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只说凤姐家去,一路上听了周瑞家的回禀,方知乃是两府下人趁着如今两处主人并两处执事人等忙乱不暇之际,越发赚骗无节起来,以至竟酿出好几桩子没有头脑的大亏空来,难以查证。凤姐大怒,遂命把旺儿并几个管事的女人都一起传了来。经查,两桩最大的亏空皆落在两个管事女人身上,他二人又互相推诿,彼此争个不了。凤姐满腔怒气,立眼冷笑道:“他说你被人蒙蔽,现在听你说来,又似乎是他被人蒙蔽。我若听了你的话,寝此事不究,又唯恐被你蒙蔽。若单听了他的,现治了你的罪,又不免被他蒙蔽。这件事情,你二人之中,自有一人被人蒙蔽!你们被蒙蔽,不过坏在一时一处,若大到不可用,还可革出另换他人!此事如不能查明根源,我一人被你们蒙蔽犹可,你们蒙蔽我之罪,恐怕你们当不起这两府人的指论!”两个管事女人见了这阵仗,苦胆都吓破了,伏在地上只管磕头不止,那里还敢再分辩半语。
凤姐又骂旺儿:“那有如此胡诌办事的理?瞒不住了,才来回来了!你虽不细管,平时也当互相劝勉,此后若不大家规劝,即非你任中之事,也要和你算的,岂容你推诿?如有言而不听者,自该早来回我,我自有道理。着实大家振作一番,才算痛去流风习弊。勤之一字最要紧,久长方是济事。凡事只以严正为主,再不可袒护姑容!如今即已被牵连,自保尚且不能,虚誉何在?实害当下不能斟别贤愚,宽严不能相济所致!”旺儿口内只一叠连声说“是”。凤姐又道:“看你所行事,一时甚好,一时不堪,一时甚妥,一时甚糊涂,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有一时又上气,有一时又软善。凡作人行事,必立定个主意就好了,若率意而行,随事席上生风,见风转舵,上不上,下不下,善不善,恶不恶的,成个什么道理!凡事自己信不及、弄不来的,多和人商量,费些心力,博问广采,自然得理。一两个人是用不得、靠不得的,全要取了众人的来用,自己的方妙,不是任意就被人欺,若如此还了得!人最难信的。只可以自己勤慎服劳,公正清廉做去。错说了人好,不可粉饰。过后看出来,只管将从前错看处,声明才是!”旺儿又连说了几十个“是”。
凤姐这里又钉向另外一个婆子,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半日,冷笑道:“据实回!凡事有一点欺瞒,你是瞎费心思自己买祸受!敢动这样的奸心!你是吃准了再没人能抓着你的错缝儿,你别做梦!你自己不为非,诸事照看得你来;你作不法,凭是谁也不能给你作福!”正说间,忽见林之孝家的进来回禀:“二奶奶,司棋撞死了,他姑舅兄弟潘又安也抹死了。如今坊里要报官。司棋他娘急的没法子,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只觉得浑身寒毛一乍。忙问了一番缘故。原来自从那日司棋出去,终日悲凄不止。日则情丝彤云密布,叠叠层层迷心扉;夜则惨雾重浸,团团滚滚淹肺腑。颠来倒去,魇魔惊怖,终于酿成了重疾。忽一日,听见有人在外面叩击窗棂,一声声叫着:“司棋”,原来竟是那潘又安回来了。司棋的母亲在旁听见,恨得如临瘟神一般,隔窗便骂:“你这个不成人的腌物,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把司棋害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眼看连命也没了,到现在,你还这么阴魂不散!”赶出去,揪住便是一通浑打。
潘又安自知理亏,便有铁皮包脸,也无颜申辩,直挺挺站着任他打骂。谁知司棋本已奄奄欲绝,这时忽然的听见是他回来了,竟直从炕上爬起,冲了出来。一见他母亲正扯着那潘又安只管浑打,忙上去一把抱住,跪下去苦求道:“妈妈千万先消消气,我原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如何先就自己走了?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就是让我不活!”他母亲一见司棋这个时候竟然起来了,已是大出意外,如今又见他这么蓬头乱衫、跑解马般的形景儿,可见为了这个男人连命都不顾了。气得劈脸一口啐道:“不害臊的东西,你现在不装死作耗,挺尸唬人了?你不是病得都快断气了吗,怎么就起来了?你们做了没脸的事,还只管把我煽骗起来,哄得我每天三茶六饭祖宗一样的供着你!仗着你姥娘在府里的脸面,带挈着你成日里副小姐一样的体面!实指望着你伺候好主子,别说你姥娘脸上、我脸上都有光,就是你自己将来也有个好去处!谁知你三不知的竟做出这等事来!你看看你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那一点比人差了?以后有多少好人嫁不得,偏就这么两眼瞎了一对儿,看上了这么个狗不食的东西!他如今把你害成这样,就是死也不亏!你还这么往死里护着他,到底想怎样呢?”
司棋哭道:“好女不嫁二夫。我一时糊涂,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原只是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为什么就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再不嫁人的。妈要把我另配人,我原是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替我问问他,要是他不变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流落街头,去讨饭也是愿意的。”他母亲听了,气得将手批颊自打自骂一阵,又啐着大哭道:“呸,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货!他一个穷的‘虱子包饺子’的阿物,你就这样跟了他去?我生养了你一场,不管怎么说,当初肚子也疼,肠子也疼了一回,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偏不许你跟着他!”司棋一把死抱住他妈,哭道:“妈,妈只当是可怜可怜女儿,赐女儿一条生路吧!”说着,便只管磕起头来。
他母亲心狂火盛,气的两肩乱抖,只管一味啐骂:“想跟他走,做你的黄粱大梦去。除非你们奸夫淫妇一起上来先把我勒死,从我的身上踏过去!”是时,漫天大雪潇潇洒洒,密密沉沉,一如柳絮漫桥,梨花盖舍一般。司棋只觉冷然如寒冰浸骨,因又问道:“妈,我是你十月怀胎的亲生女儿,妈果真忍心,看着我去死?妈就不可怜可怜女儿?”他母亲眼睛也不抬一下,道:“我要是你呀,我就一头碰死了!你要是还知道脸面,你就站起来跟我回去,要是果真不要脸了,活着不如死了!就是死了我也不可怜你,绝不哭你一声!”司棋听见如此说,方立起身来,他母亲还只当他是心回意转了,那知他向后退了几步,竟一头撞在墙上,当即撞得脑浆迸裂。芳灵义性,渺渺冥冥,不知往那里去了。
他母亲哭得呼天抢地,那里还能救得过来,便又扯住潘又安让他偿命。那潘又安先只管搂着司棋大哭,后来被司棋他母亲从怀里撕扯出一堆金元宝来,司棋的母亲见了财宝,也不哭了。潘又安依旧哭得血泪盈面,只说:“我原知道事情闹出来,司棋是在里面呆不住的。依他的性子,必然是要跟了我去的,原是我不忍他跟着我一起出去吃苦遭罪的,所以我先出去赚了钱回来。谁知,如今也是没用的了,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金子给你,我去买棺材来殓他。”司棋的母亲有了金子,也不计较了,便由着外甥去了。谁知潘又安一时回来,竟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了,直赶着上来问:“怎么抬了两口棺材回来?”潘又安只是冷笑着不说话。司棋的母亲还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谁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自己也抹死了。
凤姐闻言,心内着实感叹。原不想,司棋竟是如此烈性,偏又遇着这么一个倾天绝地的痴心傻小子。本无工夫管他这闲事,掂量再三,到底也怪可怜,因打发了旺儿过去,给他撕掳,不在话下。凤姐这里仍旧上首端坐,复又钉住地下那名婆子道:“府里的近况谁人不知?偏你保举进来的人就敢成精作耗,背地里嚼说主子!既说我克扣大伙的月钱,都搬运到娘家去了,那好,别说这个月的不好支,下个月,再下个月的也都一裹脑子全免了你们的!”那婆子吓得魂不附体,眼里滚着泪直磕头,道:“真真委屈死人!奴才们背地里谁不称颂奶奶不离口?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勤俭用心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那里还敢再说这些个混账话,还请奶奶千万不要误听了小人的诽言。”
凤姐叠起腿,喝命:“滚出去!”那婆子如同重得了命的一般,连忙磕头爬起,一路跌跌跄跄的出去了。凤姐这里依旧传人叱骂,至大半夜方休。平儿见众人都退了下去,才又将芍药汤端上来,和声劝道:“奶奶也该保重着些儿,身子才好了。再说,那张婆子是大太太那边儿的,要是回去多嘴传个话儿,奶奶又该惹不自在了。”二人正说之间,就听见秋桐屋里厉鬼闹宅一般肆行大乱起来,又是秋桐号啕,又是贾琏打人骂狗。平儿赶过去看时,只见屋里几个伺候的丫头都齐唰唰的跪在地上,脸上全无人色。秋桐散发披头的抱着贾琏,身下洇着一滩血,一面椎心泣血的放声大哭:“谁都是他的刺,摆布完了尤二姐,这该轮到我了!我早和二爷说过,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早就已经磨刀霍霍了,二爷偏大意不肯信,现在怎么样,到底又让他把个小命给祸害掉了吧?二爷要是再不管,我自己回了太太去,我也不活着了!”贾琏“唿”的转过身来,眼睛里直要喷出火来。
平儿见了,吓得不敢出一声儿。贾琏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一阵风的往凤姐房内去了。平儿定了半日,那里还顾得上这里,忙也翻身跟了进去。凤姐这里见贾琏进来,气色大变。不禁冷声问道:“有事?”贾琏气得声音发颤,道:“又是善姐那作死的促狭蹄子使黑心,半夜里出去一趟回来,诈尸一样,一头就往秋桐的怀里撞了进去,说是看见尤二姐披头散发的站在外面,要索命。活把秋桐惊掉了胎!”凤姐听了,豁然起身,又是着慌,又是叹气,又骂善姐,又让平儿立刻去把他叫过来。贾琏冷笑道:“不用了,我已经叫人把他看起来了。别让我拷问出来!”
凤姐一听,登时放下脸来,立着眉毛道:“你这话说给谁听?可着你的小老婆养不出孩子来,你倒寻嗔上了我?”见贾琏懊恼难言,复又坐下道:“二爷之行,真真令我心寒之极!看此光景,我纵然为这府里操碎了心,熬干了油,你们也并无一人知情。就算是我平日里苦心劝你,也不过为的是你自己保养身体,慎重事务!你们饶在外面做了那些个没脸的事,搪不过去了,就都一起来按着我的头,弄一堆烂鱼头让我来择,现在把事情给你们办妥当了,我的金的银的也都搭进去了,不但不知感悔,反倒这样一副嘴脸么!真真苍天在上,我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我,不知上天如何发落你呢!”
贾琏听了,愈发口讷语塞,太阳穴里直要迸出火星来。好半日,只得说:“先不要理论这些是是非非,还是先支些银子出来,秋桐那里等着瞧病调养呢。”凤姐一听,炮燥难禁,气火攻心,嚷道:“钱我一个也没有!这府里的情况难道二爷是不知道的?这里是事,那里也是事,接接连连的都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前阵子光是为宫里打的饥荒,我如今还不知道怎么填呢!既是秋桐有事,二爷就该自己想法子解决。我倒是有心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又怕落人口实,说我心虚枉害了人命,所以拿钱填补!既这样,索性不管,大家干净!”贾琏气得血冲囟门,指着凤姐的脸道:“怨不得人都说,霸着那么多银子、钱,真准备都带进棺材里花去?”
凤姐满脸紫涨,冲着贾琏一口啐了过去,道:“呸!我如今就只差你来咒了!我趁着金山银海,不是你的,爱怎么使就怎么使!我又没偷人养汉,包娼聚麀,倒怕人说?天底下有你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管什么脏的烂的,腥的臭的,见了就再不放过!真成了一只喂不饱的狗了!狗也比你体面些!成日里调三窝四,欺天犯上,可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了你!自己背伦常,没止行,弄得鬼神皆愤,连个儿子也不让你留下!现在倒来混讹我,我还要找你们去算算这账呢!你们还以为什么狐狸不是狐狸耗子不是耗子的东西,都可以大摇大摆的坐在屋里头充主子呢,可也得有那个命才行!可是常言说的‘鬼神暗察,丝毫不漏’,你们还自以为暗地里做的巧,便宜快畅呢,那知祸报一朝斩绝——老天偏绝了你的!又怎知不是你们自己耗损阴德太过,难逃祸罚,是你们自绝的!你还敢来讹上了我!”
贾琏气得三尸神咋,浑身血液漫过胸膛如海涌,冲开顶门似汪洋,猛擂一阵桌子,一把揪起桌布,便掀翻过去。可怜上面那些玉盅珍碗,登时碎的碎,残的残,滴溜溜滚了一地。凤姐赶上来,一顿乱脚助力,又踏了个碎上加碎。贾琏血眼猩红,举拳要打,早慌得平儿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满口求饶不迭:“二爷好歹先消消气,这原不干奶奶的事。况且奶奶的身子也才刚刚的好了,又连日里为府中诸事忙碌操持,老太太、太太才看着高兴了些,太太才把身上的担子卸了对半去。二爷要是心里有气,就打我吧,我情愿替奶奶让二爷出气!”凤姐凛凛扬着头,只喝:“平儿起来!让他只管冲着我来!明儿也好让满府的人都知道知道,你琏二爷为小老婆养不出孩子来,现要谋杀元配呢!”贾琏听了,气得再也无法,劈手甩开平儿,一脚踹开房门,自顾飞也似的去了。
且说贾琏去后,自不免想法凑措银两,为秋桐请医调治。一面命人严刑拷打善姐。谁知那善姐被打得死去活来,仍只一口咬定原话不变。后来贾琏打得自己也无了办法,只好暂时撂开了。偏贾母又知道了此事,因命人叫了贾琏来,说:“那尤二姐生前就偏狭善妒,连凤丫头那样好心待他,他反生出一片歹意来。以前秋桐多少回往我跟前告状,我都还记着呢。况且素闻他和秋桐两个争宠邀幸,一向不睦,至死挟怨。他生前没生出一男半女来,如今见秋桐有了身孕,想必那魂灵儿也是嫉妒的。论理,他已经殁了的人,不该再这样说他,既说出来,也不怕你恼。我想那善姐断无说谎害人之理,还是不要过于冤屈了那孩子才好。况且,又逢着这样大喜的日子,何苦乐得不施恩呢?”贾琏听了,再也无法,只得回去命人先将善姐放了,不提。
谁知过了几日,又有喜事接连传来:原来今年京察,工部保举贾政,圣上念其清操廉洁,优先升放了江西粮道外任。史鼐亦连连升迁,不日便要复调回京了。贾母闻知消息,心内十分喜悦,知是托元春之福,因望着西北方向默祝一阵,旋吩咐鸳鸯等人:“赶快预备着大家庆贺一番才是,快把凤丫头找来!”一语未落,就见凤姐笑嘻嘻的走进来问道:“老祖宗,什么事儿,这么勾魂儿似的找我?”贾母见了他,笑着对鸳鸯等道:“你们看看这个猴儿,怎么他就象是打从那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亏着我没说他的坏话。”众人都笑了。凤姐自不免上去凑一番趣,把众人直怄的笑个不了,贾母也笑了半日,方与他一起商议起正事来。
只说宝玉这日别了卫若兰回来,见袭人、碧痕、秋纹几人埋头在一堆五彩丝线里紃云组色,因问做什么,袭人说:“紫鹃绣的那幅《丹枫呦鹿》,眼看绣完了,缺了几样颜色,林姑娘才遣了人来问咱们这里可有,这不正是给找呢么?”碧痕边找边叹息道:“阿弥陀佛,真真要的稀奇颜色!又要象宝石一样的青绿色,又要明丽的宝蓝色,灿烂的枫叶色,真真只有林姑娘这样的慧心人才能说的出来罢了!”宝玉听说,便忙上去帮着挑选了一番。一时,跟了黛玉派来的那个小丫头子,同往潇湘馆而来。一进门,只觉兰麝沁心。却见湘云、宝琴、李纹、李绮、喜鸾、四姐几个,或坐或立于长案四周,正看黛玉调琴呢。案正中置一荷塘清趣大茶海,旁边摆着几色果点,一对儿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碗,四只青花仙鹤茶盅,下面一律配着青花博古菊瓣花形碟。宝钗手里是一只珐琅彩胭脂红茶碗,平端待饮。李纨微侧着脸,与他轻声谈笑,杯中茶已将尽。茶海中有一长柄茶勺,雪雁操勺,复舀茶汤于李纨茶碗内。紫鹃仍埋头坐在暖阁里,临窗刺绣,窗前花盆内绽着两株繁密若缀的瑞圣花。那黛玉低头敛眉,凝神试弦。身上穿着天蚕五彩文锦盘金葡萄紫纳绣折枝栀子掩衿小袄,外罩着七彩缂丝雪花比甲,下面是藕丝栢枝细花紵丝裙。
众人见了宝玉,才要说笑,宝玉一心只怕扰了黛玉,连忙摆手示意不要出声,才要寻个地方坐下,那边早有喜鸾过来,推他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他自己则含笑立在一旁。宝玉因与他悄声说笑了几句,又趁着机会,起身往暖阁里看了一回紫鹃的针黹。但见:整幅画面婉缛明丽,林木丹黄掩映,灿烂如云霞,红叶在其间尤为艳丽显眼。群鹿或立或卧,或隐于林内,或逐于林际。居首一只有角雄鹿,似闻惊警,群鹿亦皆侧首注视一方。宝玉不觉浑身都端肃恭严起来,想要称赏,却立在那里只是出神吟想。
一时黛玉调琴毕,端身正座,抚琴一操。果然缠绵密切,激烈发扬,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忘啼。一曲才罢,众人皆称赏不绝。独宝玉又洒下泪来,因怕人看见,赶忙又擦了。又忙去劝黛玉道:“病才好些,很不该这样伤神。”又悄悄的去问雪雁,才吃的什么药。才又笑向众人说:“咱们下一社,头一个题目就作《调琴啜茗》,可好?”宝钗笑着站起身来,摆着手道:“罢,罢!你们作去吧。没的回回都让林妹妹臊一鼻子的灰去,可有个什么趣儿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宝玉也笑道:“世上的事,原也难定,那见得事事总是一个样,永远不变的?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明儿等我认真作起来,说不定还夺了魁呢!”
李纨看着湘云,笑道:“从回回落第到夺魁,这一社倒是很值得一等。”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周利槃陀伽要‘扫尘’、‘除垢’了!真真很值一等!”众人轰然大笑起来。喜鸾笑嘻嘻的凑近宝玉说:“二哥哥,赶明你们再作诗,我和四姐也来入社,可使得么?”众人便都看着他,问:“喜鸾妹妹也会作诗?”
四姐在旁笑道:“作不好还作不坏么?他要来入社,保证再没别人落第了。”说的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喜鸾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因向四姐发话道:“偏你这东西惯会说这些歪话,你这敢情是公然向人宣告,你作的一定就比我的好了?”四姐笑道:“我可从来没说过我会作诗,如果有人一定要拉着我也来入社,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既不会,也绝不敢冒充,我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给大家捧砚。”喜鸾笑嗤道:“看你这面目,给大家脱靴或可将就。”众人一发笑个不了。忽听宝琴笑道:“听了林姐姐的琴,我倒现成的有了一首古风呢。”众人一听,便一力撺他快说,宝玉早自那厢取了纸笔来,只叫他念。却听宝琴念道:
闲来一曲亦无聊,千古知音在九霄。
东海渔歌惊巨浪,平沙雁落唳春潮。
蕉窗夜雨梅三弄,箫鼓斜阳锦上花。
半醉且抛身外事,高山流水寄尘涯。
蓬莱春晓坚冰在,洞庭秋思梦犹寒。
古壁蛩声时断续,幽园鹤影久孤单。
龙城复忆莲台下,人去人归月色消。
前路不须神代引,炎凉世界自逍遥。
鸥鹭忘机归何处?寒鸭戏水也销魂。
莫道湘妃多血泪,人生更苦是长门。
乌啼螭困皆相散,凤倦龙潜各不还。
看尽风烟愁未尽,蟾光冷冷照千山。
众人不觉纷纷道妙称绝。宝玉一发赞个不了。倏忽已过了半日。忽不见了湘云和宝琴,众人笑猜了一回,便都笑着一起披裘抖氅的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