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只说自宝玉、探春这一去,贾母与黛玉便相继病倒了。贾母年高之人,如何禁得起这般连连接接的惊怕伤感?黛玉本就体弱身怯,心细要强,偏这时宝玉又被派往外番送亲,因当日就已支持不住,外面反还要百般强撑着,兼又连夜失寐,终于力尽神穷,百般支持不住,恹恹的成了大病。王夫人、凤姐因他二人之病,足足的忙乱了多少时。贾母那边大夫说是阴虚肝旺,郁气不舒,宜服安神之药。黛玉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乃七情所伤,服药之余,唯清心调摄,方可望好。谁知一连服下去了多少药饵神方,仍只是整日里力倦神昏,总未见效。
袭人则于宝玉离开的当晚,由他的哥哥嫂子,悄悄的带了一顶香藤小轿,青绢帷幔遮着,接了出去。宝玉房内的其他丫头们,除了麝月及几个年龄十分小的以外,一概都被放了出去,不提。
只说王夫人这一向且忙个不了,一味的只是顾了这里,丢不开那里,未免急痛交煎,竟也险些一头倒下了。幸而贾政随后使人带了信来说,眼下已为薛蟠之事四处请托,兼有目下探春和番之功,死罪总算撕掳开了。王夫人总算哀痛稍伸,少不得展挣着前来告诉薛姨妈知道。薛姨妈听了时,不免喜恸交迸不已。姐两个正在计议,就见莺儿忙忙的走进来说:“太太,才二奶奶打发小红来寻治棒疮的药丸子呢,姑娘让我回来问问,看咱家还有没有,若还有,拿几丸子给他。”薛姨妈忙拭泪道:“有倒是还有,不过还是旧年间制下的。”因命同喜去取。一面忙问:“这会子又要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凤丫头又和琏儿闹饥荒了?”莺儿道:“听见小红说,他们家大老爷把琏二爷打的连床也下不了了呢。”王夫人因忙立起身来问:“什么时候的事?”莺儿道:“小红说是今儿早上。”
王夫人不觉拍手打掌的叹道:“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偏又把他给打了!”因让把小红叫进来问了一番。小红回说:“听见说,还是为了旧年间那二十几把扇子的事,也不知是什么人放的邪火,让忠顺王府知道了,王爷就派人来索,大老爷只是舍不得,就以,”说着,便四顾一看,就不往下说了。王夫人知意,将眼示意两旁众人退下。小红才又接着说道:“大老爷就以不知那里弄来的一些赝品,赚哄了过去。后来不知怎么叫二爷知道了,就劝大老爷说‘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很不该再为这区区的几把扇子,又和王爷结仇。再说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倒不如及早的送出去,或许也可免些灾祸也未可知呢。如今都察院都换了忠顺王爷的人,没碴儿还找碴儿呢,何苦倒给人家个辫子来抓!再者,前儿平安州节度派心腹人来,说我去了几次平安州,有人知道了,正要弹劾咱们家结交外官呢,亏着有三妹妹和番的功劳,才算罢议了。偏又在这节骨眼上,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大老爷听了,气的了不得,就打了起来。这也罢了,就连嫣红姑娘在旁才跟着劝了一句,也被劈头盖脸浑打了一顿,都挂了彩。还骂了许多的话出来,也给太太说不得。”王夫人听了,再也坐不住,一时,同喜拿了药出来,就要同小红一道回去。薛姨妈也忙跟了出来,道:“我也一起去,顺便过去瞧瞧林丫头去。这阵子事多,一桩子不了又是一桩子,心里头乱糟糟的,总也没顾上过去看看他,倒是宝丫头在这方面有心多了。”
只说宝钗此时正在潇湘馆内,眼望黛玉恹恹昏昏,心内不觉暗暗叹气,一面起身为他放下纱帐,一面悄向紫鹃使了个眼色。紫鹃会意,忙与他一同走了出去。彼时院内翠竹荫荫,蝉鸣不绝。满眼锦带葩吐丹砂,朱草赤若流汁。后院一架豆棚,阻住清泉。宝钗在游廊停下脚步,低声问道:“怎么精神倒好象越发的差了?才刚太医怎么说?”紫鹃寸心如割,眼中滚泪道:“说是脉象不好,说这病是从忧伤思虑上引起的,别的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忌哭。若能够凡百事都不动心,就可望好了。可他什么时候是断过眼泪的?更何况,”才说了这句,便忙咽住了,半日,才又哽咽着说:“更何况,打从三姑娘这一去,那天他不哭几回的?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呢?”宝钗道:“可别这么胡思乱想的,他本就身子弱,探丫头这一去,不免又多添了伤感,加上时气不好,也是有的。怎么想个法子治病才是正经。” 紫鹃拭泪道:“治病治根儿,姑娘是个明白人,这些年了,不会不知道他的心病。要想除了他的这个病根儿去,却也不难。只是,全在姨太太的身上了!”宝钗道:“这话怎么讲?”紫鹃道:“姑娘别往远处想,只想想那年姨太太在我们这里曾说起的‘四角俱全’的话,就是了。”正说着,忽听那厢一个婆子沸声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跟来在这园子里头混搅!千般万般,我是瞧你妈的情儿头上,你又算了人了!”又听见里面雪雁等人一叠声的喊“姑娘”,忙折身回去看时,只见雪雁、春纤同着两个小丫头子,伏在床边不绝声儿的呼唤。那黛玉面如白纸,昏昏惨惨,一身的冷汗淋漓。唬的紫鹃呼天忏地,忙上去跟着舞了半日,方渐渐的好了。
宝钗不觉摇头暗叹了一口气,一面忙又出去,想看看刚究竟是什么人在那里乱嚷。却见一个老婆子,手里拿着拐杖,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已去远了。只得便又翻身回来,挨身坐在黛玉榻边,才安慰了几句,只听人说:“姨太太来了!”看时,薛姨妈已一脸喜色的进来了。宝钗忙起身,让他坐了上去。黛玉这里喘息才定,此时见了薛姨妈,眼中便止不住又滚下泪来。薛姨妈摩挲着他脸说:“好孩子,这阵子为了你大哥哥的事,家里头乱糟糟的,总也没得空过来看看你,让我这心里时时都放不下。多亏有你姐姐替我照应着,我才总算好过些。”说着,将黛玉上上下下细细端详了一番,强忍着泪说:“果然我看着气色不错,听说这阵子越发的好了?”黛玉强睁双眼,这里才挣搓着点了一下头,便又嗽作一团。紫鹃忙上来含泪轻唤了两声,一面忙把痰盒递了上去。待接过来一看,见他所吐之物皆湮着星星血斑,吓得忙一把便掩住了。薛姨妈这里搂着黛玉重新躺好,一面为他掖好被角,一面为他拭去了满头的汗水。半日,勉强笑道:“好孩子,静心养着罢,再吃几副药,管保就好了。才我从老太太那里过来,老太太听见说你如今越发的好了,高兴的了不得!说是这一向家里头老不顺,你病着,老太太自己也病着,偏凤丫头那里也是三天好两日坏的。这下可好了,都顺过来了。老太太说他那里才又配了天王补心丹,说话就让人给你送过来的。你只好生调养着罢,等再过一阵子,宝玉也就回来了!”黛玉听了这一句,就把眼睛闭上了。腮边早又滚下泪来。
薛姨妈看着,心里十分难受,不知要怎样才好。宝钗上来将他轻拉了一把,说:“咱们走吧,不要只管在这里扰林妹妹了。”娘两个于是辞了出去。紫鹃忙跟着一路送出了院门,这才含泪将刚才的痰盒递与了薛姨妈。薛姨妈接过去瞧时,惊得半晌无语。一时,不免流着泪向宝钗道:“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林丫头的这场病,怕是难好了!好个可怜孩子,早早的没了父母,如今又病的这个样!偏你宝兄弟眼下又不在跟前,我就是有十分疼他的心,如今只怕也是无用的了。怎么他就这么命苦呢!”宝钗也多怔住了,这时见他母亲这般,只得强忍眼泪说:“妈妈如今也学的这样起来了,林妹妹本就身子弱,那一年到头,不倒要病上个大半年来着?况且他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如今他只要按着太医的方子,好生吃药,仔细调养着,过一段时间必然也就好了。您如今只管在这里东猜西疑的,回来再让他听见了,岂不是反给他添病吗?”薛姨妈听了这个话,方止了泪,连声道:“我的儿,到底还是你说的是,竟是我一时心疼糊涂了。”因不免将紫鹃细细嘱咐一番,又使莺儿即刻同文杏回去取了燕窝就送来,他娘两个自往王夫人处计议不提。
莺儿便同文杏一径儿走出来,看看四下无人时,文杏便向莺儿道:“林姑娘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都要认真起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莺儿点头道:“我听见说,才在院子里乱嚷的那个老婆子是春燕的姑妈,因为他侄女小鸠儿跟了来,怕他闹,就在那里没干没净的乱骂了几句。不是我说,这些老婆子们,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说着,二人便一径儿去了。
只说紫鹃这里含泪目送众人走远,忽见雪雁不知何时也已站在身边,这时只管随他一起芒芒的看。因嘱他赶快回去,好生听叫,一面又道:“若问我,说我就来。”说着,便自往凤姐处去了。
这时的沁芳桥堤岸一带,早已是一派芳香匝地,鸟雀乱鸣的景象了。河内碧绿赤华一片,一如㻬琈映水的一般。河中央小岛上,鸢尾闪灼,幽篁飘舞,乳燕飞鸣枝头,野凫嬉戏水中。一只火眼金翅鸑鷟从天而降,一个收翅俯冲,扑向水面。桥下竹林内,七八成群的仆妇、婆子们,嘻嘻哈哈的乱刨乱挖着,不时相互俚语取笑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呆立在桥头,眼巴巴的恨叹道:“唉,这些个不怕天雷打的,他们先就自己糟蹋起来了!”“糟蹋吧,糟蹋吧,索性咱们也不管了!”紫鹃满心里只想着黛玉之病,那时脚下只管风也似的前行,这一路上的热闹景致,竟都一概无闻的从眼前过去了。行至二门前,才见几个听差的,坐在那里嘁嘁喳喳的议论说:“这下连史家也在劫难逃了?我可是听见说,那史家的大管家,是用九条锁链逮解进都察院去的!也不知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用这等严刑!”
一个说:“说来说去,吃了江南甄家的挂络不算,听说,就连早年间和义忠亲王的一档子旧案,如今也让人给翻出来了。听说那义忠老亲王当年因‘市恩惑众,奸恶已极’的大罪,死在了狱中,其尸骨还被下令寸磔。吓得他两个儿子同满堂的妻妾们,也跟着一起上吊死在狱中了。惨案报至京中,圣上也觉不忍,批评办案御史‘拷逼太过’!要求查明真相,大沛恩膏,酌以宽免。宽免的结果,到现在,凭谁听了,都不心凉齿冷的?哎,这人啊,手就不能太伸的长了!”
一个又道:“抛开这些都不说,就只结交外官、外任亏空这两项,也够的上这个了!”说着,用手在脖子上“嚓嚓”的比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众人都吐舌不已。那人又道:“说到底,就是得罪了人!那忠顺王爷,现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说一不二。谁得罪了他,那还能有个好,手段狠毒着呢!”一个又道:“官场中的事,谁能说的清!管他谁是谁非,只要不连累到咱们府上来,随他谁爱怎么样去也就罢了!”一个又道:“这也是保不齐的事!论理,这种事情,别人家躲还躲不开呢,可昨儿夜里史家来人,七大箱子八大车的,带进那么多的东西来,偏二爷又不在家,咱们这位当家奶奶就敢自己做主,全都收下了。”众人哗然道:“原来竟是为了这个!怪不得听见说,大老爷今儿早上把琏二爷打的连地也下不了呢!”正说着,就见旺儿自那边走来喝道:“还不快把你们那起蛆嘴都给夹住了!不说话,怕粪草埋了你们不成!还嫌惹出来的事少,是怎么着?再敢没事胡嘞嘞,别说叫上面知道了,我这里就先揭了你们这帮猴崽子的皮去!”唬的众人当下便一哄而散了。
紫鹃这才一路直走至凤姐的院子来,谁知凤姐正与平儿谈论贾琏挨打之事。凤姐斜倚着靠榻,满口冷笑道:“就为了那么几把破扇子,生出多少事来!三日两头的,棒子抡完了板子打,外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人就先自杀自灭起来了!等着看吧,真真要为它弄到家败人散,才算罢呢!”一语未了,见紫鹃走了进来,便忙掩住了。因勉强带笑问了一番黛玉的病况。紫鹃便含泪告诉了一遍。凤姐气得坐起来直问才在那里乱嚷乱骂的老婆子到底是谁。紫鹃说并未看真切。凤姐急的忙命平儿再去请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自己这里才要同紫鹃一道过去望慰,却见秋桐屋里的一个小丫头子一脸慌张的走进来说:“二爷说有要事同奶奶商量,请奶奶就去呢!”凤姐听说,迟疑了半晌,只得让紫鹃先回去,说自己忙完这里,就过去的。说着,一面就与那丫头往秋桐屋里去了。
只说贾琏这时正趴在床上,一腔怒火七窍齐喷。凤姐进来,自顾坐了,只问他:“可好些了?”贾琏气的直哼哼,半日,才道:“才听见说,昨儿夜里史家来人,把东西都存放在咱们府里,你自己就做主都收下了?”凤姐一听,立着两只眼睛便向秋桐看了过去,直把秋桐吓得一路倒退了出去。贾琏又道:“这事就算该瞒着老太太,可也总得去讨两位太太的示下吧?你怎么就这么大胆,自己就敢做主把东西全都收下了?”凤姐呆了半晌,不觉冷笑道:“我倒不知二爷发的什么虚?以往比这大得多的事也不是没经过的,就说那年蓉儿媳妇殁了,东府里头用的那块板,不就是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的吗?用了也就用了,也没见怎么着吧?还有,头年甄家抄了家,不是也有东西寄存在这里的吗?到底也没见怎样吧?”
贾琏恨的一顿捶床擂枕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前就是有人告咱们谋反都不怕,可眼下不行了!”凤姐道:“眼下怎么了?”贾琏道:“怎么了?说话就有几档子事儿:前儿里头传出信儿来,说有人弹劾史家外任亏空,主上脸色就不好看,亏着有三妹妹和番的功劳,就只把那总管家一个人当了替罪羊,才算罢议了。还有,先前为什么上面要委派卫老伯出征?就是因为有人趁机内外相通,要清除咱家娘娘身边的势力罢了。你倒是去好好的想一想罢,为何卫老伯战死沙场,上面不但不见抚恤嘉奖,反而听信小人的诽言,硬说朝廷大兵之所以迅速溃败,是因为内部有人勾结外番所致?想那若兰兄弟,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能替他辩明这场不白之冤?主上若不是偏听偏信,又怎么会就势把卫府诸兄弟们的职权也都给削了去?你也想想去,为什么这一向出事的,都是跟咱府里有牵连的人呢?再者,我去了几趟平安州,人家知道了,正要弹劾咱们家结交外官的事,这你是知道的。下一个,保不齐就要冲着咱们府上来了!你倒好,偏在这节骨眼上,把头往人家的刀口上伸。再加上大老爷只为舍不得那几把扇子,宁肯置两府人的性命、前程不顾,咳,这事若叨登不出来,便是大家的造化,一旦露了马脚,就等着家败人亡吧!”
凤姐听了,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心中明知自己理亏,又实难放下面子来。半日,强撑着发恨道:“史家可是老太太的娘家,依着你说,咱们竟就可以坐视不管了吗?”贾琏道:“就是管,也要大家一起商量个管法才是。”凤姐叹气道:“商量?好轻巧的话!跟谁商量去?你这阵子忙的脚不着地,从早到晚,我连你个鬼魂影子也看不见。不是今天挨了这场打,我那里见你去?大老爷就不用说了,这些事向来是不过问的。老爷此刻又在任上,太太呢,前阵子光是为了三妹妹、宝兄弟和薛大哥哥的事,就忙的挣搓不住,到现在还直叫心口疼呢,保养精神尚且来不及,叫我和谁商量去?总不能去找老太太商量吧?”贾琏听了,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管伏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的怨命。
一时,赵嫫嫫等几个有年纪的都进来望候,又有琥珀、玉钏、银碟、素云等人各自奉了命,拿了补品过来。凤姐不免强打精神,与众人周旋一阵,大家才各自散去不提。只说凤姐这里才欲回房去静一静,也好前去探视黛玉的,却见玉钏又折身回来,如此这般的向他耳边说了一席话。因少不得又强撑着往王夫人那边去了。
只说秋桐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见凤姐去了,他仍旧赌气不肯回去,只管将身旁鲜花挨个掐来,捻个粉碎。忽见赵姨娘顶头走了来,拍着手一顿三叹的道:“哎哟哟,这是怎么话说的,才我往大太太那边去,听见说,就赶着过来了。怎么好好的,就打起来了?我见那嫣红姑娘也给打的不轻,好可怜的一张俊脸,都走了样了。”秋桐恨的咬牙骂道:“快别提那个害了馋痨的淫妇!半路里什么娼窝子里淘换出来的阿物,他不过一个弹唱姐出身,倒把他宠的比祖宗都大了!眼睛里还有谁?现在怎么就打起来了?可是常言说的,‘癞泥扶不上墙’!这才几天的工夫,那淫妇就装不得了,早就浪烘了心,每日把门倚遍,眼儿望穿,只盼着野汉子上门来!真真的一个饿不死的野杂种,一个贼歪剌骨的贱骨头,倒好一对儿绝配呢!可恨那大老爷,自己当了活王八,倒反把一腔邪火,全都泄在了我们二爷的身上,害他白白跟着遭了这场毒打,这通冤枉,跟谁说去!”
赵姨娘听他如此说,再不略让一步,登时嘴似淮洪一般,满嘴里只叫:“好孩子”,说道:“你既这么说,就是不拿着我当外人。你既不防我,我也就把掏心窝子的话,全都告诉出来罢!早些时候,我也恍惚的听见人说,那嫣红姑娘素日与那贾雨村眉来眼去的,我还只管不信。可也是,想那大老爷,一向对他要一奉十,宠爱倍至,他怎会恁般不识抬举?再者,平日里,人都说那贾雨村精明有志,谁知竟也是个糊涂狗彘!他胆子也未免忒大了些,外面什么人没有,怎么可就敢在老虎嘴里抢食吃呢?听说他现在的那房正室夫人,原就是一个破落户里的丫头给扶正了的,可知这人天生的就专喜欢贱骨头。这也罢了,我估摸着,他两个也只是心中有意,应该尚未敢发迹。不然,可就不单是挨一顿打的事了。只是,怎么我又恍惚听见说,就连咱们二姑娘的姑爷,也早在那嫣红进府之前,就已经与他是旧相识了呢? ”说着,忙附耳上去,压低了声儿道:“听说,原本是要明媒正娶进孙府去的,偏大老爷看中了,宁肯把二姑娘嫁与孙家,也不肯舍了他去。那孙家姑爷,就是为了这个怀恨,所以才天天变尽了花样,把个二姑娘作践的要死不能,要生不得呢!”
秋桐不听还罢,听了这一番话时,越发五脏火高高窜起三千丈,越性发泼詈骂起来。谁知隔墙有耳,偏巧这时嫣红屋里的一个小丫头子走了来,都听在了耳内,因翻身回去,又添些言语说给了嫣红听。嫣红登时怒发如雷,也顾不得脸上伤痛,就与那小丫头子一起,恶狠狠走来。上前来,把秋桐不分好歹劈脸一口啐道:“贱人,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却为何欺心害我?我自问到了这里,从未敢轻言妄作,不想今日无辜遭此非殃!原来是你这娼妇在暗地里嚼蛆生事,做害我个不良的罪名!”秋桐先见他象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般,不防头,倒吓了一跳。这时见他指着自己泼声大骂,登时与他扭作一堆,海沸山崩的大嚷起来:“好个淫妇,我不去找你,你倒先来寻嗔上了我!你一个半路里买来的弹唱姐,想拿款充太太夫人,你且到粪缸里自己照一照嘴脸!贼没脸的淫妇,你自己浪昏了心,与野汉子勾搭,倒让我们的人在那里替你受罚!”嫣红那里肯退让半步,手撕头撞,抓脸薅毛,嚎哭嘶嚷,二人直闹了个沸反盈天。赵姨娘毕竟气怯,虽夹在中间,却也不敢十分狠拉,眼见他们嚷动了一院子的人,才自顾溜之大吉了。只说众人赶上来时,秋桐早已将嫣红拖翻在地,骑肩踞背,按在尘埃里打了几十个耳刮子。嫣红本就有伤,这时越发被打得浑身透胆钻肝疼痛。众人好容易将他二人分解开来,好言劝止,嫣红少不得含悲忍泪,羞闷转回。秋桐在后仍旧秽语污言,不绝口的跳脚乱骂。
只说嫣红一路泪下沾襟,悲悲泣泣的回来,左思右想,只气的两泪悲流。拥镜自照,那里还有一丝原来形状,早已是半个活鬼模样了。因咬牙自恨,不知这场切齿深恨何日能消!思想半日,自觉再无活路,因掩了门,直哭了一夜,竟向梁上缢死了。当下有人报与贾赦,贾赦登时吓黄了脸。忙过来看时,早已是无力回天了。只得命人收拾了,暂时停放在铁槛寺内。回来少不得盘诘众人。听见是和秋桐怄气所致,气的竟亲自上门来问,却那里去寻秋桐的身影?恨得又把贾琏从床上揪起,痛打了一顿。口内只骂:“丧了人伦的畜生,他倒好心替你挡打,你反使黑心害了他的命!留你这畜生在世上何用,倒不如打死了干净!”直把贾琏打的七魂出窍,九魄游离,昏沉沉不知南北,黑惨惨难辨西东,方去。
如今只说秋桐听见嫣红死讯,四处求告无门,吓得魂不附体,深知在劫难逃。因想,与其被大老爷拿住活活打死,倒不如寻个自了干净。一面寻思,抬头看时,不觉竟已来在了一个大山石下,心中不觉忡然一惊,眼中便洒下泪来。又冷笑了两声,就望着那巨石一头撞将过去,当下魂魄无依,飘飘荡荡的去了。也不知飘荡了多少时,睁眼四下一看,只见一座高山,阴风飒飒,黑雾迷空;山峰尖耸,犹如刀箭一般。前面一座桥,寒风滚滚,血浪滔天。又见无数夜叉鬼卒,赤发獠牙,各执锤棍,恶狠狠两边排列;多少牛头马面,持铣拥旄,悬鞭仗剑,气昂昂狰狞把守。又有无边孽魂冤魄,脱皮露骨战兢兢,折臂断筋血淋淋,上有神将夜叉击顶碓面,下有无数毒蛇恶怪争抢分食。正是:
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持手一双。
万两黄金带不来,而今唯有孽相随。
又见那边一条黄泉黑路,凡在世行善积德的,便蒙接引往生仙道;功过两平的,送交十殿发放仍投人世;贪赃弄权的,沉沦地狱;无恶不作的,受尽无边酷刑;喜杀生的,转生水上游虫,朝生暮死;好淫乐祸的,赤抱铜柱,猛火焚身;欺灭天良的,搠破肚肠,钩出其心,心使蛇食,肠为狗吞;虚诬诈伪的,吊剥舂锉,炀铜灌口,热铁浇身;强言狡辩的,使入孽镜台。只见那镜台高有一丈,镜大十围,碧沉沉琉璃造就,光闪闪灵丹炼成,面东悬挂,上横七字:“孽镜台前无好人”,一时多少恶魂厉魄,无须加刑,只往镜前一照,皆已自败从前行迹。
秋桐这里直看的战战兢兢,那边忽抢出两个狰狞鬼卒来,鹰拿燕雀一般,将他捉住。秋桐吓得藏头缩颈,抖个不住。忽听得半空里环佩叮当,却是尤二姐衣袂飘然而至,喝退了鬼卒。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小童。秋桐这时见了他,越发满身寒毛倒竖,慌忙跪下磕头不止,痛哭自悔道:“姐姐,从前都是我错了,还望姐姐大仁大量,不要记恨妹子才是。”尤二姐忙俯身挽起道:“妹妹快不必如此!”因又叫着其中一个小孩子道:“英儿,这便是你的亲娘。快过来叫娘。”那小孩子便扑上来,双手抱住,满嘴里叫起娘来。秋桐诧异道:“姐姐,我一向并未生养过,这孩子是那里来的,怎么叫我娘呢?”尤二姐不觉眼中流泪道:“好糊涂的妹妹,他便是你那还没有出世,就被人害了的孩儿啊!岂止他一个,这一个原是我那没有出世的孩子呢。”说着,将另一个大些的孩子,也推在了他面前。秋桐细看时,真真是两个好孩子:面如桃蕊,目藏光华,尤其眉眼之处,都与贾琏十分相似。不觉心中酸惨,十分敬畏。二姐又道:“我们母子皆被人害于非命,自有一段因果。妹妹你却寿未该终,速速趁此‘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之际转回,若迟了,悔之不及!须知杀人害命者终久也将自败行迹,你可回去做个见证。妹妹从今往后,也该收敛心性,处处与人为善才是。切记再勿自违真性枉入迷流,沉沦苦海妄作无边之罪要紧!”说罢,扑的将他一推,一阵清风,倏然不见。秋桐悠悠的醒转,喉咙里汩汩响了几声。睁眼看时,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只见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乱窜窜的捧罐端药,提壶洒净。见他醒转过来,登时围住,一时四下里都哄传开来。秋桐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整整昏迷了三天两夜。又听见说,嫣红之事已然平息。原来此事已惊动了贾母,幸而有他亲自出面,强令贾赦将此事就此丢过,再不许寻衅滋事,大家过太平日子。贾赦虽心中万般气恨,也只得罢了。秋桐自感激贾母深恩胜于天渊,私下里,少不得将自己的这一番经历,细细的与众人说了又说。
一时传在贾琏耳内,直气的他鼻斜眼歪,满嘴里只骂:“怎么我命里犯了一个夜叉星还不够,现在又添上了个贼杀星!”
只说这日,黛玉的病情略微的好转了些,因让紫鹃去找针线,自己则百无聊赖的以手蘸着水,不知不觉,已在床头写下了“宝玉”两个字。一时紫鹃捧了一个线笸箩来,黛玉忙将那字一把抹了去,半日,方从枕后将那个剪破了的香袋拿出来,俯身挑拣着各色丝线,与那香袋反复比对着。谁知,才刚挑选了两三根,眼泪便又汪汪的滚落下来。紫鹃见他如此,只得强展笑颜道:“姑娘今儿精神大好,何苦倒来弄这个?倒不如我陪姑娘到外面去走走吧。才雪雁回来说,外面好新鲜的空气!”黛玉听了,不觉触动心事,因便丢了香袋针线,与他一同走了出去。四顾一望,只觉无趣,便愈添了烦闷。紫鹃心里明白,因扶着他,信步便往酴醿架下木石盟处走来。谁知满眼只见山桃离披,石蚌遁迹。几百株酴醿,万蕊千花,已然全落,子房上已结出累累胚珠、瘦果。黛玉在下不住徘徊瞻顾,口内感叹道:“也算来的光明,去的磊落了!”又见那巨石斜阻处,依旧硕硕一株石上松:仙柏袅袅,巨石巍巍,树石骨肉相连,筋脉一体。石后,水声澌澌,菊眼初开。登时无限前情,全向眼底逼来。黛玉这里支持不住,整个身子都倚在那酴醿架上,眼望着木石盟,好似木雕泥塑一般。虽有紫鹃在旁百般逗引,他总未听见。直有两三顿饭时,才在紫鹃的一再催促之下,起身去了。
谁知,半路上,顶头来了莺儿,急惶惶的说是来寻宝钗。问时,才知又是因为薛蟠的那桩案子,如今竟又被什么人给硬翻了过来。不及再去细问,他已一阵风去的无踪了。
只说黛玉回来,不免又是一番呆坐。又独自洒了一回泪,勉强吃了药,那边贾母打发了琥珀,凤姐遣了小红先后送了补品过来,大家说了几句闲话,那日头就已经西沉下去了。紫鹃收拾了药碗,雪雁点燃红烛,春纤捧上香匜,黛玉略净了一下手,将众人散出,将先前所写三篇诗稿寻出,强止了哭泣,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一气写道:
(之一)
千年烟水泣枯鱼,一代兴亡付废墟。
纵使重华留帝阙,湘妃深夜亦唏嘘。
(之二)
前尘如梦亦如烟,锦瑟无声廿五弦。
已在高楼最高处,浮云依旧满苍天。
(之三)
雨霁天青柳叶香,残花有泪付斜阳。
升帘怅望终无赖,一片闲云锁梦乡。
(之四)
天外嫦娥不可窥,推窗一任晚风吹。
芙蓉花下芙蓉诔,洒泪千行却为谁?
(之五)
君行万里几时归,池上荷花自在肥。
忍看春来春又去,芭蕉不展恨芳菲。
(之六)
清心一片命何孤,如水如冰在玉壶。
莫怅深宵人不寐,梦中仍见百花枯。
(之七)
池塘几度叹微波,沧海桑田复奈何?
春雨每嫌千树少,秋风犹恨一枝多。
(之八)
一轮明月出山阿,千古清光剩几多?
天地茫茫人尽老,今宵谁复伴姮娥?
(之九)
秋色秋声亦可怜,园中落木欲翩翩。
清风来去终无力,不送飞花上九天
(之十)
飞雪满身风满衣,禅灯渔火尽依稀。
蓬莱未有归来者,一入蓬莱便忘机。
因自命名为《十独吟》,才提笔写罢,早已力尽神竭。因歪上床去睡下,犹思思想想,转转念念,覆去翻来的只是睡不着。直至天明,才合眼蒙眬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