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话说贾政闻听元妃被害,大哭一声,昏死于地。幸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救转了过来,那时仍旧呜咽不绝。丹珠不免悲悲戚戚切切的向他细说了一番前因后果。一面又道:“只因吴贵妃、周贵人等众嫔,一向觊觎娘娘尊位,竟联合其父兄,吴天佑、吴仁翊、周首覃并忠顺王爷等人,内外沆瀣,屡行触犯。娘娘生性仁爱好静,每事忍耐,故而郁抑成疾。谁知奸人恃宠而骄,并不肯就此甘休,终于做成奸计,竟以一名死囚,将娘娘的一个获刑的什么兄弟替出。谁知那名死囚,竟是西海沿子和硕特部叛乱贵族的一个亲王。圣上那里知道,那忠顺王爷原来私下里早与那西海沿子的贼首暗相勾结在一处,意欲大逆不道。忠顺王爷因趁机怂恿贼人兴兵,索要那名死囚。贼首岂有不从之理?因连日兴兵来犯,一路取了准噶尔、土尔扈特、杜尔伯特等地。三部首领仓皇率众逃往漠南乌珠穆沁一带,纷纷向朝廷告急,请求保护。圣上连日召集群臣,许以无数赔偿,一面责令贼首罢兵西归。无奈贼寇气焰嚣张,只是不肯,反又率兵乘势南下,一并犯了乌珠穆沁,扬言定要将那死囚毫发无损归还才肯罢休。圣上万般无奈,又不愿再起干戈。竟被吴天佑和忠顺王爷等人趁机进谗要挟,说眼下形势危急,众怒汹汹,只有将元凶缉回,当众枭首,方能平服众怒。又说,元凶及其亲族之所以如此敢作妄为,藐视王法,全是依仗娘娘之势。因此将娘娘参为‘祸本’,请求立即处以极刑,以免后患。皇上于心不忍,万般无奈之下,因发恨大骂‘这群蛮夷也太凶狂!如此不把朝廷放在眼内!’遂一面下令就地征集兵马,严行防堵,一面亲调兵将,准备御驾亲征。如此一来,正中忠顺王爷等人下怀,奸贼因极力举荐吴仁翊、周首覃为征远大将军并开路先锋,统领军兵四十万,立时征剿。谁知二贼一旦军权在握,立时便翻转面皮,定要皇上就地将娘娘处以极刑,方肯出兵。皇上那时方知上当,无奈悔之晚矣,思想多时,只得连夜与娘娘诀别,因不忍娘娘受苦,遂以‘一滴血’赐死了……”讲到这一句,不止贾政,里边诸女眷,皆已在屏门后听见,登时好似漫天飞霹雳,满门头顶失三魂,尽皆放声痛哭起来。王夫人早已疼死过去。里面越发哭哭啼啼,悲声鼎沸。
贾政那时痛裂肝肠,满脸泪点淋漓,并闻一阵血腥,直透脑际。以袖拂拭,竟是一腔热血,化作斑斑血泪。因哭一声“天”,叫一声“娘娘”,一面抚胸恸问:“娘娘现在何处?娘娘的小皇子,可尚安好?”丹珠饮泣道:“因不能入皇陵,当日即被送于毗榴山香橼园之内了。娘娘临终前,料定娘家亲族必不能免难,因而剖腑深嘱,托奴婢千万将小皇子秘密带出宫去,将他抚养长大,从此隐姓埋名,平安过此一生。”言毕,将帽复戴于头上,起身再三拜别:“大人、夫人们且慢啼哭,奴婢九死一生前来送信,一则不忍娘娘如此枉死,亲族竟不得其消息;二则乃为提醒各位,千万小心忠顺王爷等一干奸贼,休被他们一网算尽!奴婢还有重任在身,就此别过。各位珍重!”里面宝钗、李纨等听见,忙一齐走出来拜谢不止。定要送出大门,无奈丹珠执意不肯。正乱着,只听见里面鸳鸯等人哭的呼天抢地,大叫:“老太太不好了!”众人惊的魂魄俱丧,立时又一起飞走进去。丹珠趁着机会,便走了个无影无踪。
只说众人进去看时,贾母早已哭得神昏气惨,那时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半日,强启双目,眼望众儿孙,唯有气喘喉堵,满眼泪滚,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众人皆围在身边哭泣,不敢散去。挨至四更时分,见他脸上忽然一阵发红,合了一回眼,又睁开来满屋里瞧了一瞧,一把死攥着宝玉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半日,喉间略一响动,牙关已紧,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竟归西去了。众婆子急忙停床。众人都慌乱起来,哭的哭,忙的忙,当下一齐举起哀来。
王夫人那时心如油烧,霎时支持不住,一头便栽倒在了灵前。宝钗、李纨等唬的抖衣乱颤,一起放声大哭。又要为贾母守灵,竟首尾不能相顾。邢夫人吓得面无人色,在那里一阵使气乱叫,直把一院子的婆子、丫鬟们支使的满地乱转,愈发乱麻一般。尤氏虽可照应,到底这边府里的事,不甚谙练。贾蓉、贾蔷的两个媳妇更不必说。内里竟无一人能支持,还是玉钏、莺儿、文杏几个,悲悲泣泣的将王夫人抬回屋内去了。尤氏因想到凤姐身上,知他曾办过秦氏之事,必然妥当。正自筹划,谁知凤姐如今虽已奄奄一息,因在屋内听见了消息,少不得一路扶墙打颤,直哭到灵前来。贾琏那时正带着赖大等人分派家人办事,一见凤姐走来,登时恶气冲霄贯顶,一脚赶上前来,怒声不息:“你不自去养病,现在又到这里来做什么?还嫌这个家没让你弄到命穷财尽是怎的?”凤姐满面羞惭,簌簌流泪道:“老太太疼我一场,如今,就这么去了,我身为孙子媳妇,岂有不到灵前哭一回,送一送之理?”贾琏劈脸啐道:“正因为老太太素日疼你,才纵的你无法无天,直酿到这步田地!正因为你懂的礼数多,处处机深智广,才惹得刀刀割自身,贻害满府呢!”凤姐听了时,只觉心如刀割一般,因又泣道:“二爷忍心如此待我,我实愧而下泣!我自总理家事以来,虽不敢说鞠躬尽瘁,却也断不至如此地步!就算如今,府里遭此飞灾,难道,我这心里是好受的吗?便是碎首无辞,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求二爷还要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不念旧恶,好歹让先我在老太太跟前略尽些儿孝心,等料理完老太太的后事,那时,要休要剐,只好凭二爷去!”
贾琏闻言,心中振奋,道:“既如此,这也不是我今儿在老太太灵前说混账的话,不妨实对你说了,我正有此意!到时可不要反悔!”凤姐一怔,不禁满眼又滚下泪来。半日,咬牙道:“二爷小看了我。我什么时候,既说的出,就做的到。梦里也有三分的志气,决不后悔!”贾琏这才点头自去了。凤姐这里忍泪张目,缓缓来至灵前,一见了棺材,登时哭的气衰神竭。宝钗、李纨、尤氏等皆在旁陪哭。鸳鸯、琥珀伺候着烧纸。宝玉仍似有怔忡之状,一旦眼前无人,他才手抚棺材,独自潸然堕泪。凤姐原仗着一身才干,满心打量老太太的这场丧事,应有一番作为。无奈贾政已发话下来:“丧与其易,宁戚。”何况家门遭此灭顶之灾,那些众亲友知贾家势败,请也未必就肯来,所以竟未到各处报丧。凤姐那时满心委屈,想着老太太一生荣耀贵盛,悲天悯人,如今竟走的这般凄凉寒伧,因不觉悲戚难忍,泪不能干。一时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一一的瞧了,统共男人府内当差的,只剩了二十多人,婆子几十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难以差派。因又叫将庄上的弄出几十个来,竟不敷差遣。叫了这个,指挥不动那个。
更兼赵姨娘此际不但不来协助料理,反到处说嘴称愿,各处布散凤姐已被贾琏休弃的新闻。种种谤毁之语,登时四下沸传开来。因此,这个时节,诸人居然一步步的越礼欺心开来,致使各处执事乱麻一团。因实在差派不开,凤姐只得命平儿连夜去请妙玉到庙里走一趟,请佛僧明日来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延请地藏王。谁知七八个上夜的婆子,围坐在一处只管肆意酣赌,妙玉竟不得出门。报说是:“琏二奶奶吩咐过的。”众婆子竟一起笑倒:“原来是他吩咐过的,谁吩咐的,你找谁开去!”及至后来竟连凤姐亲自支派,也有人胆敢怠惰触犯,公然不动。凤姐百般竭力挽回不暇,气得发昏,不觉怒上心来,发狠要严惩,那些仆妇男丁们听见,便齐声叫苦,男男女女一起号啕喧乱起来。一时邢夫人、贾琏听见了,少不得折将回来又将凤姐丧谤一通。凤姐直气得两眼昏黑,无奈自知肩负甚重,无可旁诿,少不得也要含诟忍耐。众仆一发得了意,哄然便去。背后人前你言他语,尖刻浇薄,越发大家相互赚哄骗害起来。正不可开交,却见秋桐捧着清茶鲜果走了上来,悄悄的向凤姐说:“我劝奶奶倒不必再去勉强那些人,这样事情,与其图外面的虚名好看,倒不如我们作晚辈的自己净心诚虔也就罢了。殊不知,世间万事万物,只要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更应趁此时节,戒杀放生方可祈福。我见经书上说‘阎浮提人,命终之后,慎勿杀害,拜祭鬼神,无丝毫之力,利益亡人。但结罪缘,转增深重。假使亡人,在生修善,应得超升,遇此阳眷杀生,反落恶道……’”凤姐满心炮躁,指着他鼻子呵道:“什么时候了!还容你在这里神经五乱?还不下去呢!”谁知秋桐凭他如何丧谤,只是面不改色。一一的奉上了清茶鲜果,便自己结跏趺坐在灵前,情切切,意哀哀,又是木鱼声,又是唪经声,却也一片祥和宁静。
正三日上,贾琏请来了佛僧道士,开桥引真,普接鸿蒙。秋桐竟能在旁帮着料理的件件整肃,十分成样。凤姐因此也就把那万分嫌恶之心,渐渐的淡了。这日,凤姐里面正自筹划思算,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迎出,见是北静王府使长史前来打祭,一面道喜:“我们王爷进内复奏,报了大人丁忧。主上甚是悯恤,念及世代功勋,封诰仍然照旧。”贾政自是谢恩不尽。遂命贾琏换了吉服,随长史到北静王府叩谢,顺便求王爷照应哥哥侄儿。无奈贾琏过去后,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又闷闷转回府来。谁知又有薛蝌来报,说薛蟠日前已经行刑。又有王家来人报说,王子腾昨夜里竟中风亡故了。又有王夫人、薛姨妈染病,每日请医,药案等事,不可开交。又有绣橘连夜哭着偷跑回来,揭发孙绍祖的五奸十罪,说他意呆心毒,淫乱无仁,性喜流血杀戮,一天不杀生,就闷闷不乐。射不到猎物,就把小厮、婆子们剥光了,在肚皮上画个箭靶子,杀人取乐。吃醉了酒,就召集所有的丫鬟排列成队,强迫左右侍从剥光衣服与其淫乐。迎春就是因为看不过去,才上前劝了两句,竟被他吊起来,活活打死……种种兽行,罄竹难书。
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神焦气枯,坐卧不能清净,早已百般的支持不住。那时又有紫鹃从庙里赶回来痛哭了一场。宝玉与他相逢,皆不能出一语,唯有哽咽之分。宝钗问时,那紫鹃方惨然下泣道:“回宝二奶奶,我要走了。”宝钗忙问:“那里去?”紫鹃道:“送林姑娘回南边。”一语未竟,宝玉不觉早又木了半边。紫鹃灵前磕罢头,翻身欲去时,他才“哎哟”一声,大哭出来。上去一把死死的拉住他手,好半晌,才泪如淮洪的泣道:“我去送你们。”
只说贾母的后事才一完毕,凤姐早已支持不住,复又崩漏。平儿、小红正守着哭泣。王夫人颤巍巍的扶了玉钏进来瞧看,一面忙问:“大夫怎么说?”平儿哭着告诉了一回。王夫人抚着心口半晌无语。良久,方垂泪道:“如今接接连连的诸事不断,既这么病病歪歪的,也难顾周全了,不如索性养好了再说罢。”凤姐听见,强启双眼,觑着王夫人,只是说不出话来。王夫人含泪道:“家里的事你且不用操心了,先交给宝丫头管着吧。”说着,止不住自己也大嗽起来。玉钏忙扶着起身去了。二人这里前脚才去,贾琏便急咻咻的将一纸休书展在了凤姐面前。那时贾琏走至床边,见凤姐披发在床,奄奄一息,并无一毫怜惜软意,满嘴冷笑道:“天数有定,迟早有期。今日你接了这纸休书去,我和你的夫妻缘分,只到的如此。以你的人品心智,自然不难另选高官之主,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凤姐那时魂消魄出,两只眼睛瞬间便又流黑了。半日,方转过气来,因流着泪颤声道:“二爷,事到如此,我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必要告诉二爷知道。”贾琏冷笑道:“托福不浅!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说什么失时的话了!你有什么心愿,你且自带着去,另行施为去罢了,没的倒折得你乱语胡言,走投无路了!”凤姐满心纵有万句言辞,见他这般,也只得罢了。半日,因让小红出去好生照看巧姐,别让他到处乱跑。小红答应着,一面便流泪出去了。
凤姐这里滴泪向贾琏道:“既这么着,二爷可能容我把巧姐带了去?我们母女,从此也可有个依靠。”贾琏道:“巧姐虽是女孩儿,终是我贾家骨血,如何能让你带了去!从今说过,你行你的,我干我的,再无他说!”凤姐见他这般绝情,便挣搓着翻身起来,双膝跪下,捧着衣袖,百般央告起来。贾琏大怒,满嘴里“绞家星”、“丧门星”的乱骂起来,一面又道:“今儿索性跟你明说了,好呢,就与你好开交;若不好,我现在就过去把老爷太太请出来,合族觌面大家说清楚!本想给你存些体面,你自去便了,现在倒胡枝歪叶的只管乱缠起来!我就明白的告诉出来,你如何阴谋使乖,巧计暗取,先后绝了尤二姐和秋桐的两个胎儿的,我可全知道了!可知如今祸报一朝斩绝,不是天杀你,你自杀的,不是天绝你,你自绝的!善姐现在已经全都供认出来了,还有兴儿、旺儿和那个叫张华的,我也能随时叫到跟前来,大家三曹对案!还用我再往下说么?”
凤姐听了这篇言辞,登时便支持不住,两眼一黑,就如死去的一般。平儿在旁大哭不止,一面喊人去叫大夫,一面向贾琏哭道:“如今他病的这样,就有不是,二爷也该怜恤,怎么想法子请个好大夫来,抓紧细瞧瞧才是,如何这时候还只是使气赌狠?”贾琏劈脸啐道:“呸!不要脸的蹄子,还有你插嘴的份了!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骂着,劈手摔下休书,扬着头,雄赳赳的去了。一时凤姐苏了过来,那眼泪直流个不尽,因想着自己事事争强,日夜劳瘁,谁知如今竟是枉费心计,一生心血尽付流水,恩爱翻成浮云,只落得一身是错,没有下梢!因只得含泪吩咐平儿:“我如今要去了,有件未了的心愿,须得告诉你知道,日后你可去告诉老爷与太太去,也是大功一件:幸而当年,我听了良言忠告,趁着那时富贵,悄悄将祖茔附近置办了许多田庄房舍地亩,便是现在有了罪,这些祭祀产业竟可不入官的。不是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日后越发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也可永继,这是其一;其二,我这一去,知你可托,你替我好生看顾巧姐儿长大,教导他只以贞静贤淑为上,切不可象我一样,处处争强要胜,到头来,落得没有下梢。若能如此,我就是死了,在阴司里也感激你不尽的!”平儿听的满心凄惨,直哭的泪干肠断,口不能言。又恐凤姐寻了短见,只寸不步不离,紧紧守着。凤姐自是仰面瞑目,彻夜无眠。
看看已是半月,那凤姐的病势仍旧有增无减。每于病中回望前尘,不觉愈添急忿悲悔,看看已是骨露形销了。那贾琏终日全无一句好话,巴不得他立刻死了干净,却又不死。种种折辱逼催——唯恐他故意延捱,一时也难以尽述。这一日,那贾琏终于忍耐不得,竟连夜赶了来,力逼着让他务必于明日午前离去,否则,就等着合族觌面大家三曹对案罢!因而第二天一早,凤姐便打发小红提前带了巧姐,到外面高高兴兴去顽,只不跟他说起家中之事。平儿悲悲切切的帮着收拾了几件衣裳裙袄,打点了些个金珠首饰,打成一个包裹,昭儿已让人叫了一顶轿子在门外候着了。
凤姐满心要去辞辞贾政同王夫人的,思想再三,又恐徒增伤悲。因想着薛姨妈那里才遭失子之痛,自己那时也未能到跟前略尽片心,少不得拔步前往。才出屋门,只见秋桐站在粉油影壁前,两眼伤凄,竟不能言。凤姐因盯着他看了一阵,缓步上前道:“你送给我的那本童子陀罗尼经,我带着了。以前,竟是我错了。为了一个无良的呆人,白白的造了那些孽去,如今回头想来,真是太不值得。现在悔亦无益了!”说着,便洒泪自去了。才出院门,却顶头看见赵姨娘和几个婆子站在那里指指绰绰的取笑。凤姐无心理会,强撑着仍旧前行。赵姨娘在后满口冷笑道:“哟,这时候还拿款儿呢!休书可拿好了没有?二奶奶日后要是高飞了,可别忘了补我们的月钱!”
凤姐分明听见,却并不回头,一径便往薛姨妈那边去了。谁知才刚至游廊,却听见雕镂槅子里面有人说话,只听一个叹气道:“咳,满心指望娶你过来,能跟着享些儿福,得些受用,两位老人家从此也可有个依靠。谁知竟接接连连的诸事不顺。你过门的时候,就草草微微的,让你受了无限委屈!如今更是三日两头的,白白叫你跟着尽日悬心。两位老人家跟前,也没得着我的一丝儿好处去,反累的二老不知道担了多少的沉重惊怕去!”一个道:“快别再说这样的话,既已成了夫妻,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又道:“话虽如此说,可我堂堂一个男儿,竟让你天天过的这个样儿,这心里面,总是愧疚的。”一个道:“岂不闻‘能受屈抑,是大豪杰;肯受亏垢,受不祥,火气都尽,便能做出济世的事业来’。目下虽说连连生事,但我亲见你急难面前,慷慨救危;危苦之中,每尽仁心。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深知‘济急拯危,必能裕前光后;常怀济物之心,定然厚福无疆’,因此实在心中欢喜不尽,身为女子,能撞着这般的善缘,又怎能说不是我的造化呢?”
凤姐这里听出是薛蝌与岫烟的声音,登时便怔住了。因将他二人之言细细思想一番,顿觉耻挂眉额,痛缠心骨,也无心再去辞别薛姨妈,竟自落魄失魂的转身去了。
只说凤姐昏昏默默的折身回去,坐了轿,也不知走了多远,忽听见轿外哭声喧嚷,揭起轿帘一看,却是小红哭的满面泪痕,跪在路边。贾芸提着一个大包袱,旁边站着。凤姐忙叫住了轿,一面走下来就问小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出了什么事?巧姐呢?”小红哭道:“奶奶放心,我把巧姑娘嘱托给莺儿了。”又上来抱着他哭道:“奶奶就把我也一起带了去吧,奶奶素日待我恩重如山,这会子遭了难,身边连一个知冷着热的人也没有,奶奶就请带了我去,日后茶前饭后也有个人照应。”凤姐簌簌流着泪道:“傻丫头,我都到这个地步了,别人躲还来不及呢,你怎么倒往上赶?”小红哭道:“那年我在怡红院,给宝二爷倒了一次茶,秋纹姐姐和碧痕姐姐骂我‘没脸下流,正经事情不做,专等着巧宗儿’;后来给二奶奶送了一次东西,晴雯姐姐又讥讽我‘爬高枝儿去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巧宗儿’自有麝月、莺儿和文杏几个,这个‘高枝儿’,就让我占了吧!”凤姐满脸泪如走珠,痛极难言。贾芸也在一旁跪下,道:“婶子就答应了吧,侄儿也情愿跟着一起去。等到了婶子那边,少不得还要求婶子疼顾,就把小红姑娘……”说着,不禁就红了脸,半日,方搓耳揉腮的道:“求婶子就把小红姑娘许给侄儿罢。”那时凤姐正满心里苦不堪言,听了这话,不觉便笑出声来。因啐道:“好不害臊,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三人因各自拭泪相扶,看看已来至湖口,因弃轿登舟,径往金陵而去。
光阴迅速,非止一日。时值立冬前后,连日彤云密布,琼花飞舞。一日雪止云开,凤姐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凄然瞭望。满眼只见银帐高帆,濛濛残月,天光接着水光。耳内一派悲风习习,登时无穷心事,悉堆眼前,难以排遣。忽然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举目看时,上流头十几只大战船箭一般飞驶而来,后面几十只小船,尾随而行。船上旌旗如雪,乱箭如蝗。直把下流行船上的这些掌舵的水手,吓得神哭鬼嚎,煞时溃散。口内叫嚷着:“强盗来了!”“快快逃命要紧”,登时掌跳的掌跳,投河的投河。凤姐那里正惊的魂丧胆亡,为首一只大船趁着风顺水顺,已撞将下来,登时将船撞翻,凤姐尚不及出的一声,便与一船人俱跌下水去随波漂流去了。谁知那群强寇一个个水性极好,因见水面上到处漂浮着箱笼财物,便也纷纷跳将下去,双足一登,戏水如游平地一般。一行打捞财物,一行不知又把多少人生擒上船去了。
只说凤姐随波滚去,好似云里一般,耳内只听得呼呼水响,那里还敢睁眼。也不知漂了多长时间,睁眼看时,满眼只见怪石纵横,黑洞洞并无一些月亮,只有几点星光,却是在一座古庙旁。庙门上有个旧匾额,字迹均已剥落,两边门上的对联却仍看的出,乃是:
阳世间杀人放火任凭你
阴曹里古往今来放过谁
凤姐那时眼泪汪汪,浑身乱抖,心说:“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又满眼不见了小红和贾芸,不觉心酸胆碎,又兼全身冷得钻心透骨,早已力尽神竭,连哭的气力也无了。因想着短短时日,奇祸接踵而至,种种煎熬折磨,苦不堪言。眼下又罹此大劫,先遇强盗荼毒,又经滔天巨浪淹滚,逐上翻下,几生几死。可笑世人个个惧死怕鬼,殊不知世间之人事远比鬼魅更加可怕可惧千千万万倍!因索性放胆走入庙门,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上面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凤姐那时冻的支持不住,因哆哆嗦嗦的四下里寻些枯草乱石将门掩住,一路摸索到神厨内,准备歇息。谁知双手竟触到一团软绵绵之物,忙摸起看时,竟是几件粗麻葛衣,虽然破旧,却可遮寒。凤姐这里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忌讳,忙向厨内将衣裳换了。然后出来望空合掌道:“落难罪妇深蒙神力庇佑,若得平安返回金陵娘家,那时定然回来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祷毕,只觉心畅意展,便歪身向神厨内睡着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外面已是红日盈窗,起身看时,竟是一夜大雪,装裹出一个无边的琉璃世界来。凤姐那时早已饿的头昏眼花,两脚发软,因扶着墙,挣挫到外面,拣了一根枯树杈,权为拐杖,一步一跌的往前面去了。多时,方看见零零星星有了人迹,又前行许久,来至一座村落,名曰落凤村。正自疑惑,只见前面一群人,在那里喧喧嚷嚷的。看时,却是一个大户人家正在舍粥。斋棚内热气腾腾,两口大锅里粥香四溢,等待施食之人络绎不绝。争细菜的你精我粗,争馒头的你大我小。凤姐此时身衰力疲,如何还能挤得进去?那里看着,不觉便流下泪来,心中未免悔恨不已。一时,拣了一处闲地,歪身坐在那里直喘气。正自筹划,忽见那边一瘸一拐走来了两个男女老花子,却生的怎般模样?那老乞头:
袒胸跣足不知羞,识尽人间只点头。
尚无余力收寒涕,早有新疮破面流。
再看那老婆子:
麻头烂眼双耳挛,历齿豁唇两脚歪。
豐都失了城门锁,跳出一个丑鬼来。
尚离着老远,气味就把人给熏倒了。凤姐心说:“好一对腌臜不过的花子,活把人腌臜死了!快离了他们罢,省得让他二人给熏坏了。”这里才要起身离开,耳内却听得那老乞婆有气无力的向那老乞丐道:“我实在饿的不行了,再不吃东西,恐怕熬不过今天去了!”老乞丐闻言,忙向前面斋棚张了张,未免心下烦闷。半日,叹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跟了我这大半辈子,天天让你饥餐露宿,也算我没本事。罢罢罢,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白白看着你饿死在眼前!”说毕,便一瘸一拐,径往斋棚内抢了进去。
凤姐在后看的无趣,正待翻身离开,忽听见耳边震天的喧嚷,再看时,却见那老乞丐的怀里不知揣了什么东西,一路呼哧急喘的就往这边飞跑过来。身后紧追着五六个乞儿饿殍,满嘴里不住的叫嚷乱骂:“站住!敢在你爷爷手里抢东西,这老东西岂不是个活瞎子!”一时赶将上去,就是一通不顾命的乱打。旁边有几个不醒事的小厮,又将些瓦块石头,没头没脸的往他身上打来。谁知那老乞丐凭人如何毒打,只把两只手紧紧抱住胸前,抵死也不肯松开。后来还是那家员外闻知,亲自走了出来,才算将众人劝止了。
员外这里问明缘由,因命家人回去重新又拿了粥菜出来分与他们。那老乞丐早已等不得,那时连爬带滚的来至自己的老婆子跟前,从怀里将两个热馒头直递到他的手上去,只让他快些吃。凤姐这里看的明白,先是止不住满眼泪花翻滚,忽然便想起了贾琏来,登时怒气冲天,泥丸宫里一声响亮,眼内直要喷出血来,不禁立起身来仰天悲呼:“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睁眼!你对我王熙凤未免太罚的狠了些!想我自到他贾府门上,日夜劳瘁呕心!谁知到头来竟是枉费心计,一生心血尽付流水,恩爱翻成仇恨,只落得两手空拳,一身是罪!到头来,竟还不如这么一个乞丐婆子!说什么天理昭彰,冥镜明明,分明天地有私,鬼神不公!”因捶胸顿足,一连叫骂了几十声,恨声未绝,只听半空里一声响亮,轰隆隆一阵霹雳过后,凤姐仆然倒地,渺渺英魂,不知所向。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