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且说刘姥姥和板儿连夜将巧姐儿赎出,自是喜之不尽。当下心忙似箭,便一路望家中赶了回去不提。
如今只说宝玉一路四处寻访白杨村,谁知一连奔走多日,竟全无影响。这天来至一个所在,却是一带林丘,满眼乱藤杂葛,烟霞尽绝。头上凶云隐隐,脚下恶气纷纷。真是个虎狼不来之地。再往前行数时,举眼一望,山松野草,村郭萧条,更兼满坑满谷乱坟林立。宝玉心中惶悚,正委决不下,却见那墟墓中有几间草房,蓬门柴扉,泥壁瓦窗。忽听见拊掌欢笑之声,看时,却见一人垢面蓬头,疯狂落拓,时而伏地长哭,时而仰天狂笑,突然间又跃起奔跑,鼓腹高歌,癫态百出。身后围随着几个顽童,一路笑嘻嘻的纠缠戏仿。宝玉正错愕间,那人已觌面撞将上来,两个都跌了个倒矬。爬起来,四目相对,宝玉见是个满头满脸的癞子,再看时,不觉吓得失色。那人笑嘻嘻的将他看了一眼,转身欲去时,忽又折转回来,怔忡着两眼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登时便泪如滚瓜一般的道:“你,是宝兄?”
宝玉听声音分明是卫若兰,只是满头满脸,癞的不堪。不但全无昔日丰韵光彩,且连人形也不象了。因上去一把拉住,满眼滚泪道:“若兰兄弟!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卫若兰亦死攥着他手,那辛酸之泪如何禁得住?宝玉见他双手皴裂,衣衫破烂冷硬,只觉刀剜肺腑一般。正要叙谈,只见那边草房内走出几个披麻戴孝人之来,来至近前,恭恭敬敬的迎请卫若兰回去吃席。卫若兰因便拭泪携了宝玉一起进去了。原来主人家正在办丧事,虽排场简陋,却也是人进人出,哭声不绝。院中灵堂内,高悬着一张老妇人的画像。听孝子们讲论,宝玉方知,原是月前卫若兰路过此地,口渴难耐,曾向那老妇人讨水乞茶。谁知昨日再经过时,这位老妇人已经离世,卫若兰便向林间拣取黛石,追写其像。老妇人的儿孙们见了画像,满门大恸不已,乞而求藏。
宝玉听了时,不觉又满眼滚下泪来。那里还顾得入席?忙乞孝子带进一间空草堂之内,二人便忙忙的相叙起来。卫若兰满眼垂泪道:“可叹我父子拼身舍命在外杀敌,不料忠顺老贼,全然不思富贵已极,揆持百事,平成内外;反奸心迷昧,通敌叛国,设下毒计将我父子尽陷罗网之中。我虽九死一生,逃出命来,无奈半路上又惊动了敌兵,被他们紧紧逼赶,那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投进江去。也不知在那江面上漂流了多少时日,幸而后来被一户渔人救起。谁知寒湿入骨,大病了一场之后,竟满身迸发疯癞,满头满脸也生遍。再回到家里时,才知,满门老少皆被以‘莫须有’之罪,充配极边,与披甲人为奴去了。我便又千里迢迢的追寻过去,未曾想,一家子的人,或转于沟壑,或飘零四方,已是病的病,死的死,所剩无几了!我因听一老仆说,云儿在我走后未久,和翠缕两个,悄悄的妆扮了,往西海沿子寻我去了。又打听见说,二人途中遭遇不测,险些被贼人坑陷牢笼,幸而后来,被忠顺王府的那位丑面公子给营救了出去,因而便又一路寻访到了此处!谁知,一连寻了多日,到如今,仍旧全无一点下落!”半日,又道:“只因如今新皇大赦天下,朝廷打算重新延请录用,竟派人追至了此地。无奈我已看破官场仕途,才在外面,不得已装疯佯狂,为的是好在外头布散消息。从今往后,齑盐清梦,除了一心寻访云儿之外,再不过问人间酸咸。”
正说间,那边已有孝子进来,将桌子打抹干净,端上饭菜粉汤,又有半坛子自酿的桂花酒。卫若兰和宝玉,那时五内如崩,虽各自擎了筷子,却只是难以下咽,眼泪噼噼噗噗直盖了一桌子。宝玉遂也将自己这一向的遭遇,一顿一咽的与他说了一回。卫若兰听得肝肠寸碎,一发泪涌如泉。因想起那时在贾珍府里竞作诗钟的前景,竟恍如昨日一般!禁不住心中情思激荡,感叹人世万缘真空如幻泡一场!因不觉含泪吟道:
无定河边骨未销,春风入梦弄寒潮。
功名自古如流水,赚得男儿尽折腰。
宝玉听罢,不觉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半晌,便也一字一噎,向他泣道:
陈谢新荣天自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真情尚待感青帝,好与桃花一处开。
吟罢,两个只管持杯恸哭不已。饮过数杯,卫若兰才又忍泪道:“才听宝兄之言,贵伯母为义婢葬在青枫林下了?那青枫林离此不远,不如我现在就同宝兄过去,或许就能找着,也未可知。”一语戳动宝玉,忙挥泪起身,与他一起,忙忙的去了。
前行不远,果见一带丘林,阴云垂地,悲风滚滚,更兼连天衰草,乱坟林立。卫若兰俯身拣起两棵干树杈来,回身递与宝玉一枝,二人且以此代杖引路。一时,二人在那些新旧坟前,控背躬身,一处处闪目细寻起来。也不知寻找了多少时,却仍旧大海捞针的一般,全无影响。正在愁闷,忽然西北角上刮起一阵怪风,直刮的满林衰木飕飕乱响,那些枯藤乱葛,登时鬼吟神啸一般,不知飞起多少。宝玉和卫若兰连忙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那风竟越刮越大,二人站立不住,一溜往那杂草麻藤里,不分好歹便钻了进去。一时风住,二人睁眼看时,见眼前霍然耸立着一块石碑,上刻“荣国公冢贾门王氏夫人之墓”几个大字,宝玉一见,痛极欲绝,如在梦中一般,早已双膝跪倒在地上。却见坟前祭礼齐备,尚有两堆才焚化过的纸钱印记。二人正自心中疑怪,忽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哭道:“可恨那天杀的奸贼!我夫君父子拼身舍命在外杀敌,他却在背后阴谋使奸,害的我满门家散人亡!这场切齿深恨,不知何日能雪!可怜我寻找丈夫多时,历尽九死一生,仍旧毫无一丝消息!可怜我前无所往,退无归所,只怕是没命等得他回来了!”
卫若兰和宝玉大惊,听那声音,分明是湘云无疑。因忙不及的便巡声过去一看。果见是湘云、小红同一个妇人,在旁边不远处的茜雪坟前,一行烧纸,一行啼诉。二人忙齐叫“云儿”不绝。湘云、小红闻声,抬头一看,登时惊的魂胆俱碎。卫若兰喜极悲生,早奔几步,上来一把将湘云搂在怀内,放声大哭道:“云儿,找你找的好苦也!只道今生今世再不能见了!”湘云唬的如在云端一般,听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夫君,看模样却又大相径庭。问时,卫若兰少不得忍泪,又将前后事体,略说一遍。湘云听得又悲又痛,一阵心酸,支持不住,不觉昏厥过去。慌的众人手忙脚乱救了半日,方悠悠的苏了过来。因又扑入若兰怀中,大哭不已。众人在旁,无不泪下。二人抱着大哭了半日,湘云方立起身来,见过宝玉,彼此少不得又是一阵悲欣交集,泫然泪下。湘云一面拭泪,一面泣道:“那年中秋,我与林姐姐在凹晶馆联诗,我记得,我的最后一句是‘寒塘渡鹤影’,林姐姐对了句‘冷月葬花魂’。谁知道,如今果然的竟都成了谶语!才小红跟我说,林姐姐殁的时候,满园子里的花儿,竟飘落了有大半园子,林姐姐几乎是半被落花掩埋的……而我,为了寻找若兰,历尽无数艰辛跋涉,却并无一丝消息!反在途中,遭遇歹人,将我堕在万丈泥坑之中!先遇盗贼荼毒,后遭奸人凌逼,那时前无所往,退无归所,急水滩头,借舍投胎的一般,我因想着‘女子一生,名节最重,一丝为定,万金不移!一旦失节,玉碎岂能再完?我怎忍贻羞父母,令丈夫耻挂眉额,痛缠心骨,供人传笑!因而便含恨投入了江中……幸而后来,被一个丑面公子救了上来,才得了一命!总算苍天开眼,再想不到的,今天,这个地方,竟得遇见你们!”
宝玉悚然一惊,无限悲酸唏嘘,一时想起那日在狱神庙中所做之梦,竟也不知是梦是幻了。小红与那妇人在旁,不免跟着又哭又笑,又望天拜谢不止。一时,小红指着那妇人说:“这位大嫂,便是茜雪姐姐的邻居。亏有他不辞劳苦的带路前来,我们才得在此相遇!”宝玉、卫若兰听说,便一起躬身上前,向他致谢不已。那妇人唬的退前缩后,还礼不迭。因又含泪说了一回茜雪的故事。宝玉听了,直木了半晌,才举步上前,手抚着那冰冷的墓碑,那时只觉五内如焚,不觉便又满眼滚下泪来。
小红在旁拭着泪道:“宝二爷,前儿,芸二爷到底把北静王爷给搬回来了。王爷知道咱们府上落难,连日修本上奏,请皇上赦回府内充发人等,听见说,皇上已经恩准了,现已差人奉诏前去了。又听见说,北静王爷现在正派人各处找寻二爷呢。更可喜的是,宝二奶奶、大奶奶和麝月还有平儿姐姐这些人,现如今都在白杨村里住着,可巧又遇着了袭人。幸而有他三日两头的接济着,日子总算还过的去。宝二爷再也想不到的,袭人如今嫁的那人,原竟是忠顺王府里头一个做小旦的,名叫什么‘琪官’的。我因听见袭人跟宝二奶奶说什么松花汗巾子,又是什么大红汗巾子的故事,又是什么‘可见人一辈子怎么样,都有定数’的话,倒好象一切都是老天爷提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的似的。早知道能在这里遇着宝二爷,大家一起来,可有多好呢。”说着,又忙笑道:“还有呢,刘姥姥和板儿到底把巧姑娘给找回来了,现在,巧姑娘纺的一手好线呢。真真神天菩萨保佑!正说的心花都开,忽又苦着脸,叹气道:“只可惜的是,那日我听见刘姥姥说,在瓜洲渡口,他和板儿可巧遇着了妙玉,妙玉一听见宝二爷那时尚在禁中,登时哭个不了,又向天大骂,说是为救宝二爷出来,被忠顺王爷奸计所害,将他屈从给一个鸡皮老朽。可怜明珠美玉,投于盲人;虽生不能雪耻,死后变为厉鬼也要讨还公道的!因竟投江死了。”
宝玉先时听的快畅,又惊且叹。及至后来听见妙玉为救自己投江而亡,登时便如轰了魂魄一般,满眼泪雨淋漓,坟前踱到坟后,心狂火盛,神飞魄消。满嘴里颠来倒去,不知念些什么。一时竟将众人丢开不顾,一个人昏昏默默的自去了。
且说白杨村里正值风狂雪怒,满天阴云四合,六出纷霏,团团滚滚,密密纷纷,将一个村庄子盖的白茫茫,亮灼灼的一片。宝钗正与平儿、麝月围炉叙谈,忽听见外头柴草响。因都不觉想起了那年,刘姥姥在府上讲的那个抽柴草的故事来。大家便说笑了一回。宝钗那时只觉得耳热眼跳,心神不宁,因扶了麝月要出去走走。平儿在旁笑道:“宝二奶奶且慢行些儿,也等人家抽完了再出去。这会子忙忙的出去了,若觌面撞见了,岂不是要弄的人家贼名不保了?”一语戳动了麝月,攒眉掬嘴的道:“可也是,我们二爷最喜保全人的贼名儿。”又叹气唉声的道:“也不知二爷这会子究竟身在何处,这样的冷天,不要在外面冻着了才好。”宝钗眼圈一红,无可释闷,因便丢了麝月,自顾一个人便往外面去了。
出得院来,果然好景致:大雪下的通天彻地,大地如天镜铺展,天空似银缕森森。天地相接,浑然一色。人走在皑皑积雪上,倒象行走在云端一般。宝钗无意间回头望去,却见自己踩出的两行足印子,倒象是一群翩翩翻翻的喜鹊儿,不觉就怔住了。半晌,又听见那边大槐树下柴草堆旁嚓嚓作响,细听时,嘁嘁喳喳的,又似有人在说话。因想:“若果然是过路的客人,抽些烤火去也罢了。只怕是落难之人,这样的冷天,无处藏躲,若再无吃食,更又或是个单薄的女孩儿,岂不要冻出病来了?”正在思想,见麝月拿着一件半旧的石青棉袄赶了上来,因便接在手中,偕他寻声走过去一望。果然见是两个眉目清秀,身体单薄的女儿。宝钗举目再看时,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恰值那躲在柴草下面的两个人也正抬头来望——那边是宝琴和他的陪房丫头,这边是宝钗与麝月。四人八目相视,一时皆不能出一语,好半日,才上去抱住,哭作一团。
宝钗忙将手中棉衣,紧紧的裹住宝琴,一直拉进了屋里去。平儿初见,也唬了一跳。半晌,才想起与麝月一起,送上滚茶,热饼,又拨旺炉火。宝钗见宝琴这样的天气仍穿着七分旧的家常杏子对衿夹袄儿,软黄裙子上,污渍尽染。不由满眼滚泪道:“这么说,梅家,也跟着遭难了?”宝琴一听此言,再也忍耐不住,又羞又苦,愧悔交迸的泣道:“那日,在府中闻听荣宁二府获罪被抄,公爹的脸色就不好看。直说‘躲了几年的晦气,到底还是没能躲开!’起先,我也并不知这是何意。一天夜里,他与问鹤两个大吵了一回,问鹤一气之下,便连夜收拾了,带着我和这个丫头,一起逃了出去。一路之上,不知受尽多少沉重惊怕,前有强盗拦劫,后面又有官兵追拿。月前,问鹤终于不堪重负,才对我说出了实情:原来,吴天佑早已中意于他,因他府里有一女未字,便欲择为东床娇婿。无奈梅家早与我家有婚约在先的,只得据实说明。那吴天佑听见,便意兴索然,终究还是心有不甘,便再三怂恿梅家退婚悔约。又上本将梅家合家调离外任,谁知,终究还是没能将两家的姻缘拆断。那吴天佑十分震怒,只因当时一心想要治倒咱家贵妃娘娘和两府有职权的爷们,因此,也只得暂且先将此事撂开了。一旦他们奸计得逞,便又翻过脸来,紧紧相逼,定要梅家将我或休或卖,逐出门去。我原以为,女子一生,既遇郎君,自然是生死相随,白首不渝的。又见问鹤为我,不惜触忤公爹,足见他对我之真情。谁知,他富贵娇养惯了的人,到底熬不住外面的诸般苦楚,那日竟对我说‘吴贼奸计百出,圣上又十分信任。倘拂了他意,奇祸立至。如今他见我辞脱,必然恼羞成怒,又或另生别计害我满门,也未可知。想我梅氏一门,世代忠良,而今我父子皆金带垂腰,官居神武,难道为你一个女人,却要陷我满门于非命而不顾么?’因而竟将我半途抛撇,一个人转回去了!”说罢,放声恸哭。身边诸人无不泫然。
宝琴又哭道:“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我再也想不到的,急难时刻,他竟全然不顾念夫妻之情——瀚海同深,高天难比!如今一旦中道见弃,真真使我前无所归,后无所退,万种恩情,化为流水一般!我原拼着一死的,只因已身怀有孕,又恐如此死去,不见分明。万不得已,只得忍辱偷生下来!”又抱住宝钗大哭道:“姐姐,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每天里,我的心,就象被万千风刀乱裹,无数飞戈攒簇;满身如荷万斤铁枷,气都喘不上来!到现在,死又不能死,活着,又生不如死!”悲至极处,五内迸裂,两眼一黑,竟昏死过去。慌的众人又掐又灌,直舞了半日,方才气转回声。
众人这里气儿尚未喘匀,只见李纨神荡魂摇的走了出来,满嘴里笑道:“好了,好了!才我梦见自己坐在金床上,头戴珠冠,身披凤袄,就如同到了天宫的一样儿!这岂不是他日我兰儿要夺状元之喜兆也!”说着,忍不住掩口而笑,大无从前之态。正在心欢意美,忽然一跤摔倒,不省人事。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