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虎
《红楼梦》是曹雪芹凝聚一生心血创作完成的一部文学巨著,是华夏民族绵延起伏的文学山脉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当今的国人早已自觉地将对这部著作的研究称之为“红学”,把对其作者的研究称之为“曹学”,甚至把对其中人物秦可卿的研究称之为了“秦学”。此外,更有创办了近半个世纪的在海内外产生广泛影响的《红楼梦学刊》,影响并浸润着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纵观国内外文学史,唯有《红楼梦》才能享有如此的声誉与地位。嘉庆年间京师流传的竹枝词便有“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之说,晚晴著名诗人黄遵宪更是评价《红楼梦》是“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灭”。无疑,前80回《红楼梦》是中国文化艺术领域断臂的维纳斯,它残缺的部分为无以计数的“红迷”们提供了无限的艺术想象空间。
众所周知,文学艺术创作是极具主体个性化的特殊精神活动,具有鲜明的不可重复性,及不可替代性。然而,不争的事实却是在古今中外小说史上,续写《红楼梦》已经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现象,其续写时间跨度之长、种类之繁多,堪称全世界“续书之最”。2011年,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温皓然的《红楼梦续》由九州出版社隆重推出之后,立刻在文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热议。之后,九州出版社很快又推出了《红楼梦续》(增订版);2013年—2014期间,又接连推出并再版了曹雪芹温皓然百回本《红楼梦》。不得不说,这一次百回本《红楼梦》的出版和再版,在浩浩泱泱的“续红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里程碑式的意义,因为,这标志着温皓然的红学研究与续作水平,已在众多的续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与程乙本《红楼梦》并行于世的又一“完璧”,这无疑是一次与文学大师比肩的文学创作。
著名红学家、87版电视剧《红楼梦》编剧周岭先生曾在一档有关温皓然续书的电视纪录片里说:“小说是单靠文字,用自己的文字来抗住曹雪芹的文字,谈何容易!”而曹温版百回本《红楼梦》自问世以来,单是来自红学界和各高院校的享有崇高声誉的专家学者们,就都纷纷给予温皓然的这部续书以极大的肯定和高度认可。中国红学会副会长、当代著名红学家、天津师范大学教授赵建忠教授认为:“温续红楼”充分尊重已有红学研究成果,在尽量贴近曹雪芹“原意”“原笔”以及与清代历史语境基本契合的前提下,续出了时代意义和主体精神,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对《红楼梦》终极精神价值的探索,也就是创作主旨的普世化构建,因而她的作品具有深刻形而上意味;在艺术旨趣上,“温续红楼”还具有佛学梦幻色彩与诗才画笔意境。作为后现代古典主义文学流派的奠基人,温皓然的文笔是古典幽美、深闳简约的,同时她又“转益多师”,从其作品局部还能品味出类似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笔调。毫不夸张地说,温皓然的《红楼梦续》是两百多年来《红楼梦》续书史上最优秀的一部。” 周岭先生也写下了一首七律对温皓然及其续书表示了高度的嘉许:
重出江湖试小舟,偶然识得这丫头。
倩兮巧笑思无忌,如也燕居唱莫愁。
能向三余寻旧躅,敢从一梦续红楼。
颦眉更对老夫指,何日诗轻万户侯?
文怀沙先生更是认为:“续书不易,续古人之作尤为不易。今之续《红楼梦》者,多以时语述一家之言,虽非不佳,然终不能补原作之缺也。唯津门才女温皓然抱师古之心,拟曹公之笔,所续篇章,近乎原作。”此外,还有北京大学原中文系系主任温儒敏、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周先慎、刘勇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院长杨共乐、《天津日报》文艺副刊高级编辑、天津市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罗文华、天津市红楼梦研究会名誉会长付善明等,诸多知名专家学者,都给予了温续极高的肯定和评价。
多年前我阅读《红楼梦》时,是有着一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感受的,即阅读《红楼梦》不必去读续作,只需对前80回精心研阅后,便可根据自己的心得体会及想象空间,从而使原著达到一种“信达雅”完美的统一了。然而当我带着严谨求证的态度开始阅读百回本《红楼梦》时,不得不说,我内心的惊喜和感动是无时不在的。正如评论家龙丽红所说的那般:“在神驰幻境的过程中,在神秘莫测的迷人意境里,读那些似曾相识的人物对话,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事情节,感受那些经天纬地、妙笔生花的美妙文字,体验着比现实还更真实的虚幻世界和现实生活里所得不到的精神享受,竟觉得这不是温皓然续写的《红楼梦》,而是曹公在那里正襟危坐,将书中人物的命运娓娓道来”,又如熊立娟所评论那般“温皓然的修养是多方面的:书画、音乐、建筑、美学……这些深厚的积淀一旦融合,化成了文字,便构成了一种惊艳的、浩瀚的大美”,无疑,温皓然是通晓了艺术三昧的,因此,她是能把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写成“无声诗”和“有声画”的作家。她的文字,的确有着一种超然的,不可思议的魔力。无论是写人还是状物,只寥寥数笔,便能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地攫取出人物的神髓,可谓大笔如椽。众所周知,曹雪芹是一位不可多的旷世奇才,更是绘画天才和语言艺术大师。因此,要想接过他的余笔,续写出接近“原笔”“原意”的文字来,如无深厚的文化积淀,多方面的修养,心中有大丘壑、从而达到对艺术三昧的了然于心,那是万万不能的。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温续中那些赢得了众多读者所认可的“特别感人的小人物”们的命运描述,茜雪、嫣红、万儿,甚至是卫若兰(温续中,此人身世显赫,同时又是史湘云的夫婿,或许严格来说,由于其这特殊的身份,不适合用“小人物”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人物在原著里,几乎都是被一笔带过的,因此,按常理来讲,一般的续书者大都不可能使用太多的笔墨再来为这样的人重新立传的,更不要说能把他们写得像曹公原著中的人物那般活灵活现、入木三分了,但是,在温续中,偏偏就是连这些在原著中着墨不多的小人物们,也被作家写得感人至深,风神万种。
先来看卫若兰的出场:
只说宝玉近因偶然还往贾珍的射圃去较射作遣,那一班较射的世家子弟里,宝玉与卫若兰最是和契。那卫若兰生的巍峨端方,目若青莲……因是世子,其家中兄弟亦多身居要职者,更有他的祖母乃当朝老太妃的娘家姻亲,加上他本人“盛才美貌”,又射的一手好箭,因而声名籍盛,世谓“一世龙门”……众仆前呼后拥大吆小喝的打罢前站,便是嗤嗤的箭,响声不绝。卫若兰在旁觑眼观望,不觉微微含笑。宝玉巡声看去,见那些射出去的箭,少有上垛的,乱纷纷落了一地。众人射得无趣,便都围将上来,再四恳请卫若兰一展身手。卫若兰被局不过,便走下阶去,立身站定,拈弓搭箭,飕飕的一连发出去多少枝。竟是箭箭上垛,无一虚发。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不绝。
再看他的结局:
却见一人垢面蓬头,疯狂落拓,时而伏地长哭,时而仰天狂笑,突然间又跃起奔跑,鼓腹高歌,癫态百出。身后围随着几个顽童,一路笑嘻嘻的纠缠戏仿。宝玉正错愕间,那人已觌面撞将上来,两个都跌了个倒矬。爬起来,四目相对,宝玉见是个满头满脸的癞子,再看时,不觉吓得失色。那人笑嘻嘻的将他看了一眼,转身欲去时,忽又折转回来,怔忡着两眼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登时便泪如滚瓜一般的道:“你,是宝兄?”
宝玉听声音分明是卫若兰,只是满头满脸,癞的不堪。不但全无昔日丰韵光彩,且连人形也不象了。
再来看茜雪:
只说这日茜雪……忽见漫天大雪纷纷密密,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已有半尺来厚。因心中记挂着宝玉,恐他在狱庙内受冷挨饥,正在悬念,见他母亲拄着拐杖,垢面蓬头,一身污秽的走了进来。因忙下去接住,让他炕上坐了。他母亲低头看了一回两个小外孙,眼圈一红,禁不住哆哆嗦嗦的哭道:“人家养儿为防老,可怜你妈竟白白操了这大半辈子的心!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狼心狗肺!你可那里知道,你那两个砍头短命的兄弟,如今是越来越不象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头喝酒耍钱,把我和你那老不死的爹管也不管。输了钱,就回来在家闲寻气恼,好不好的就把家里乱砸一气。不是你妈如今有了年纪,嘴里絮叨心也变窄了……早知是这样,当初倒不如留着你在跟前,倒许能多沾傍着些福气,多得些济呢。”一语未毕,恰好他女婿走进来听见,因没好气的道:“你老人家当初倒也把他折变着卖了,现在终究也没少沾傍上呢!这会子又来说这些个不腰疼的话来了!”
茜雪见他回来,忙就炕上摆开桌子,端上热茶来,又有两盘热糕,一盘芦蒿炒面筋,一碟子糟鱼苦瓜,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的都摆了上来。他女婿炕上坐了,也不相让,自顾埋头先吃了个酒足饭饱,才又咕嘟着嘴,起身一路絮聒了出去。茜雪忙脚挨脚的送了出去,把才做得的两个大棉耳套子,一边一个,罩在他耳朵上,笑吟吟嘱咐他几句,才又翻身回来。却见他母亲含着两眼老泪,举着杯箸,只是难以下咽。少不得搜神刮胆的劝慰几句,因又悄悄的塞些散碎银子给他,又备了些柴米衣物之类,让他拿去……至晚间回来时,已经醉的人事不醒。见了茜雪,不容分说,登时毒龙扑海、鹰拿燕雀一般,将他从炕上扯将下来,一顿嘴巴子打的他攒蹄打滚。打着,又骂……又捺在灰尘里打了几十下子,索性又一把扯住,将他衣裳裙裤剥个精光,一阵乱拳打昏过去,精光赤条的拎起,不分好歹,便丢进外面的刺丛里去了……
谁知当天夜里,浑身竟生起毒疮来。不上三五日,竟满身脓疮迸发,眼看命都无了。先几日,他男人还尽力迎医问药,延至半月,病疾越发沉重下去,看看已是形销骨立,他男人也就实在没法了,那茜雪临闭眼前,两只手还只紧紧的攥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百般不忍释放,竭力向他男人道:“好生看顾他们长大,看我薄面,千万不要打骂他们。我在九泉下,感你深恩不尽……”他男人大悔不及,抱持恸哭。无奈,已全无回天之力了。
这里,我之所以如此不吝篇幅地引用了这么几大段文字,实在是因为,作家的这一章节(茜雪之死)描写得实在是太精彩,太扣人心弦了。
在我多年的印象中,温皓然就像是一位生活在古代画卷里的仕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可让我深感疑惑的却是,像上文那种人世间极为冷酷残忍的画面,她究竟是怎么想象和刻画出来的呢?
据温皓然自己在电话中说,其实,她续写的这个“茜雪”,是真有其人的——在作家只有5、6岁大的时候,她当时生活的那个村庄上,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酒鬼,隔三差五就会暴打家中的妻子和孩子们。当时,在她们那里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就是,在一个严冬的夜晚,那酒鬼的那位非常漂亮能干的妻子,就因为一点可以原谅的小小的失误,就被自己的丈夫暴打了一顿,之后竟被剥光了衣服,扔进了外面的刺丛。只不过,真实生活里的那位“茜雪”,并没有因为挨了自己丈夫的那通毒打之后,就真的“满身脓疮迸发”而死去了。她后来,还是被好心的邻居们给救回去了的。
难怪温皓然能把这位在原著中被曹公一笔带过去的小人物续写得如此血肉丰满!原来,人世间竟是真有其事的。温皓然在这一章节里,运用的是鲁迅先生的那种“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塑造手法。
有着如此真实的事件做题材,固然是能写出妙文的不可或缺的条件,但不得不说的,还是温皓然本人的文字功力和她的悲悯情怀。一件儿时所听到的故事,能被作家拿到多年之后的作品中,如此生动完美的演绎出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温皓然亦是能当得起脂砚斋的那句“秉刀斧笔,具菩萨心”的评语的。这段故事的描写,是在曹温版百回本《红楼梦》的第97回“忏宿冤茜雪感痴郎 偿孽债妙玉从枯骨”里的,在这一回中,作家是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为茜雪写“正传”的,从头至尾,温皓然甚至就没有用一个具体的形容词去形容茜雪和她的丈夫,但是,读罢这半回文字,落在读者眼前和心底的,却是一个无论如何都再也挥之不去的,无比冷酷和残忍的披着人皮的禽兽般的男人的影像。在那男尊女卑、等级森严的万恶的封建社会里,一个勤劳善良、鲜活美丽女子的生命,是随时可以如同尘灰野草一般被人践踏至死的。
此外,诸如嫣红、秋桐、万儿这些小人物,在温皓然的续书中,也都被塑造得格外传神和成功。而原著中的那些主要人物,在温皓然的续书中,他们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是深得曹雪芹“原笔”“原意”的思想精髓的。
我们不妨结合温皓然的续书,来考察她的创作是如何从始至终地贯穿着曹雪芹的原著意蕴主旨与文笔风格的。
温皓然在续书的第一回“甄英莲魂断返故乡 贾宝玉情伤归旧地”(百回本《红楼梦》第81回)就已经显示出了她高超的领悟力和文字功力了。常言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一回是原作与续作之间的接榫部、关合处,艺术处理得不好很容易出现原作与续作风格截然不同的两橛现象。而温皓然在续书的一开始,对于香菱的命运安排,可算是极为恰切的。这是以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为依据的,亦是对原著第80回中对她的描写“本来怯弱……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这段文字描述的巧妙呼应。香菱的溘然而逝,使宝玉心如刀割,以至“奇苦至郁,不能排遣”。宝玉由此想到,原本好端端的一切,现在都变了:晴雯死了,五儿死了,现在香菱也死了。司棋、入画、四儿都撵出去了,芳官、藕官、蕊官他们出家了,宝姐姐也从园子里搬出去了,二姐姐嫁了个混账不堪的东西,琴姑娘、岫烟姐姐说话也有了人家,也要去了,如今,自己也要从这园子里搬出去了,真真是物是人非!之后又听见了四儿和彩霞的死讯,竟“轰然一声,如同万箭攒心一般的,又要去悼四儿,又要去哭彩霞,一时回环蹀躞,众苦焦煎”。整回的场景描述,人物对话,都是原著的精神气韵。温续在后面的章回里,多处都有意无意地渲染着美好的一切行将毁灭或逐渐被毁灭的悲剧气氛,可谓深谙《红楼梦》原著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美学风格。在整部续书中的情节设置上,温续处处都显示和遵循着曹公一贯的风格,即在遵循因果关系的前提下力争把情节的发展推到极致、矛盾冲突急剧爆发,令读者在感叹人事无常的同时,产生出一种大梦初醒、豁然顿悟的美学效果。读者永远不可预想下一个情节的发展,它虽在我们的预想之中,却又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曹雪芹不愧为出身于世代江宁织造之家,他太懂得编织艺术了,无论怎么夸大曹雪芹的艺术编织能力都不为过。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自有《红楼梦》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红楼梦》一书的结构与情节的安排,处处都是“草蛇灰线”“ 伏脉于千里之外”的笔法。温皓然在她的续书中,对原著人物的巧妙呼应,可算是达到了妙笔生花之境,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其实,优秀续作的本质就是要解决《红楼梦》创作的“最后一公里”问题。如果把曹雪芹的《红楼梦》创作比喻为百米赛跑,那么后续者所需要做的就是要以最理想的速度、最优美的姿态冲向胜利的终点。这就对后续者提出了非常高的甚至是难以实现的艺术要求,这要求是要以曹雪芹式的标准为标准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温皓然的续书的确为我们提供了续红史上难得的经典文本,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作者简介:赵晓虎,著名文学理论家。曾任教于俄罗斯远东国立大学东方学院汉学系,现为鞍山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文学理论教学和文学批评;出版《文艺审美价值论》《抒写在文学的边缘》《中国新诗40年》等专著,在《广译》《文艺评论》《作家》等学术刊物发表文章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