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连连病倒,王夫人十分心焦。不免向众人发躁,只骂伏侍的人不小心。又忙着人带了太医进来诊脉配药。幸而太医说并无大碍,乃急火攻心,外感风寒所致,吃几剂药,好生歇息调养着,自然就好的。于是灯下开了药方,作辞而去。王夫人这里才略略的放下心来,因又忙不迭的翻看了一回岁属本子,又忙使人出去打卦,一面又令人小心调理汤药,再不许稍有差池。众人如得圣谕,无不倾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且说这日紫鹃又奉了命前来探视宝玉,正逢袭人送傅试家的两个嬷嬷出门。二人因匆匆招呼了一声,紫鹃便自己走了进来。打帘子的小丫头子正要往里报,紫鹃忙含笑摆手劝止了,却自己一路静悄悄的直走了进来。至房内小门外时,忽听那边传出一声:“讨人嫌的狠,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略生的好些,便赶着献宝的是的!什么意思!”却是碧痕和秋纹两个,在那厢嘟嘟囔囔的抱怨。只听秋纹道:“什么意思还用说么?那回我听见鸳鸯姐姐跟袭人说,他们这些人常肯往老太太跟前去献勤儿,只夸他们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性情怎么和善,手儿又巧,能写会算,尊长上头最敬孝的,待下人也是极好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的说给老太太听。偏老太太倒也爱听他们那些个车轱辘子话。老太太倒也罢了,咱们二爷素常见了这些老婆子便狠烦厌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也不烦厌了。你可说说奇是不奇呢!”碧痕道:“正因为这样,才纵得这些人天天赶着上门来献宝贝呢!前儿我还听见往太太跟前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太太的心都说活了。”正说间,忽然看见了紫鹃,二人便都忙煞住了。
紫鹃只得含笑上来问:“才我在门口看见袭人姐姐送两个人出去,这是谁家差来的?”碧痕道:“还有谁家,通判傅试家。”紫鹃还要问时,只见麝月从里面走出来笑道:“二爷问是谁来了? ”紫鹃便只得进去望候了一回。见宝玉已无甚大碍,大家说了一回闲话,紫鹃便告辞出来。却是一头走,一头忍不住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再添上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想至此,不觉越发烦恼,不觉掉下泪来。一面便无精打采的回去了。
如今只说宝玉渐渐好转,便因数事悬心,又要去探芳官,又要去望司棋,又要去送香菱,又要去悼四儿和彩霞,无奈王夫人早有严命,半年之内,不许他见丧事孝服。他虽急的不行,少不得也要忍耐。虽背地里仍百般使心设法的打听,无奈众人总也不敢兜搭,不过敷衍一阵,意意思思的各自走开就罢。宝玉除了挑灯伤叹,对月遣怀,竟也再无别法可施。只好趁着王夫人进宫的时节,整日黏在潇湘馆里聊以散诞。遇上黛玉精神好时,世上其他的一切,他便都视有如无一般;倘或黛玉生病,他又恨不能一死相替。至晚间回来,仍旧和丫头们作戏耍笑一番,也就罢了。那王夫人每次进宫回来,一时甚好,一时甚烦,不知什么缘故。直至元春平安诞下皇子,他才总算称心适意。回来逢人就赞,说娘娘的小皇子“一天一个样儿,银盆似的一张脸,见了人就赶着笑,别提多招人疼了。真真是个‘隋侯之珠’。”又说他“小小的人儿,就知道动静尊严。真有‘百龙之智’。”引得众人都恨不能立刻一见才好。
这时,香菱的后事早已操持完毕,棺柩暂寄于铁槛寺内,单等日后一并带回薛家原籍。出殡那天,彤云密布,惨雾重浸,朔风凛凛号空,大雪纷纷盖地。薛蟠闻知消息,虽惶惶赶了回来,尽力向棺前洒了几滴痛泪,无奈暗地里窥见金桂眼立,深恐犯他之威,少不得咬牙作罢。未等一时三刻,仍旧一阵风的去了。在外面依旧是斗狗观花,会酒聚赌,无恶不作。金桂见婆婆竟将香菱待以媳妇之礼,自是忿忿不已。无奈总不得寻隙,也只得咬牙另谋机会。
这日,宝玉又闻得四儿、彩霞亦早各自烧埋,因于无人处独自悲怅交并了一阵子,也就无法了。
闲处光阴易过,堪堪的又是一个新年。这个新年却比以往不同。从除夕夜,一场瑞雪便纷纷洒洒,如剪玉飞绵一般滚滚而至,直到元宵节前后,依旧飘飘荡荡不止。出门一看,真是:千家房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的一般。
这日,忽又闻夏太府前来降旨。贾赦贾政忙命人摆了香案,接了旨。原来竟是一桩弥天大喜:元妃之子竑瞻,因深得圣上宠爱,元妃母凭子贵,被晋了皇贵妃。一时又有贾珍等探了消息回来,说:“原是娘娘的小皇子抓周时,竟一把捏住了一柄飞彩晶莹的大印。圣上见了大喜过望,因平日即在人前赞不绝口,称为‘宁馨儿’,又说是‘朕之第一子’。即见了这般情景,便认定是天意。又忽闻都城上空云气飘浮,低映端门,庆云彩雾,南北通连。出去看时,却是空中群鹤如云似雾,翩跹而至。或玄如阆风,或缟如素女,或皎似珊瑚,或纹成玳瑁,或炯如银睛,或辉煌如星,飞鸣于宫殿上空,盘旋不去。引得皇城宫人纷纷翘首驻足,行路百姓个个叩首伏拜。群鹤竟环旋蹈舞,长鸣如诉,经时不散,后排阵迤逦向着西北方飞去了。圣上见此情景龙颜大悦,认定是天意前来帝都告瑞,于是表彰效天。遂连日拟旨将咱家娘娘晋了皇贵妃!”贾母等闻言,欣悦交并,忙都按品大妆起来。一时,带领着家中有品的太太夫人们,一起乘了大轿,瑞彩济济的入朝谢恩去了。贾珍贾蓉等人亦换了朝服,一路奉侍前往。
一路之上,欢声拥道。一时来至皇城,只见大明宫犹如杲日丽天,夺众景之耀,恰似须弥横海,落群峰之高;殿门外万盏花灯齐燃,照得宛若琉璃金光明世界一般。宫娥彩女分列一百二十队,照映如百花焕发,妙舞翩跹,遗钿坠舄。殿内九龙金漆宝座、八景鸾舆,安置在金色台基之上,并置于六根盘龙金柱之间。藻井正中的蟠龙口中倒垂下一个大圆球,谓之“轩辕镜”,乃辟邪之宝。宝灵宫,昭月殿两侧辅以丹凤台、鹤舞墀,北襟紫霓宫、凤藻宫、翠微宫三宫及东西六宫,一层层深阁琼楼,珠宫玉阙,宝壁辉煌,琉璃照耀。看不尽那皇家气派,云起长空;说不尽这帝王妙有,万福具足。及见了圣上与元妃,玄歌妙乐、九光宝盖,怎样拥护;元老功臣、文武百官恁地罗列环绕;众人如何谢恩,如何热闹,自不必烦述。
众人之欢欣鼓舞自不必备述,独贾琏之畅然得意又比别人不同,每日里神飞心开,好似得了活龙一般。原来竟是秋桐也有了身孕。现在那贾琏真真是春风得意马蹄轻,俨然坐拥了半壁江山的一般。
如今只说宝玉近因偶然还往贾珍的射圃去较射作遣,那一班较射的世家子弟里,宝玉与卫若兰最是和契。那卫若兰生的巍峨端方,目若青莲。萧萧肃肃中威仪伏藏,言语谈笑间神足生威。头上戴凤翅兜鏊紫金冠,穿一件三色镶龙穿花箭袖,腰间束一条闪龙黄金带,外罩着黄金玲珑甲。因是世子,其家中兄弟亦多身居要职者,更有他的祖母乃当朝老太妃的娘家姻亲,加上他本人“盛才美貌”,又射的一手好箭,因而声名籍盛,世谓“一世龙门”。宝玉因见他腰间也佩着金麒麟,便擎在掌上,默默的出了一回神。一时又有薛蟠并着多少高头骏马、衣冠华整的富家儿郎,也都纷纷攘攘的赶了来,大家又较射了一回。满耳内只闻孪铃叮当,众仆前呼后拥大吆小喝的打罢前站,便是嗤嗤的箭,响声不绝。卫若兰在旁觑眼观望,不觉微微含笑。宝玉巡声看去,见那些射出去的箭,少有上垛的,乱纷纷落了一地。众人射得无趣,便都围将上来,再四恳请卫若兰一展身手。卫若兰被局不过,便走下阶去,立身站定,拈弓搭箭,飕飕的一连发出去多少枝。竟是箭箭上垛,无一虚发。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不绝;摇旗的摇个不住,擂鼓的擂得手酸。一时毕,薛蟠并一班子弟抢上来,团团围住,百般殷留,纷抢着要作今天晚饭之主。
一时传酒排宴, 薛蟠因见卫若兰和宝玉只顾高谈阔讲,又是什么“诗钟”,又是什么“兴味”的,便笑道:“你们提起诗来,我倒想起来,前儿我往冯世兄那里去,见他和沈世兄一帮子人,又是烧香,又是穿钱缀线的,说是比赛。我仔细听了听,那沈世兄居然说什么‘少小离家老二回’,起先我还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他们都大笑着说‘高’呢!明明连我都知道的句子,他们还说差呢,也不知比的什么赛。”宝玉一听,想了一想,不觉笑道:“后来,是不是有人接了句‘老大嫁作商人妇’?” 薛蟠瞪着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宝玉便和卫若兰相视一笑,宝玉便说:“他们那是竞作‘诗钟’呢。”薛蟠扬着脸,摇头道:“谁知他‘始终’‘结果’的,我只见一个个酸溜溜的,满嘴里尽是些胡言乱道,还能有什么始终结果。”宝玉便笑着告诉了一回。薛蟠似懂非懂,眨着眼道:“既这么有趣,那你们何不就作起来,让我们大家也跟着高乐高乐!”
宝玉被局不过,只得笑向卫若兰说道:
二岳寻仙不辞远
卫若兰便含笑对道:
三山半落青天外
众人听罢,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呆若木鸡。薛蟠起身道:“始终也没听明白,结果也不知好坏,竟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玩罢!”宝玉因向他悄声说道:“这种游戏就是‘诗钟’的一种,规则就是在古人的作品中任选一句出来,可略作修改,然后用另外一句来接作答,可曲解原意。比如我才说的那句,原诗应是李太白的‘五岳寻仙不辞远’,这里把‘五岳’改成了‘二岳’,为什么是二岳,那三岳呢?当然就可以接‘三山半落青天外’了。这个游戏,考的就是竞诗者的反应能力,和对古人作品的熟知程度。”薛蟠摇头咂嘴半日,拧着眉毛正要说话,却见贾蔷笑欣欣的捧上一个盘子来,众人看时,见里面盛着几个字团。那贾蔷一径儿捧至卫若兰的面前,笑着请他抓阄。卫若兰不免看着宝玉一笑,知是众人欲试其才。便随手拈了一个出来,展开看时,见上面分别写着:蝴蝶、菊花、螃蟹、美人。贾蔷见了,喜不可禁,满口笑道:“久闻卫叔高才,只恨无福一睹。今既如此大度汪洋,小侄就限个‘合咏格’罢!”卫若兰低眉含笑,略一沉吟,乃道:
物化未忘篱下色
横行犹服掌中轻
宝玉听了,几乎绝倒。与众人轰然称叹不已。薛蟠虽不知究竟好在何处,却因心慕卫若兰的人品,少不得也要跟着激赏一番的。又忙去问宝玉合咏格是怎么一种作法,宝玉便又告诉了。薛蟠听了,便笑嚷道:“这可是你说的,凡天上地下,毫不相干的万事万物皆可放在一起的?果真无论说了什么出来,都能对得上?既这样,可就怨不得我了!我可要说出一物来了!”说着,满饮杯中酒,又问着众人:“这世上,最该千刀万剐的祸害说一个出来。”贾蔷说:“秦桧。”薛蟠便笑指着自己的裤裆说:“我的也不难,我就出‘秦桧’和‘男根’,这个也能对上来么?”众人听了,纷纷摇头笑骂。薛蟠那管众人,只笑嘻嘻的看着卫若兰。
卫若兰饮了一杯酒,沉吟片时,便道:
举世尽为吃亏者
大家都是受益人
众人便又是一番轰然称叹,薛蟠越发来了兴头,挨挨擦擦的坐过去,只管询问“究竟是怎么一个受益法?”宝玉见他闹的不象,赶忙用别话岔开。因想起上次在卫府门前看到的一桩奇事来,便问卫若兰:“上回在尊府街前,看见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经过,为首那人骑着高头骏马,金装玉琢的,起初我还以为是个新郎倌,可怎么一路哭着过去了?后面跟的人不但不劝,反倒照旧一路鸣锣奏乐的去了?回去后,我想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没能想明白,若说是一支娶亲队伍,世上那里有新郎倌哭成那个样子的道理?若说是哭丧,就更不象了。好哥哥,你广闻博见,还请你告诉告诉我深情底里。”卫若兰便笑道:“若说起这件事来,也着实可叹!那哭的人倒是平常,奇就奇在他哭的那人,说起此人来,竟可称得上是当今世上有一无二的奇女子了!此人名叫秦之婳,虽然出身寒微,却才情殊众,色冠一方。因此常引得一些膏粱纨绔子弟慕名前去探访,谁知,竟万万人都不能入他的眼。”席中众人轰然笑道:“才貌并重的女子自然骄傲些!”卫若兰道:“这是一层的原因,另一层,则因那秦之婳的祖父在世时,就已经给他定了亲。谁知那家的公子虽颇具志气才名,无奈相貌十分丑陋,难以堪配。”宝玉听了,不觉暗自魂消。贾珍在旁袖手冷笑道:“自古‘蠢妇配才郎,俏女慕村夫’者也多,所谓‘孽障牵魔’,原不在才貌之论的”。薛蟠笑嘻嘻的只问:“但不知是怎么一个丑法?”卫若兰便说:“都说是‘头凹脸阔,豁牙露鼻。色如削瓜,旁行踽偻’。又纷纷说,若晚间走出来,那就是个辟邪的活门神!”
席上众人轰然喷了酒饭,也有倒仰了的。卫若兰又道:“奇就奇在这秦之婳本人,虽然听说男方容貌奇丑,竟毫无退悔之心。谁知众多慕名者中,有一个豪霸,”刚说到这里,席上众人便一起把眼睛盯住薛蟠,轰笑起来。薛蟠嘿嘿笑道:“世上这霸那霸的也太多,大家不要起哄,还是听卫老弟说正经故事罢。”卫若兰心中机警,虽并不知薛蟠的诨号,却已知“豪霸”二字犯了他的讳。因便改口道:“此人百般设计,势在必得。知秦父好赌,便一味助其金银,又常在一旁怂恿,只为让其日夜放胆豪赌。在此人之本心,无非是要讨得未来老岳丈的欢心,成其好事。无奈事与愿违,婚期一到,那秦之婳还是让那丑郎君给抬了去。[JP+1]这人盛怒之下,便狠狠设下一个圈套,将秦父陷入大狱,竟判了死罪。还要荼毒他全家。秦之婳的兄弟们听见消息,只顾自己先逃了个无影无踪。那时,秦之婳的夫婿又因家中生计,远在异域他乡。秦之婳眼见老父命在旦夕,只有自己到府衙鸣冤。无奈当地官府都惧怕这家的势力,都不肯受理。被逼无奈之下,秦之婳一路上京,寻到都察院,滚了钉板,才告了御状。”众人都骇然惊叹:“那不相当于已先死了九分?”宝玉早已豁然离座。薛蟠咬指伸舌的叹道:“那还不得皮开肉绽啊!可怜,可怜!”
卫若兰说:“若不如此,他父亲的冤案如何得以洗清?听说最后还是在当今圣上的亲自过问之下,才得以昭雪的。为了骨肉亲情,不惜舍弃自己的身家性命,多少男子尚且做不到,一个弱女子却做到了。因此我称之为‘当今世上有一无二的奇女子’,当不为过也。”众人轰然拊掌道:“果然是奇女子,果然有一无二!”卫若兰又说:“我更佩服的是他才貌既冠,却静而能安, 不慕繁华;更能于荣华富贵面前德色不改,威武生死之间不变其志,所以才能等到日后的齐天洪福。”众人听他如此说,便越发有了精神。薛蟠溜圆了两眼,只问:“齐天洪福?这么说,难不成后来皇帝老爷也看上了他,选他当娘娘去了?”众人听了,有的哄笑,有的摇头。[JP+1]卫若兰说:“也是他自己的缘分造定。听说他未嫁之前,是见不得生人面的,但凡有陌生男子到过他家里,他都要令人从里到外冲洗一番,说是被熏坏了气味。谁知后来嫁了个倾天绝地的丑汉,他倒如鱼似水、一心一计的和那人过起了日子。众人无不惋叹,纷纷说‘这么个举世无双的美人,竟撮弄给这样一个丑汉,真真造化弄人!’谁知那秦之婳才真真是巨眼英豪,只说‘他虽外镶粗粝,内里却是光芒万丈!’”众人不觉又是一番哄笑。贾珍乜斜着眼睛凑趣道:“外人自然就只看见外相,内里的事情,自然是难知道的了。”宝玉怅然索趣,早已扫了兴头。薛蟠在旁只管一迭声的催问:“好兄弟,你倒是快给说说他后来的那个齐天洪福罢!”
卫若兰便说: “都只为审案的都察院左都御使为他的一片孝心所感,一面令他在府内养伤,一面着人通知那丑郎君前来接人。谁知那日天缘凑巧,那丑郎君来至左都御使府中,竟与忠顺老王爷不期而遇。众人以为这位丑面郎君是谁?原来竟是当年忠顺老王爷落难的时节,流落在外面的至亲骨肉。谁知王爷后来一直寻了多少年都没有音信,那日方算父子团圆。”众人不禁齐叹:“原来如此!真真奇人奇命也!”卫若兰又说:“谁知秦父自出狱回家,不上十天半月,竟一病而殁了。留下了官府判罚冤狱的三百两银子。秦之婳夫妻听见消息,只得连夜赶回去奔丧。因二人依旧是平常穿扮,他的两个兄弟那里知道个中消息?因怕他们趁机回家来分夺家产,夹七夹八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又暗地里唆使人前来索逋,说是他父亲生前欠下许多赌债。秦之婳送父下葬之后,对他的两个兄弟说‘为人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大丈夫贵在自立,自己挣出来的,才是真体面!’遂拂袖而回。后来知他们不惯生计,到底又让人给置办了房舍、田地,只是再不与他们相见。他两个兄弟后来知道了实情,也都追悔莫及。宝兄刚才所问的那‘骑着高头骏马,一路哭着过去’的人,正是他其中的一个兄弟。因那日娶亲,无奈前去请了多少回,秦之婳夫妇总也不肯过去,因此那新郎倌,就只有一路哭上门去求请去了。”
众人听罢,不觉又是一番颂扬慨叹。谁知那邢大舅圆睁着双目,一手指天,喉咙里“哏哏”响了两声,竟一头哭死在了席上。众人多慌了,忙七手八脚将他灌醒。纷纷道:“这也奇了,老舅平时不是这样酒风。今天是怎么了?”因扶着立了起来。邢大舅这里才睁开眼,便又捶胸顿足的大哭起来,直哭的满嘴鼻涕白沫横流。众人都劝他不住。薛蟠拍着手道:“这不是疯了么,好端端的,何苦来?你家又不曾死了人,纵输了银子也不犯这么嚎啕法儿!”邢大舅全然不顾,只管自己哭个不住,直哭的怄上酒来,把胆汁都吐在了地上。卫若兰见了,心中十分不过意,直说:“这都是我的不是了,一个故事惹得老舅这样烦恼。”众人早已手忙脚乱的将那邢大舅抬出席去,替他抹胸捶背,舞了半日,方渐渐的住了。犹自在那里索鼻涕,弹眼泪,身颤气咽道:“同样是天生地养!同样是姐姐弟兄!那里看人去!那里说理去!别说是象人家为了老子兄弟不顾性命,滚钉板,忍辱负重了![JP+1]就是把拿了我们去的吐个三毫半厘的出来,也不至于把人憋屈到这步田地!昧了良心把我们的霸了去,倒反落的一家子上上下下,全都来投奔他,沾他的光来了,真真叫人有冤无处诉!我但凡是个有气性的,我就一头碰死在你贾府门前了!”贾珍贾琏等一听了这个话,脸都变了。贾珍见不是事,忙向众人赔礼散了席。卫若兰与宝玉便一起告辞出来,宝玉因问他府上可与忠顺王府有交情?卫若兰说:“家父与忠顺王爷向有往来。”宝玉闻言大喜,乃就放还琪官之事深深拜嘱了一番。卫若兰笑道:“既是宝兄所托之事,自当尽力。”说话时,早有家下人牵了他的那匹飒露紫来了,宝玉看时,只见那宝马身高九尺,毛色炳耀,鬃毛飞起,股有旋毛如日月之状。卫若兰已上马作辞,那马两蹄一举,飞龙一般的去了。
且说宝玉回来换了衣服,便一径往潇湘馆来看望黛玉。正值凤姐、李纨、宝钗、湘云、宝琴、探春、李纹、李绮等大家围着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这一个说这里的颜色重些,那一个又说那边太简素些,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见了宝玉,都笑着说:“正说要请你去呢!”宝玉忙问:“是谁又有了好诗,还是又听了什么好戏来?”史湘云道:“成日里的那些戏文上,动辄‘貌比潘安,才超子建’的,还不够厌烦呢,可有什么好的呢。世上真真何曾有过那样的人来?纵然有,想必也要八百年才出一个的。自然是,”那知,话未说完,就被宝玉打断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若论起这世上‘风华绝代,明慧若神’的人物,我今儿可就真见着了一个。”遂把卫若兰如何形容出众,盛才不凡,说了一遍。众人都笑了。湘云大笑道:“那里找这说书的去!”宝玉见他不信,便说:“我才从珍大哥哥那里别了他来的,薛大哥、琏二哥他们也都看见了的,怎么是说书?若不信,回来只管差人问去。因他声名籍盛,世谓‘一世龙门’,如果我说谎,自然容易见分晓的。”凤姐听见如此说,便忙起身笑道:“宝兄弟不是扯谎,这倒是有的。前儿我也听见你琏二哥哥说过什么‘一世龙门’的话,还听见说,那人也挂着只金灿灿的大麒麟呢!可是这人不是?”宝玉笑的拍手道:“正是正是。”湘云便低了头,不再作声。黛玉便笑道:“不知他是不是也咬舌呢?”又看着宝玉笑道:“他要是也咬舌,也把‘二’叫‘爱’,赶着你叫‘爱哥哥’,那可不就更是对景了?”众人知他打趣湘云,轰然大笑起来。湘云红了脸,啐着,遂跺脚过去便要去抓黛玉。宝玉吓得忙一把拦在里头,一面回头笑劝道:“好妹妹,不敢这么着狠顽,你林姐姐身上才刚刚的好了,禁不得。”湘云扳着手啐道:“你就知道护着他,今儿我可饶不过他去!”说着,隔着宝玉,两只手又雨点般来抓黛玉。众人笑个不了,忙一起上来将他们分开了。
正乱着,忽见周瑞家的来请凤姐,口称:“有事急等奶奶家去。”凤姐起身欲去,又折将回来,笑谢了一回李纹姐妹相赠的芍药汤,方去了。湘云听见,便笑嚷道:“好俊的汤名,为什么独偏了他去,也该赠我们大家一些喝喝才是!”李纨笑道:“真真的傻丫头,汤药也是混喝的?”众人方知是药,都笑了。又值紫鹃给宝玉端上茶来,宝玉因见茶色较以往不同,喝了一口,味道迥异。正要问是什么茶,黛玉在旁含笑道:“我因见纹姐姐和绮妹妹平素极少吃茶,因问原因,才知,原来那些平日里嗜茶无忌者,竟是天天服食‘毒橄榄’耳!因此也学着他们以槐角、柏叶,煮汤代茗了。不知这两宗美品,你却以为如何?”宝玉闻言,喜之不尽,连又啜了两口,不禁笑道:“也曾见《本草》上记载:常以槐角、柏叶,煮汤代茗,有滋阴明目,补脑延年之功效。盖槐为虚星之精,角禀纯阴之质;柏性后凋而耐久,乃坚凝多寿之木。故扁鹊有明目乌发之方,葛洪有益气延年之剂;麝食之而体香,毛女食之而体轻;又有八旬老翁常服,须发皆黑,夜观细字,即其明效。种种益处,不胜枚举,只是大家都不曾试过。难怪纹姐姐和绮妹妹皓质若仙,眉目如画。此即明验。既如此,从今以后,咱们大家也都该效仿起来才是!凭他什么好茶,也再不吃他了,只以这槐角、柏叶代饮何如?”宝钗摇头笑道:“真要如此,你也忒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了!凡事只要不过度贪嗜也就罢了,岂不闻‘梨益齿而损脾,枣益脾而损齿’,难道因此,人人便都要‘食梨则嚼而不咽,不能伤我之脾;食枣则吞而不嚼,不能伤我之齿’ 了不成?”众人听了,不觉轰然大笑起来。
宝玉也不在意,满心喜悦的道:“趁着今儿人齐,我们何不竞作‘诗钟’,以完畅聚?”一语未了,湘云第一个拍手称妙道:“依我,咱们今儿倒要另换个新鲜作法,管情说了,大家合意。咱们各人先自拟了题,再交由稻香老农最后限定钟格。拈成了阄,咱们个人抓出什么来,就作什么去,作得最多者为胜。可好?”众人都说这却有趣。一时各自写罢,齐交与李纨。李纨逐一限定了钟格,交与惜春誊毕。遂折成纸团,散于盘内。拈题开始,雪雁缀钱于缕,焚香寸许,承以铜盘。众人纷向盘内拈阄,各自冥想。一时香焚缕断,钱落盘鸣,李纨叫停。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