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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皓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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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续》第八十八回 沉酣梦详破鸳鸯侣 酴醾架惊现木石盟

温皓然

 

话说薛蟠因误入野店,被人勒索,手下豪奴只顾赌凶斗狠,不想竟致死了人命。死者正是那妇人的男人。薛蟠见那妇人抚尸恸哭,其余人等皆惊惶逃散而去,不过随手丢过些银两,便只管没事人一样,与众奴策马恝然而去不提

如今说自从卫若兰一去,湘云朝思暮想,寝食俱废。日间,常一人立于垂杨之下,眼望滔滔流水,无尽无休,彻夜东行;又值节近清明,满园桃李飘零,娇花半委。因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每每想起卫若兰曾在此间,告诉他,那种叶似碧萝见人歌则舞的是舞草;那种花朵总是指向北方的,是指北花;那边那些赤若涂朱、茎似珊瑚的是“红姑娘”;这边这些芳馨贯骨的是千岁虆——不由感刻寸心,每于无人处哀哀失声,不能自禁。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又见一对嘴角鲜红的相思鸟,在那厢翩翩起舞,不禁越发悲感起来。卫若兰曾在郊外捕获过一只相思鸟,但马上又将它放了。他说这种鸟儿最大的特性就是忠贞不二、至死不渝,雌雄时时出双入对在林间欢舞鸣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假如其中一只受伤,另一只便会悲痛欲绝,连歌也不再唱。更奇的是,假如其中的一只被人捉去,另一只便会跟踪前往,甘愿自投罗网,双双而死一转头,夜照白又在那里奋蹄嘶鸣,自从飒露紫一去,它终日水草不进,时时哀鸣不已。

夜晚,他独对银烛,提笔不成句,抚琴不成调。常看着卫若兰的那幅《八鹤图》失魂,画中的唳天嘴白如玉,两只红足,头上斑斑点点。顾步光明炳耀,两目流晖。舞风、警露、啄苔、疏领等各异其趣,画得十分传神。更兼晶帘寂寂,帐底凄凉,每每都抱膝坐到天明。

这日午后,他又懒心无肠的坐在那里只管发怔。无意间,竟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便不由的起身钉着看了又看,不觉心内吃惊道:“能有多少时日,怎么就憔悴的这个样儿了?”因不由的便又想起卫若兰来:他生日那天,湘云身着盛装,卫若兰亲自在房内为他涂饰,将他妆扮的胜似天仙一般。当二人一起出现在宴席之上,所有宾客都啧啧惊叹。后来,他的妆容及那衣服的款式,竟为京城内外许多名媛贵妇竞相仿效。听说还有画师将二人绘像,供奉于神霄帝君之侧……想着,眼泪就汪汪的滚落下来。后来竟忍不住伏案痛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竟朦胧的睡着了。只觉渺渺茫茫的被人带至一个所在,一个恶相狰狞的婆子,力逼着让他改嫁。湘云哭道:“我是有夫之人,岂能不顾人伦,另嫁他人!凭你说的天花乱坠,难挽我凌云之志!若是只管强逼,我不是水中就是绳上,寻个自了便是!”婆子大怒,道:“如今叫你嫁人,又不是送你进狼窝!何苦这样添人断肠!事势不同,境界各异,既入了行,就要行这行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言三语四的,成了什么体统?我老人家现在性子也没了,若惹的我性起,撕了你的肉吃,看你还和我梆子似的!”说着,便命人将他抬出去。湘云泣血疾呼:“若兰救我!”话音才落,那卫若兰竟果然像是从半天中飘落的一般,扯开手中兵器,三招五式便将他救了出去,抱上飒露紫,便只管一路向前飞驰而去。湘云在后一把抱住,稽颡泣血的说:“夫君这一向往那里去了,真真想煞我也!”抬头看时,前面已然一条平坦大道,卫若兰勒住缰绳,将他扶下马背,向他诉说着分离之苦,蓬山路隔,音书难托。二人牵衣握手,正在难舍难分,忽那边一个疯僧,手敲木鱼而来,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如此天翻地覆之际,尚只顾在这里迷恋情根欲种!焉知好花已谢,鸳梦已勾。劝你二人及早回头,息妄彻悟,跳出是非烦恼之深渊,方是坦途!”

一语未竟,马忽惊跃。二人抬头再看时,眼前已是一片黑雾涨天,只见敌兵卷地而来,一派征尘,前面已将卫总督大军团团困住。卫若兰惊呼一声,连忙跳上马去,道:“云儿莫慌,安心在此处等我,待我前去杀尽这班蛮夷,再来接你!”说罢,抖辔扬鞭,便已杀入重围。立时便有无数敌兵,层层将他裹住,任他如何也斩杀不尽。这里才砍倒一排,后面又迅即围上去无数。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海滔滔。忽然山崩地裂一声响,两军人马全都落入一个无底的巨海深渊之中。登时血尸翻浮无救应,鬼哭神号苦伶仃!一时,只见卫总督并一群士兵,每人抱着一根木头走了上来。湘云满眼搜寻不见卫若兰,正是急怒迷心之际,忽然一眼看见他浮出了水面,奋力向自己游来。谁知,就要握着他的手了,又被一个巨浪迎头遮来,重又将他打入了旋涡深处,顷刻便不见了踪影。湘云大叫一声,矍然醒来。两手却把茶瓯触翻,直弄的淋漓满袖

早有翠缕等人听见响动,围上前来不住声儿的呵长问短。湘云满眼是泪,犹觉椎胸疼痛。忽然,再也不能忍耐,便一把抓着翠缕的手道:“不如我们两个,现在就装束了,一起往西海沿子寻姑爷去,何如?”翠缕唬的目瞪口呆,因怕他果真越性而去,心内揆度良久,因悄悄的出去使周奶娘前往贾府,去送信给宝二爷、薛林等姐妹们

且说宝玉如今因趁着王夫人稍有喜色,兼时日已久,因以言语探试,欲令其宥恕芳官,好将之接回的。谁知王夫人洞明根源,立时便放下脸来道:“从今儿起,你要彻底打消了这妄念!我的儿,到底要让我说多少回,才肯听?凡做事,必先要去想一想,合乎道理的,便向前去做;不合道理的,便不去做。尤其你更比不得旁人,少有差错,叫我将来指望那一个呢。”说着,不觉又是一包眼泪,唬的宝玉再不敢稍有发挥。王夫人又道:“从今往后,再不许与那起不上进的相互欺瞒沆瀣!若再不用功上进,日后指望我姑容你!”絮絮究诘了半日,宝玉应之不迭,便忙一路退了出去。才转过大厅,迎面见袭人走了来,这般如此的将湘云之奶母周奶娘来禀之事回明了。宝玉举步才要回去时,又见莺儿满头汗的自那边大甬路上飞跑了来,一面一叠声的望着他直问:“宝二爷,我们太太可在姨太太的屋里吗?”宝玉忙说:“才往潇湘馆里看林妹妹去了。”莺儿不由便咳了一声,汗,便忙又翻身要往潇湘馆里去寻。宝玉忙上去拉住问:“莺儿姐姐,出了什么事,怎么急的这个样儿呢?”莺儿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 就只听见说,我们大爷在外头打死了人,现如今让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才刚我们二爷跟去打听去了, 我们姑娘吩咐不许多言,只请我们太太家去。等一半日得了准信,再给这边送信来。”说着,便回身一阵风的去了

宝玉正自吃惊,半路里,又跑来了焙茗,尚离着老远,就望着“二爷”,只说:“冯大爷来了,现在后门上等着呢,请爷就去呢!”宝玉忙问:“什么事?”焙茗道:“只说是出大事了,在那里急的了不得。爷,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宝玉听了时,一时竟不知该先往何处去才好。一时又有锄药、双瑞、双寿等人络绎来催,宝玉只得吩咐袭人先回去款留周奶娘,自己去去就来的,便回身同着他几个往后门上去了

刚拐墙角,几乎与一个小厮迎面撞在了一处。幸而有焙茗等在后扶着,才不至有碍。焙茗瞪起眼睛便骂,那人早慌得崩角在地,一叠声向上告饶不止。宝玉喝问:“什么事,急的眼睛也不带?”那小厮响头触地,一面忙道:“南安王府的太妃来了,门上支小的火速进内回禀。”宝玉不觉皱了一下眉,便挥手让他过去了。一时到了后门上,早被冯紫英上来一把拉住,屏退了左右“宝兄弟,出大事儿了!”宝玉忙问是何大事,那冯紫英已是两泪交流,哽咽了半日,方说若兰兄弟,出事了”宝玉不觉如雷一震,心内不知才好,半日,才一字一顿的问:若兰兄弟?到底怎么了?”冯紫英拭着泪道:“前阵子,卫老世伯奉旨到西海沿子增援南安王爷,谁知贼寇凶悍异常,朝廷大军久攻不下。若兰兄弟听见消息,不是连日也赶过去了吗?”宝玉道:“不是说朝廷也又新增派了援兵过去,说是就要奏凯班师了么?”冯紫英眼滚泪道:“什么奏凯!败了!”宝玉登时便如同轰了魂魄一般再也说不出一字来。半日,只听那冯紫英在耳边“王爷都让番兵给活捉了去,卫老世伯也战死了。”宝玉那时脑中只一片声的嗡嗡乱鸣,好半天,才一把死攥着那冯紫英的手,直问:“那,若兰兄弟呢?”冯紫英叹气道:“下落不明。有的说,”便哽住了。宝玉急的只是问:“到底如何了?”冯紫英只得咬牙说:“有的说,战死了。有的说,降了番兵。”宝玉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止不住腮边滚泪道:“定是讹传,若兰兄弟绝不可能!”

冯紫英点头道:“好兄弟,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特来支会你一声的。才刚听见消息说,朝廷封锁了消息,暂时不准外传出去。又听见说,朝廷要议和了。圣上现已降下了旨意,着南安王爷的妹子前去和番呢。”宝玉叹气道:“王爷就只一个亲妹子,怎会舍得让他去和番?”冯紫英道:“才听见说,南安太妃要认一名义女代替自己的亲生女儿前去的。说是等两边息了兵,就把王爷送回来的。”宝玉本已三魂出舍,想着湘云自幼便了父母,如今好容易蒙上天垂怜,配得一个如意郎君,本以为从此跳出了泥犁苦趣,谁料,展眼竟是云散高唐,枉入冤劫!那时只觉心似油煎的一般,这时又听了这一番话,登时便将一腔悲痛全都吓到了九霄云外,也不及辞谢,翻身就往里乱撞了回去。冯紫英见他竟这般就自顾去了,这里独自又悲感了一会子,便也翻身上马,自去不提

说贾母、邢、王夫人闻知南安太妃驾临,忙忙的出来迎至荣禧堂上首端坐那时贾母陪坐在下首,邢、王夫人,凤姐等皆侍立于贾母身后。南安太妃笑盈盈的讲谈了一阵先朝废兴,后国遗踪。又说了些巾帼英雄神话,烈女篇的故事。方缓缓道明了来意。贾母、王夫人一听,不觉都白了脸,只说不出话来。半晌,贾母才含泪命人去传探春去了

谁知探春因听见薛蟠在外头打死了人,因同侍书前去望慰薛姨妈母女,才辞了回来,行至柳叶渚时,只见满堤芍药吐秀,榴花照眼,正南上一片瑞彩霞光。因不觉止步看住了。才欲转身,忽听见山石后面嘁嘁嚓嚓的有人抱怨道:“先还只是那些小蹄子们,现如今,可不就连这些婶子大娘们也都渐次的上来了!今儿你也来掐一把,明儿他也来折一通去,掐了玫瑰想兰花,折了嫩柳刨新笋!真真是和尚打伞,都无法无天了!”一个道:“可不是?谁知三姑娘管事时候许下的话,如今都不作数了!唉,索性咱们也不管了,凭他们怎么糟蹋去也就罢了!”一个又叹息道:“果然心能应口,还等到这会子呢!可是常言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有个准头!到头来,只可怜了咱们这些实心肠的,倒反落得里外不是人,管也是错,不管也是错。真真寿星骑仙鹤,没路了!唉,算是白忙活了一场,白操了那些个心了!”

探春听见如此说,便欲过去看是谁在那里。忽听背后有人叫:“三姑娘”,回身看时,却是琥珀。山子石后面登时便沉寂下来。探春便站住,问是何事。琥珀只说:“南安太妃来了,要见姑娘。”探春点头道:“你先去知会宝姐姐和林姐姐去,我这里还有事情没剖割清楚,且完了就去。”说着,便命侍书去把才在山石后面说闲话的人,都喊出来。只听琥珀在后说:“不用了。老太太说,太妃只单要见三姑娘。”探春不觉心中诧异,一面便不禁暗自忖度起来。一时只见侍书带了何婆、祝婆、春燕的妈几个走了出来。几个婆子不等探春问,便都上来满脸赔笑的诉告起来。探春正色打断道:“不要虚应故事!如今看你们所行之事,多是糊涂之至。既是各人应了差,该说的不说,该管的不管,成个什么体统呢!”众婆子都藏头缩颈的笑道:“如何敢。”唯有春燕的娘,仗着比人能言会道,他便出位笑道:“三姑娘只管放心罢了,才刚所说之事,在他人,姑娘犹可视为虚应故事,在我们几个,皆出于至诚。就比如,我们姨娘先前身无责任,也就罢了。如今既应了这个位子,那里还敢图受用?如何忍得!虽不天天跟在姑娘的身边,到底这耳朵里也灌满了姑娘的仁德善政,想来满府凡膺责任者,皆同我们姨娘是一样的感戴效仿姑娘之行呢。

探春不等说完,便道:“果然能心口相应,那就是大造化了!就只不要白占着位子,糊涂妄作。真要到那时候,可真就寿星骑仙鹤,没路了!”众婆子一听,知是方才一场私谈,都已叫他听了去了。便都垂了头,再不敢言语一声儿。探春这里自与琥珀去见南安太妃不提

说宝玉翻身回来,只管一路望着潇湘馆飞走。谁知黛玉因与紫鹃闲话,紫鹃无意间又道着了他的心事,正是神痛心伤之际,忽听小丫头子在外说:“宝二爷来了。”宝玉已劈头直了进来,正一眼看见他二人在那里相对垂泪,整个人立时便木了半边。黛玉此时见了他,心中越发凄惶难当,因握着脸,翻身便伏向床内哭去了。紫鹃忙拭泪起身,让座捧茶。宝玉只是木在那里,半晌不言不动。紫鹃上来细看时,见他满头是汗,脸紫面涨,眼也直了,吓得忙拉着手直叫:“宝玉,怎么了?”黛玉听见了这般腔调,也忙回身站了起来。宝玉忽一把死攥住紫鹃的手,问:“是不是南安太妃来过了?”紫鹃忙摇头道:“没有。”宝玉又问:“前面刚传妹妹过去了?”紫鹃便又摇头,一面便不由的伸手向他额上摸了一摸。宝玉听见如此说,方“哎哟”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哭了出来。反把黛玉、紫鹃唬的都不知要如何了。宝玉那时急痛迷心,只哭的满脸泪痕,椎胸恨道:“国家有难,满朝文武都是干什么的!急难时刻,竟让一个弱女子去和番!不来这里便罢了,若真来了这里,我宁可犯上作乱,宁可尸骨无存,宁可被千刀万剐,满门抄斩,也绝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去!”说着,抚着心窝,倒头便又大哭起来

黛玉和紫鹃吓得魂不附体,不知他说些什么。反引劝了半日,才渐渐的好些。紫鹃因敛悲为笑,让他二人出去排遣

如今只说袭人左等右等,总不见宝玉回来。周奶娘因恐耽搁得过久,便将翠缕吩咐之言,和盘转达于他,径自去了。一时,又有麝月等人回来,议论南安太妃认探春作义女之事,袭人听了,急的一路直找至潇湘馆里来。紫鹃见他满面焦惶,便说才刚出去的,如今也不知往那里去了。袭人便顾不得坐,翻身便又要望外找去。紫鹃忙上去一把拉住,按在椅子上,笑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来了,坐也不坐一下子就走了?”袭人叹道:“才翠缕让周奶娘送了信来,云姑娘要往西海沿子,寻他们姑爷去呢!又听见说,南安王府的太妃来了,定要认咱们三姑娘作义女呢。你可说说罢,那一件是小事?哎,真是一桩子不了又是一桩子!

紫鹃听了,又惊又叹道:“云姑娘那里倒也罢了,只是南安太妃认咱们三姑娘作义女,该是件喜事啊,怎么倒愁的这个样儿呢?”袭人冷笑道:“喜事?你当是什么喜事?听说南安王爷在西海沿子打了败仗,朝廷要议和了,南安太妃认了咱们三姑娘去,为的是让他代替自己的亲闺女前去和番,好换王爷平安回来的。”紫鹃大惊,道:“那,老太太、太太可怎么舍得?三姑娘可怎么办呢?”袭人道:“凭是谁,凭你如何舍不得,也架不住上面的权势威逼着。我才听见说,如今就连老太太都没话了。三姑娘知道消息,哭着直说‘蒲柳陋质,不谙事体,难以堪配’,请太妃收回成命。谁知那太妃却满口笑道‘好孩子,从第一眼起,我就认准了你!这也是咱们母女的缘分!’你听听谁还能再说一句话出来”紫鹃听了,便哑口无言了。袭人忙忙的立起身来,道:“听说连日子也定下来了,这个月十七,就上路。”紫鹃一发出不了声,半日,才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三姑娘在这家里,也就只几天时间了?”抬头看时,袭人已经出门去了

且说宝玉、黛玉因往薛姨妈处探视回来,却听见南安太妃认探春之事,宝玉急的直跳了起来,因与黛玉两个又往秋爽斋里来。谁知探春、侍书这时都尚未回来,翠墨等人尚未听见消息,只说不知道。二人只得便又辞了出来。翠墨因见天色已晚,便亲自打了灯笼,要同小丫鬟送他二人回去。宝玉回身接灯笼,让他们好生在家里等候探春,一有消息,即刻着人送信过去,说着,便与黛玉转身自去了。路上,宝玉满心沸然,虽有万句言词,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那黛玉心中也有千般话语,却也只是道不出一字来。二人因默然前行了好一段,宝玉只满心胡思乱想着,老祖宗要议亲,已非一日,自己每日里深熬苦盼,到如今,却仍只如石沉大海的一般

正这时,黛玉忽止步将他拉了一把指前面道:“你看!”宝玉举眼看时,只见遥遥的有几对灯笼晃过桥头,便“许是三妹妹咱们迎迎去。”黛玉忙道:“住着,要是查夜的呢?这早晚碰见,又不知该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了。”说着话,自己却忍不住在那里嗽了一声。宝玉不觉心中一动,便忙一把将他拉起,因与他转石绕泉,分花拂柳,径往酴醿架下避了进去。这时正是酴醿花开得盛极之际,万蕊千花,拥聚枝头,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妙香。几百株酴醿花开得如喷雾蒸云一般,又因花瓣上凝结了白天的雨水,此时映着烛光,越发的光彩玲珑了。宝玉看着手中的灯笼,又看一阵黛玉,就要去吹灯。黛玉登时便心中慌乱起来,忙摇着手儿劝止,一面又低头去解自己身上的蓝色缎地盘金葡萄紫纳绣折枝栀子对襟大衣儿。宝玉忙“看凉着了。”就势下灯笼,重又上去给他将衣领系好,却反手把自己的大衣裳解下来,回罩住了灯笼。二人默对时许,因透过枝蔓缝隙,观看。一时,只见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婆子、媳妇,簇拥着探春匆匆过去了,傻大姐跟在人群后面,只管一路笑呵呵的四下顾盼

宝玉和黛玉惊魂甫定,黛玉不觉叹道:“早知道果然是三妹妹,就不该多此一举的。只是这时候,也不好怎样的,只有等他们去远了,咱们才好再到他那里问问去的。”谁知话未落音,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就直打落在了身上。黛玉不觉吓了好一跳,低头看时,却是一株凝烟带雨的酴醿,连花带叶落在怀里。黛玉抚着心口道:“现在也不开 ‘飞英会’,倒要你来‘浮一大白’!”宝玉凑近一看,不觉低声儿笑道:“这‘酒不醉花花自醉’,可知这花最通人意的。”黛玉听了,忙一顿劈手便将那花扔了出去。宝玉遂将大衣儿移开,烛光下,黛玉如嗔似醉,鲜莹娇媚,色色动人。一阵微风徐徐拂来,他的大衣儿悠悠扬扬,飘飘荡荡的成了霓裳仙袂,宝玉忙拿起自己的来,要给他加上。黛玉却接在手中,反手又给他披在了身上。四周的酴醿花瓣簌簌飘落下来,前面石罅下,水声澌澌,桃片乱逐;池内水波光影,闪闪烁烁,十分动人心目。宝玉借着烛光,拣了一块干净青石,便将大衣儿拿下来铺在了上面,一面便回头去向黛玉招手。黛玉只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因含泪将脸背了过去。宝玉茫然的立在那里,只管发起呆来。良久,黛玉方转过脸来,四目相视,皆不能出一语。半晌,黛玉缓缓移步上前,坐了过去。宝玉挨着旁边坐下,禁不住便握住了他的手。黛玉眼中不觉又滚下泪来,忙把手抽了回去。宝玉那时心中痛切,眼睛忽直瞪瞪的钉住前方,半日,只叫:“妹妹你看!”

原来,巨石斜阻处,竟是硕硕一株“石上松”。只见一块巨石上生出一株仙柏来,木与石盘根相生,骨肉相连,筋脉浑然一体。石后探出二三小竹细草,旁边水声潺潺,泻出石洞。端然一幅《木石前盟》图。宝玉几乎痴倒,上前来反复摩挲端详,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回头看时,那黛玉也如雷轰电掣的怔在了一旁。宝玉走过去,握着他手,放在自己胸前,咽着泪道:“你说,这是什么?这就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前,为了那么几句不相干的邪说闲语,一次次的誓赌咒砸,吵闹怄气。不想,今日,竟有这天生木石之盟!”又说: “这竟是老天爷可怜我,不忍我再受那些悲苦冤屈,这竟是上天把我的心,剖给你看呢!”黛玉感刻寸心,不禁越发心痛神痴起来。宝玉一面抹去眼泪,一面向他耳边说道:“傻子,怎么还只是哭?应该高兴才是!”说着,长叹一口气,便不禁去替他擦泪。那黛玉眼中的泪水,竟一发淮洪的一般

只说那袭人因四处找寻不见宝玉踪影,便又一路找回至潇湘馆里来。听见紫鹃说,才又和黛玉两个人往探春那里去了,便叹着气,又要着急忙慌的出去找。紫鹃忙上一把拉住,按着他坐下了,直勾着他说了两车闲话。那袭人实在难辞,心上却等的火焦,几次忍不住站起身来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紫鹃笑道:“他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我劝你就把心好好的收在肚子里吧。”袭人只是叹气说“哎,你可那里知道,我的这个心!也不知是怎的,今儿这一天,我只是心慌得厉害。不行,我还得再出去找找才是!”紫鹃忙道:“恐怕这会子他们就要回来了,你现在这么忙忙的出去了,回来又找岔了道,还得耽误工夫让他们又出去找你,何苦来呢!”袭人听了,只得又耐着性子坐下,苦等。直等的心猿难按,挨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重生的一般

无奈依旧是左等不见人影,右等全无影响。袭人便一把拉起紫鹃,催至再四,才与他一同找了出去。二人几经曲折迤逦,行至酴醿架下时,袭人忽一眼瞥见了里面的灯光,心内便已先是一怔。紫鹃在后正自疑惑,袭人那里已经绕到了一块山石的后面,一面屏着气,便伸头向内看了进去。登时便吓得魄散魂消:只见宝玉与黛玉同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拉着手,正喃喃互诉衷肠。袭人正回去不是,站着不是,忽听外面一声大叫:“哎呀,有鬼啊!”却是傻大姐在对面路上,一手指着这边,一面蹦着脚乱嚷起来。满嘴里只是“鬼啊妈呀的乱喊,手中的灯笼早已扔出了多远。周瑞家的并几个婆子、媳妇,一齐站住,吓得毛骨悚然,手里灯笼皆抖个不住。“木石盟”前,早已惊散了宝黛二人,宝玉忙一把拉起黛玉,朝山石后面直躲了进去。傻大姐在后面一发厉声嘶嚷起来:“快看,妈呀!一个男鬼一个女鬼!”周瑞家的忙壮胆禁喝:“悄悄的,快别出声!”宝玉、黛玉这里才转过山石,猛然撞见两个黑影,登时唬的失声一叫。袭人忙上去一把捂住宝玉的嘴,直说:“二爷快别出声!”紫鹃也早已上去,一把搂住了喘作一团的黛玉,颤着声儿道:“姑娘,不怕,是我。

这边,傻大姐面如土灰,浑身筛糠一般,嘴里仍只唧唧咕咕不停。周瑞家的又叱又喝:“偏是狗眼这么尖!还不快把嘴闭上呢,再敢乱嚷,把嘴也给你缝上!”遂壮着胆子,颤着声儿向里斥道:“谁在那边?快出来,我们可都看见了!”谁知连喊几遍,皆不见半点动静。紫鹃这里一手搂扶着黛玉,一面急推宝玉道:“二爷,快跑,快出园子去!”宝玉忙慌脚乱的还只管要去拉黛玉,口内直叫着:“妹妹,”紫鹃急的脸都黄了,连声催促道:“姑娘有我呢,二爷快去罢!”宝玉犹尚不决。紫鹃急的滴下泪来,急催狠推着说:“再不去,大家可就都完了!”宝玉又向黛玉脸上看了看,见他眼内也满是让他快去之意,这才慌忙朝着后面的一条小路跑了出去。外面众人看见,益发滔滔乱嚷起来:“跑了,跑了一个!山石后面还有一个!”袭人气急败坏的瞅了紫鹃一眼,抽身也要跑时,却一眼看见宝玉的那柄灯笼在风中摆荡摇晃只得咬牙从山石后面跳出来,朝着酴醿架下直奔了过去。外面众人登时被唬的毛发倒竖,轰然向后退散。袭人一把扯下灯笼来,忙一口吹灭了,笼在衣内,转身便往岔路上飞逃而去了。紫鹃屏声敛气,紧紧搂着黛玉,一时,也趁乱悄悄的溜出去

这边,周瑞家的并几个媳妇婆子,又轮番向里面喊了几遍,直等遇到一拨查夜的管家婆子,灯火通明的走来,方放胆一齐走进去查看。十几把灯笼将宝玉、黛玉坐过的青石照得通体明亮,“木石盟”处,登时如同白昼一般。一个婆子在山石后面捡起了一件落在地上的大衣儿,周瑞家的借着灯光一看,险些失声,面上却强作镇定,一把将那“罪证”抓在手里,说要呈报上面。一面便遣散了众人。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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