花带雨,娇愁似临风仙蕊的一般。兼又想到原本好端端的一切,现在都变了:晴雯死了,五儿死了,现在香菱也死了。司棋、入画、四儿都撵出去了,芳官、藕官、蕊官他们出家了,宝姐姐也从园子里搬出去了,二姐姐嫁了个混账不堪的东西,琴妹妹、岫烟姐姐说话也都有了人家,也要去了,如今,自己也要从这园子里搬出去了,真真是物是人非!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竟一眼看见焙茗在二门外急的探头蹦脚,不觉心中愈发疑怪,因忙飞走过去问是怎么了,焙茗慌里慌张的告诉说,四儿死了。遂又倒四颠三、乱纷纷的说了一通。又说彩霞也死了,真真可叹!
原来四儿自那日撵了出去,竟被强配给一个蠢烂无度的小厮,一味贪杯纵欲,不顾生业。四儿鲜花嫩柳一般,如何经得住他的摧残折磨?自过门,无一日不哭闹斗气的。终因忍耐不过,昨儿夜里大哭了一场,竟喝了砒霜。那彩霞更是因久闻来旺之子的恶名,况和贾环有旧,对自己的婚事百般不情愿,一味苦求父母。无奈来旺家仗着凤姐的势力,强作成了这门亲事。彩霞的父母只顾外面有脸,兼又让彩礼聘金迷了心,那里还顾彩霞的死活?彩霞几次托他妹子去求赵姨娘和贾环,皆无力回天。彩霞连日来真是彻骨的冰凉,因想着自己当日和贾环一处,是何等密誓海盟,如今他竟这般冷漠无情。因又想到,生为女儿,一生嫁错了人,可谓来日茫茫,终身为患。因覆去翻来,通夕难寐。谁料今天在花轿里,就自己抹死了。
宝玉闻言,轰然一声,竟如万箭攒心一般。又要去悼四儿,又要去哭彩霞,一时回环蹀躞,众苦交煎。竟又一头病倒了。不知宝玉病情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