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展眼已是初八,卫府鲜车怒马迎娶湘云过了门。一路之上,不知惊动多少百姓,扶老携幼,指山说道,慕涎富贵。那卫若兰与湘云当日缔结连理,至此自是如胶投漆,形影不舍。卫府连日排宴唱戏,歌舞不息,也难以一一赘述。只说卫若兰与湘云两个既遇,难得的又是脾气心意至洽至合,因此,不知行出多少亘古未有的风流韵事来。先还只是在府中文斗,渐后湘云便每每亲自束带武扮,随卫若兰悄往外面郊游习射。时值春和景媚,万物发舒,卫若兰骑着他那匹飒露紫,湘云则骑着他送的那匹夜照白,二人各带一队男女仆从,共乐山水之欢。看不尽溪边春水戏鸳鸯,芳草绵绵铺锦绣;一段红,一段青,几个锄人田下耕作忙,几声牧笛林间斗春风。游乏了,便择那有水草之地,支起帐篷来。小丫头子们四处采花张筵设席,众小厮在旁忙着挖地灶,烧火,剥山鸡扒野兔。有时卫若兰和湘云也会亲自挖灶,弯腰半跪在地上学着生火,彼此熏得眼红脸黑。如此这般,无所不至。
不觉又已是王夫人生日,早有湘云、卫若兰要来拜寿的消息。贾府因元春母子之事,尽日悬心,因此大不似往年的热闹排场,不过聊复应景而已。谁知一时丫鬟们报知贾母、王夫人,说是湘云来了。众人看时,果见湘云笑嘻嘻的带进一队粉妆玉琢的舞姬来。见了贾母、王夫人,方欲拜时,早被贾母离座搂入怀中,满心里多少言语,却只是说不出来。一时满眼垂泪,将他看了又看,方笑道:“胖了些了,气色越发的好了!到底还是我的云丫头命好,福气大些!”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湘云忙又拜见过邢、王夫人,薛姨妈等人,早有李纨、凤姐、宝玉、钗、黛、探、惜等围作一处,大家你言我语的,好不热闹。
众人见湘云还是一派闺中之风,半点未变,少不得拿他笑嘲一番。宝玉因到处不见卫若兰,便忙去问湘云。湘云只将嘴一抿,一面便回头去命周奶娘、翠缕等人:“还不快把给太太的贺礼献上来呢!”二人忙取路而去,一时,率人将所带寿礼悉数呈了上来。王夫人看一件,叫一声:“我的儿,真难为你的这一片心!”湘云那里又一拍手,那队千娇百媚的舞姬便轻敲檀板,登台歌舞起来。当下贾母、薛姨妈、邢、王夫人居上,其余众人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的观看起来。只见台上那队舞姬,一个个杏脸桃腮,眼眸如醉,更兼薄纱轻缕,霓裳翩跹,真好似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下彩云的一般。更有一名舞剑的红衣美人,颀长玉立,眉宇间英气逼人,在内尤为耀目生光。宝玉在台下看着他,倒象是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再举目一验,不觉便笑出声来。原来那位美人竟是卫若兰妆扮的。宝玉因悄悄的告诉了贾母和黛玉,二人再三细瞧,只是难信。
一时歌舞毕,众姬走下台来给贾母、王夫人行礼,贾母忙拉住那红衣美人详加审认,不是卫若兰是那个!贾母只笑的回身指着湘云道:“定是云丫头这促狭鬼闹的!都成婚的人了,还只管这么着闹,也不怕给人笑话!”众人不解,都还只是芒芒的看。一时湘云忍着笑,带着卫若兰到里面卸了妆,重新换了衣裳出来,再次给贾母、王夫人等见礼时,众人方明白过来,一个个都笑的了不得。别人尤可,凤姐当下便命平儿端上三大碗酒来,便要罚。
李纨见了,忙一把拉住笑道:“真真的凤丫头又不在理上了,人家才刚又舞又扮的,白给众人助兴添喜,不赏也就罢了,反倒要罚起来么!”湘云也在一旁助着,只说凤姐没理,让老祖宗给评理。凤姐笑道:“哟,才出门子几天,就护的这个样了,把姐姐也不认了!”众人都哄笑起来,湘云红了脸,就势滚进贾母怀里去撒娇。贾母搂着他,便问着凤姐道:“既要罚,就说出道理来。若我听着无理,可是不依的!”湘云忙道:“老祖宗倒要给细说说这‘不依’呢,只怕不是真心话呢。”贾母笑道:“若他无理,不但罚不成,你们姐妹们都一起过去,只管按着他的头罚起来,看他可还再敢不敢了!”凤姐听说,笑的忍不得,直说:“到底是老太太偏心,前儿罚宝兄弟的酒,也没见这么样儿的护着呢!既让我说理,我就说。”说罢,上前问着卫若兰道:“你这个扮了的,倒把我们这些个真女儿们,都给比了个如尘饭土羹,你倒是自己说说,该是不该罚你?”说的满屋里都笑了起来。贾母亦笑道:“这话倒也不假,却到底还是无理的。照这么说,人家生的好,倒是一个错了?”凤姐道:“生的好没什么,老祖宗也举眼看看,这满屋子里的孙子孙女外孙女儿,那一个生的不好了?只是也别太生的好了!偏又扮成个女儿来比我们,要是真把我们都给羞死了,就只让云妹妹和若兰兄弟守着您老人家过去吧!”引得众人一发大笑起来。
卫若兰在旁只是躬身陪笑,一言也不分辨。一时府中重又排宴唱戏,着实热闹了一回。贾母在旁再三冷眼细观卫若兰,心内只是不住感叹:“怎么这孩子,就象是从那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呢!”
众人正在高兴,忽有卫府家人神色张惶的进来,着人向卫若兰直报进去:“请爷和奶奶快回去,家里出了要紧的事。”卫若兰不肯扫了众人的兴,见传话人行色凄惶,因问:“什么事?”来人心忙似箭,只是连番催促说:“爷,出大事了,家去说罢。”卫若兰道:“你不见眼前这情形,若不说明何事,如何就能忍情作辞?”来人只得咬着牙说:“闻报西海沿子贼寇凶顽异常,南安王爷大军久攻不下。皇上已降下圣旨,令咱家老爷即日带兵前去增援呢!”可巧湘云走来听见,二人四目相视,魂魄都不知那里去了!湘云即欲撇席而去,卫若兰不肯惊扰了众人,因悄悄的过去告知宝玉,又如此这般的深嘱一番。瞅众人不防,方与湘云两个悄然出府,一路向着家中趱回。
不说贾府依旧歌舞欢庆,只说卫若兰、湘云两个一径回至府中,那卫总督已然整装待发。满眼只见叮叮当当袍甲结,耳内一派哔哔啵啵马蹄响。卫老夫人在一旁悲悲泣泣,泪下沾襟,满府上下愁云卷结。圣旨高供在堂中,卫若兰亲看了一回,果然是西海沿子连日杀气连绵,逼近京城。南安王爷首尾难顾,前方频频告急。圣上钦点卫总督为抚远大元帅,即日奉旨西征,平息叛乱。煌煌天语,谁敢违拗?卫若兰眼望老父渐已泛白的双鬓,再回身看看娇花照水的湘云,不觉心如刀戳的一般,厅前踱到厅后,辗转思量,心乱如麻,竟一夜不曾着枕。
湘云见他一筹莫展,知他心内煎熬,恨不能代父出征。因含泪陪他坐在灯前。房内依旧宝帐婆娑,银烛辉煌,帘开合浦明珠,器列象州珍玩。只是,宝鼎内袅袅香雾不再是瑞霭祥祯,只空添人的断肠罢了。
是晚,卫若兰心内来回翻滚着老父临行前的深嘱:“此次朝廷派我出征,只怕奸佞趁机内外相通,要做害皇贵妃。你需时时警惕忠顺王爷一干人等!”……老父之重嘱,卫若兰自是铭刻于心。自此,总不免时时留意,处处用心。谁知,时日不多,前方再次告急。八百里快骑,一日里几次迅如烽火般飞回京城,要求朝廷再派援兵。卫若兰闻知,不免惊恨交迸,眼见朝中这一向并无任何异事,便也再顾不得许多,因竟连夜收拾停当,要奔赴沙场。这夜,他与湘云又是通夕未眠。直至近五更时分,湘云才泪眼如梭的睡了过去。及至天明,睁眼一看,自己身上严严实实盖着卫若兰的大衣裳,却那里还有他的影子?猛抬头,见桌上陈着一张纸,忙下去看时,只见上面挥毫落纸如云烟霹雳般的写着:
夕照临窗起暗尘,笑颜强展出重门。
平生只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湘云看罢,登时气塞喉冷,跌足瘫坐成了一堆儿。
不说卫若兰忍痛作别娇妻老母连夜奔赴沙场,只说那薛蟠尽日在外聚赌窝娼,久不回顾,这天忽然的竟想起家来,因命小厮牵马执镫,风也似的便往家中趱了回去。进得门来,顾不得先去望慰母亲和妹妹,首先便直往金桂房中而来。金桂自见了他,讥谤笑嘲之语就无个停歇。薛蟠也不在意,挨挨擦擦坐在他身边,只管携手昵笑不止:“好姐姐,几日不见,真让我想的心疼!”金桂啐道:“你少和我虚嘴掠舌的,打量你在外面做的好事,没人知道呢!这会子又来捣鬼哄谁?不在外面顽腻歪了,散光了银子,你舍得回来?我们早知道的都不耐烦了!”薛蟠涎脸笑道:“好姐姐,凭我外面怎样,这心里,谁还能比过你去呢!”说着,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金桂忽喇一把推将出去,口内怨恨不迭道:“好干净!什么娼窝子淫妇身上爬下来的,就来腌臜我!快离了我,好多着呢!”正闹间,忽见宝蟾劈头走了进来。见了薛蟠,乔眉乔样的道了乏。因道:“才刚太太传下话来,咱家二爷的亲事已经定准了日子。现在满府里上上下下,无一个不赞这门亲事做的好呢,都巴不得那邢姑娘立刻过门来才好呢。太太才使人来吩咐,让大爷就过去看聘礼去呢!”
薛蟠听了,拍手笑道:“真真一门好亲事。那岫烟妹妹,生的好个水灵模样,又通文墨,又温柔贞静。真真还是我那兄弟有些造化!”金桂一听,将脖子一歪,鼻子里哼了两声,冷笑着向宝蟾发话道:“怎么平日喊都不过来,倘或我这里吩咐你什么事,你倒拿三撇四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你大爷这才刚回来,脚跟还没站稳呢,你就命也不顾的跑了来,你倒说说看,这是个什么缘故?我竟不知道呢。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奴才,到底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怎么倒象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人一样,一闻见男人气,就痰迷了心,急的等都等不得了?”又指着薛蟠骂岫烟:“什么好货色,一个大摔瓜脸,耸肩缩颈,花子一样的,也拿来在我们跟前说嘴!你既爱的这个样儿,怎么还不趁早过去和你太太、兄弟说去,索性就把这门亲事做给你罢,就拿眼前这等不及男人的换了他来,省得馋痨饿眼,叫我恶心!”
气得宝蟾当下回嘴道:“既容不下我,就撵我出去,只留着你罢!何苦整天这么作践,已经摆布完了香菱,这该轮到我了!”金桂直跳起来,二人当下嘴似淮洪一般嘶嚷起来,险些儿不曾裹在一处。薛蟠挡在中间,才劝住这个,又跳起了那个。急的直跺脚:“罢哟!你们到底都省省罢,才回来你们就又这么着!”一语未了,早被金桂一个大耳刮子盖在了宝蟾脸上。宝蟾登时撞翻桌椅,哭得乌云散乱,宝髻歪軃,又跑出去要寻死跳井。薛蟠急命人死活拖住,劝了回去。这里少不得还要低眉顺眼去哄金桂:“好姐姐,可是俗话说的‘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你别跟他一般计较才是。再说,你们不和,也不该白拿着无辜的人垫喘儿。我那兄弟和岫烟妹妹好歹并没有得罪你罢,等他们成了亲,自然少不得敬你如敬母一般的。从此,你也可多个臂膀,咱们一家人至此往后和和乐乐的过起来,外人看着岂不好?”金桂越性发泼啐道:“谁和你‘咱们’‘一家人’?你们是‘咱们一家’,独我是‘眼中钉,肉中刺’!打量谁是傻子?从前有本事来去无牵挂,现在就肯回来了!为的是什么?安的又是什么心?心里想什么就直说,只管远打周折,花马吊嘴的不中用!既看着人家好,就和你兄弟说去,可是俗话说的‘便宜不过当家’,好歹你们是兄弟,又不是外人,分什么你我!我这里一切都好说,随时给你们腾空儿,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再不然,你舍不得拿奴才去换,就拿我换了他来罢!”
薛蟠见他这般,早矮了下去,直把两车好话说尽,方稍稍哄转过来一些。一时薛姨妈果使小丫鬟来叫,方忙忙的整衣过去了。及至母子们见了面,薛姨妈自是少不得盘诘一回的,薛蟠应之不暇,厮耐着说了些应景之话,就又溜脱出来。一望院中,四顾无人,惟见嫣红娇丽,绿柳拖烟。才出门至穿堂,却一眼看见宝蟾倚着蟹爪莲花架,迎风摆柳的掐花呢。不时咬指斜溜他一眼儿。薛蟠见了,喜的忙过去一把抱住,满口笑道:“我的儿,怎么几日不见,水灵的这般样儿了!想的我这肝儿都疼了!”宝蟾只是昵笑不止,将手中花瓣儿,洒他一身,翻身就往自己屋里跑了回去。薛蟠就势赶进去,拦腰扑倒,就与他戏做一堆儿。宝蟾在下一面与他搭捻,一面娇嗔道:“那夜叉婆等你等的什么似的,你不去哄他,怎么倒来缠我?”薛蟠道:“管他作甚。人生几何,倒为一人空负年华,苦守此身?真真岂有此理。自然那里得乐就往那里去了,如今我只守着你!”宝蟾冷笑道:“这会子是这个腔儿,一会子见了他,又不知吓得要怎么样了呢!”
薛蟠便乘兴骂出许多狠话来,宝蟾十分得意,曲尽手段,奉承他高兴。二人正在难分难解,不防头,金桂一脚踹门而入,当即惊翻了薛蟠,丢开宝蟾,弯腰半倒在床上。再看那金桂,一张脸都是绿的,眼中出火,心上飞刀,两个眼珠儿突突的就要迸将出来的一般,真个是杀气冲天。却见他上前来一把钳住宝蟾的头发,不容分辩,便劈头盖脸一顿浑打。口里直骂:“好个贼娼妇,你等不及汉子,只管勾他来便罢了,为何只管在他跟前毒口戳舌儿,拿我扎筏子作人!浪蹄子,我几次三番不理论,你们王八粉头倒拿着老虎当了病猫!今天不给你个知道,你也不知道这屋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我既能让他收了你,就有本事打了你的下半截下来!”金桂人在暴怒中,那里还顾及丝毫体面,将百般言语都骂了出来。又向头上拔下簪子,直戳得他浑身上下一个血刺猬一般。宝蟾这时伶伶俐俐赤裸着下身,只顾藏头遮眼,四下里没命找寻衣裳,纵有百般烈性,亦无法展挣。金桂仍不解恨,手撕脚踹,眼前所能看见的家伙什儿,都用上了。又一眼瞅见了门闩,便过去一把操起,盖头便又浑打了下来。薛蟠在旁实在看不过,才抱住劝了一字,头上早挨了一棍去。宝蟾见他来势猛恶,也顾不得许多,只穿着短衣小裤,便嚎啕着抢出去逃命去了。
薛姨妈在房中听见吵闹,因命同喜出来看是又发生了何事。同喜才出来,顶头见宝蟾呼天抢地的跑来,金桂在后操着门闩怒气冲冲追赶,便明白了几分。可巧这时宝钗从黛玉处探视回来,后面还跟着莺儿、雪雁、麝月几个。众人见了这阵仗,也多怔住了。亏有麝月仗胆上去,好歹总算将金桂劝止下来。宝钗见宝蟾形容不堪,因命莺儿先带他进去更换衣裳去了。金桂见状,便又顿足乱嚷了起来。宝钗只得和言劝道:“大嫂子,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有什么事情,且心平气和的说开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
金桂满心只以歹意度人,见他分明有护着宝蟾之意,便拍闩打掌的说道:“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金枝上凤凰一般的人!你可那里知道我们屋里的混账世界,也没主子也没奴才的,几时能得安生?再者老婆汉子的事,也给姑娘说不得!我倒要劝姑娘日后只装看不见罢,我是个直心眼儿的人,容不得那些藏头露尾的事。我就是再怎么和软,也不能逞的奴才整天里成精作耗要我的强。好姑娘,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你若看着那里碍眼不雅,好歹别往死里挑拣!”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半日,方道:“大嫂子忍心这样待我,我实愧而下泣!我说那些话,原为的是大家好。何曾挑拣你来?不要说是嫂子,就是丫头们跟前,我也从来没有加一点声气儿的。我们行事,时常将头抬一抬,将心抚一抚,我也时常如此自问。”金桂冷笑道:“我无心作那些矫饰虚伪之念,我在那屋里过幽冥背阴山似的,怎么挣挫过来的,谁又知道?若说不是我命大,真真岂有此理!真真的上天可怜见,保佑罢了!你好好的姑娘家,何苦定要来沾染了我们的晦气,到时候别再修的和我一样,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再得几个千毒万恶的大丫头小老婆的处处衔恨治害着,那可就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一语未了,可巧被薛姨妈走出来听见,不禁气得两肩乱颤,也顾不得还有下人们在跟前了。指着金桂便骂:“那里跳出你这活罗刹来!看看你那样子,成个什么体统?当着这些个人,枉口诳舌,胡吣的是什么!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句句怄他。你有什么万分过不去的,不要寻他,你只合我说!”薛蟠因在里边听见他妹妹、母亲也跟着又吵闹起来,只得又出来两头解劝。谁知金桂一见了他,越发三昧真火七窍齐喷了,索性将门闩直戳在了地上,捶胸顿足,彻骨嘶嚷起来。一口一声“黑心忘八贼娼妇”,向里喊着,让宝蟾再出来害他。一面又骂薛蟠,一面又将手批颊自己打骂。
宝钗见他如此,只得忍气先将薛姨妈劝回屋里去了。麝月、雪雁见金桂这般浊蠢不明之至,不禁暗自摇头,心下喟叹。薛蟠气的无法,口内抱怨不迭,只得翻身又赌气去了。
谁知薛蟠这一去,满心怒气闷昏昏无个发泄处,便只管与众豪奴一路打马趱行。不觉行至郊外一处渔村,放眼只见湖山相接,渔舟点点。近处,渔人戴笠披蓑,撑船撤网。虽不比闹市繁华,却自有一派纯朴风光。薛蟠这时一心只想找个清清静静的去处释愁散烦,忽见前面一个店铺,斜卧湖畔,门前几株老树,枝干叠错。酒旗下,花枝招展的站着个妇人招徕生意。薛蟠见那妇人袅娜妩媚,有似香菱;风流俊美,堪比湘莲。不觉痴在那里,望风垂涎。终究关不住心猿意马,便跳下马去与之言语戏谑。谁知那妇人竟是风月场中做惯了的,见他富贵佻薄,喜的心头乱跳,邀在店中,一味殷勤劝酒,与他情话盘桓。说是自己正一个人闷着无聊,幸而他来的好。薛蟠听了这个话,一发酥成了一堆儿。二人盘磨许多时候,一发成了相知了。正在难解难分,忽顶头闯进几个粗衣短褐的汉子来,为首那人面似青靛,往那里一站,活象一尊丧门煞,指着薛蟠,就让立刻付账。
薛蟠问时,竟被漫天讹索。薛蟠忍不得,便骂了起来。又瞪眼嚷道:“也不打听打听你薛大爷是谁,就敢讹起我来了!不过吃你几杯淡酒小菜,那里就值了这么些银子去?”那妇人在旁听见,登时便挑眉怒骂起来:“这憨货实在无理,才刚仗势,力逼着奴家与你陪酒取笑,又失手打碎了玛瑙盅,现在就赖起账来了么!”薛蟠万不曾想他外面娇花嫩柳般模样,竟如此烈火性情。因笑道:“原来这酒菜里,连你也算在了里面,这原也不算什么。只是事先就该说明白才是。银子可算什么呢?只是大爷我天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明白的告诉你们听着,漫说是你们这样的野店,就是那皇宫里的御膳,大爷我都吃腻了嗝。便是锦香院里的头牌,陪我过他三天五夜,也不是这样的讹法!”那妇人听了时,直气的三尸神暴跳,眼胀面赤的向为首那人叫道:“死人,你听听!就听凭这夯货这样的欺辱你媳妇么?”旁边跟薛蟠的那名小厮见势不妙,忙溜身出去召唤自己的一干人马去了。这里,那妇人的男人指着薛蟠的脸只管大骂:“谅你这馕糠的夯货,能有多大的家资,敢说这等海话!按数留下银子便罢,胆敢再出一句浪言,你那是立在世上嫌地窄,一心要赴鬼门关哪!”那妇人见薛蟠依旧纹丝儿未动,气得只骂旁边的人:“你们还只管杵在那里做什么!”众人听了时,一齐揎拳掳袖的就要大动干戈。谁知外面跟薛蟠的一干豪奴,早已悬鞭执棍的蜂拥进来。薛蟠仗着人多,越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指着为首那人的鼻子,只管百般詈辱:“敢情你是他男人?你这种乌龟王八也配叫男人?也配娶起老婆来了!”一声令下,手下众奴蜂拥而上,鞭挥棍舞,将对方砸了个稀烂。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