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这天,杜鹃和黛罗又起了一个大早。
清晨的院子里到处溢散着各种花树交织在一起的妙香,几十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在花树之间漫天飞舞,那一片并不起眼的紫花地丁突然爆开一串动人的红紫色小花,羊圈里的两只母羊又产下了幼崽。
杜鹃直忙得前奔后走,手脚难顾。忙累了,她就一屁股坐在后院那片绵绵的杂草上,看着那些被风吹起的芒种花的密密繁繁的叶片,就像是纷纷的心事,噼噼啪啪地向她砸了来。忽然,她觉得日子变得那么沉重,就像一座大山一般,黑压压地向她轧来。轧在她的心尖上,轧在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此时,她的心里充满了悲辱和感伤,想到自己坎坷多难的人生,她就忍不住要掉泪。她觉得自己简直不如一株风中的芒花,不如一朵矮篱前的紫花地丁,甚至,都不如羊圈里那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羊羔。唉!人生的前程,渺渺茫茫,众人飘泊在这无边的苦海里,究竟,哪里才是一个美好的归宿,理想的家园呢?
她深深地叹息着,临风独自饮泣。那一堆堆,一件件如麻的往事,就像一把利刃一般,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血迹斑斑……进而,她又想到了秦守善——那个衣冠楚楚,满腹学问,口吐莲花的道德君子,那个眼尾勾圆,活泼灵转,说一套做一套,喜怒无常又工于心计的男人,自己从跟他结婚起直到现在,近30年的时间里,简直就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半点该有的温存和关爱。无论自己为了他,为了这个家,是怎样的忍辱负重、沥血呕心,到头来,却根本换不回他一个真心的笑容和一句真诚的赞许。多少年来,她为了这个家,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炎炎酷暑,她跟一群黝黑的壮汉们在一处拼搏滚打,直累得身上脱掉了几层皮;冽冽寒冬,她早出晚归,常常一个人扛着一百多斤的货物,赶几十里的山路……最让她不能忘怀的是,当年,自己已经怀有7个多月的身孕,还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身体,顶着毒哗哗的日头,汗水渍渍地站在窖口的边缘,一次又一次艰难地弯下腰去,接过那下面的人递上来的大袋大袋的土豆、山药……结果,一个不小心,小肘重重地撞在了腹上,顿时,殷红的鲜血淌了一地。随即,她一头栽倒在了那片血泊之中……当时的秦守善,是被村长用大喇叭广播了十几遍,才惶惶赶回家里来的。她当时已经人事不知,听秦守善后来自己说,在赶往医院的一路上,他是几次停住那辆破牛车,把手放到她的鼻前,去试她还有没有呼吸的。后来,经院方极力抢救,她总算保住了性命,却被告知:“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在出院回家的路上,她实在口渴难耐,就跟秦守善说了。也就那么巧,正好这时迎面开过去一辆大卡车,秦守善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转过脸来对她说:“你还真有点子福气,刚才开过去的那辆车里扔下来一地的苹果皮!你吃不吃?我下去给你捡?”
咳,一想起这些辛酸的往事,她就心如刀割。
那么,就想想以后,想想将来?可是,她的将来又是什么呢?
她的儿子秦柘吗?可惜他憨厚有余,志向不足,既没有秦守善的心机和口才,也没有她的这份吃苦耐劳的精神,基本上是一个寡言罕语,似有器量,实无远图的人。儿媳妇银珠,貌似诚恳,礼节周全,其实骨子里相当不简单,她很能洞悉别人的心事,因此很容易左右和挟制一个人,做事情口蜜腹剑却一点也不会露出马脚,城府之深、花招之多,似乎更在秦守善之上,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招惹的恐怖分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女儿黛罗最慰己心。然而,在她的身上,却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那秘密,像个随时会燃烧起来的大火球一般,时时让她提心吊胆,如坐针毡。有时,它就像一个鬼影一般,咻咻地嗅着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闯进她的心扉,疯狂地将她噬咬起来……
她简直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这时,她听见黛罗在喊她。
她知道,那是她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她深深地咽了一口气,强打精神,悄悄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应了两声,向着家里走了回去。
一顿十分温馨的早饭,杜鹃却吃得没情没趣。
饭罢,刚刚收拾停当,一夜未归的秦守善拖着两只红眼边儿,没精打采地回家来了。杜鹃见了他这副德行,按不住心中火发,却也只有等着黛罗出去了,才向他质问了一番。
秦守善懒得跟她对三对四,见她不谅苦衷、紧紧相逼,便福至心灵地向外面大喊了一声:“黛罗!”
黛罗听见,便忙跑了回来,问:“什么事?”
秦守善说:“还有面没有?给我端一碗来。”
黛罗煞是疑惑地“哦”了一声,心想:“不是说已经吃过了吗?”她过去洗了手,重新给他把饭菜端上桌来。一切就绪,她刚要离开,秦守善竟又连声吩咐着:“拿碟醋,端辣酱。”一会儿又让拿报纸,把桌子旁边那盆刺球挪远点儿。黛罗便只得又折回身来,满屋子一通乱转。
秦守善一面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一面故意和黛罗东拉西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总之,就是一刻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杜鹃见他又把黛罗拉出来做挡箭牌,心中怒火是越攒越盛,眼看就要按捺不住了,索性转身甩手,要躲出去。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却不料,秦守善竟在后面嬉皮笑脸地叫住了她:“秦大嫂,干什么去?”
杜鹃没好气地说:“清扫后院去,给羊圈除除腥臊,把那些烂草臭藤铲除干净,省得发霉了!”
秦守善听了,倚风作邪地把旁边的一沓报纸掀得哗哗作响,故意拨她的火:“咳,凡事自有它的道理,自有它的规律。那也不是你想铲除,就能铲除干净的。就比如羊圈里的那股味道,那早就是入了骨的,难道你还有本事把它变成香水的味道?还有那些野草藤蔓,你可不要太小看了它们,它们慷慨的精神,可是值得大颂特颂的——只要对人有益,它们就甘愿鞠躬尽瘁,甘愿自我奉献,甚至,宁可被践踏,哪怕是被践踏倒了,也要再顽强地站立起来。它们不惜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装点大地,却从不奢求人们对自己的任何恩典回报。在我看来,这些小草藤蔓的品格,倒是比很多自以为是的人要高尚,招人喜欢得多呢!”
杜鹃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浑身打颤。可她在看了一眼女儿之后,只有强压万丈恶怒,假作不理会,只管继续往外走。
秦守善抓住了她的软肋,就肆意忘形起来,竟又一次把她给喊住了:“财政部长,你先给我拿2000块钱,再去忙,啊?”
杜鹃见他竟是这般奸狡恶劣,气得周身气血乱窜。她狠狠地咽了一口恶气,粗着嗓门说:“不是昨天才刚给了你800块,都干什么了?怎么又来要钱?!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那么容易赚的吗?”
秦守善冷笑着把报纸掷下来,说:“什么是你的钱?你用不着天天跟我这儿夸功邀赏,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命,我没把那九天仙女娶下来,你的那点儿能耐也没真正了不起到哪里去!别说别的,就是和快板里的‘勤大嫂’比,你都差得远去了!居家过日子,总要图个心平气和,干什么总把那点儿小小不言的功劳天天摆在脸上,挂在嘴边儿?再说了,要不是沾傍我的这点儿福气,你也想有今天!做人嘛,不要太过于精明算计了,凡事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是最好不过的。如果事事处处都要求明明白白,都要去斤斤计较,那是一定会伤神,伤心,伤身的……”
杜鹃被他刺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郁积的怒火顿时像是火山爆发一般,她再也顾不得黛罗还在眼前了,咄地转回身来,冲上前去,一把将秦守善手里的饭碗抢过来,向着墙上摔了个稀烂。指着他鼻头便骂:“秦守善!你不用明藏暗指,你就直接说伤我的命不是更好?早早把我伤死了,你好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早点娶回来!” 换了只手,又骂,“你拿镜子去照照你这副嘴脸,看看你如猪不如,如狗不如!猪也比你仁义,狗也比你干净!你还敢说我沾傍你的福气,你还想娶九天仙女!我呸!你这辈子娶了我,也是你祖坟上冒了八辈子香烟了!”
黛罗吓得眼睁睁,无计所奈,早已抱着杜鹃簌簌泪下了。
秦柘和银珠这时也都跑了进来,慌忙将他们拉的拉,劝的劝。
杜鹃气得还骂:“像你这种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阴损邪恶的东西,你还想着功名抱负,老天爷长着眼呢,他就不可能让你这种人发达了!像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就该被天打雷劈,你就该暴死街头,你就活该死了都没有棺材睡!”
秦柘见她骂得太过火,急怒交迸地喊道:“行了!有你这样的吗?还人家欺负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欺负谁呢!”
杜鹃被他呵了一个愣怔,简直要闷绝过气去了。好半天,才带着哭腔向他嚷道:“谁欺负谁!谁欺负谁你知道个屁!你倒说说看,到底是谁欺负谁!”
秦柘见她又要哭了出来,不禁心中一软,只好又放低了声音去哄她:“气性总这么大,我永远也评价不出你们谁对谁错。反正今天,我就听见你在那里大呼小叫的骂人,人家说话一直都低声细语的,我没听见人家还你一句。”
秦守善听了,态度愈加谦和起来,掐头去尾地向儿子和媳妇备述了前因后果。使忍辱成为可能,使无限的包容成为了真实。又说:“你们也不用劝她,你们谁能跟人家说出个山高水低来呢?人家这两年给家里赚回钱来了,在这个家里,那是上上下下的头号功臣!不把谁放在眼里也是应该的。不痛快了,想拿谁出气,想把谁的人格践踏成一堆臭狗屎,谁就得白忍着。还得满脸笑容一脸高兴地听着,忍着。稍微有一点儿不顺人家的意思了,看见了吗,就是这种鸡犬遭殃的下场。”
秦柘见老爸屈辱成了这样,心里十分难过,连声向他安慰道:“我们都知道,我妈她就这么个脾气,您就多让着她点儿吧!”
杜鹃听了,气得有冤无处诉,跳起来,便甩了儿子一巴掌:“我把你这瞎了眼的混账!他那是故意在给你们演戏,装给你们看呢!他天生就是一个伪装高手,假仁假义,坏事做绝!不是戏子,胜似戏子!”又骂,“秦守善,你给我小心点儿,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以为你凡事都做得精明机巧,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瞎子!你以为你的手段高明绝顶,总能叫人身上没伤,嘴上难说,心上有血!好,你不要脸,你不是会装吗?我今天就把你的臭老底儿全都揭出来晒一晒!你满世界去问一问,就算是那些最低级的下三烂,他们有哪个是回家里拿着老婆挣来的钱出去吃喝嫖赌、胡作非为的?你看看你找的那个货色,一对扫帚眉,两个烂眼边,一嘴烂牙根,如猪不如,如狗不如!我呸,你个瞎了眼的无耻下三烂!”骂着,她就哭了出来。在满怀的凄怆中,又放声大哭起来。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哭出来一样。
黛罗见她如此悲伤痛哭,只觉得心如刀割,身似油煎一般。连忙又拍又哄,娓娓解劝。可还没劝两句,她自己也哭了。杜鹃原本为了她,不惜要将一切的委屈悲辱全部咽下去的,现在却见她也哭得气噎声塞,娘俩索性抱在一处痛哭起来。
秦柘直挺挺站着,又急又痛,不知到底该如何抚恤母亲和妹妹,一时竟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他见老妈越闹越凶,老爸落了个气上负气,只觉得自己简直毫无半点用处,他心里有话不敢说,不开口又不行,开口又怕再戳了老妈的心,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好似万箭攒身一般。
最后还是银珠上来,使眼色让他带着秦守善先避出去了。又见面前的娘俩哭得悲痛,不觉便也辛酸起来,叫了声“妈”,又叫“黛罗”,红着眼圈把她们扶在了沙发上。将杜鹃身前背后又拍又揉,又绞了两个新烫的热毛巾把儿,沏了茶。见她们总算渐渐平缓了下来,才去收拾了碎碗,清理了现场。
收拾好了一切,便又上来,一声声地叫着“妈”,说:“居家过日子,谁家不是磕磕碰碰的呢?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出来,闹一闹,也就过去了。可是妈,以后,再遇到什么事,咱们有一说一,可不能只顾着解气,再说那些没影子的事了。那样,不但伤了自己人的心,让外面的人听见了,也会给人当笑柄的,不是吗?”
杜鹃听了,心里一阵阵直往外发凉。她深知,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孩子们都会一致认为,她只是一时心里不痛快,拿人随便撒气,乱骂一气的。秦守善做事,既奸且辣,既遮了众人的眼,又戳着她的心,她是有气不能出,有口难于说!又一眼看见黛罗的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不觉心如刀割,后悔不该当着她的面争这口闲气。她那眼睛一哭肿了,整整一天都消散不下去,都没法见人了,心里不禁越发把秦守善恨死。
正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串笑声。却是郝中和娇唯说说笑笑的来了。一见了黛罗,她们便喜上眉梢地直说:“黛罗,可是了不得了,从印度来了两位高僧,听说是南宫老师以前认识的朋友呢!他们的师父明天要在净影寺举办讲座。知道南宫老师和东方老师在东口,所以就特意让他们过来接他俩来了!”
郝中又补充道:“东方老师和南宫老师正好看见我们路过,就让我们过来叫着你也一起去呢。”
两人又喇喇地说了一阵,才忽然发现黛罗的两眼竟是红肿肿的。不觉怔怔地四下里张顾了一阵,一见杜鹃的脸上也似有哭泣之状,便都立刻安静下来,再不敢随意说笑了。
黛罗见她们这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努力向她二人堆出一个笑来,走到隔壁洗脸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说:“你俩去告诉他们一声,说我今天家里有事,就不去了。”
郝中、娇唯一听,不觉便一起鼓着嘴叹息起来。二人都默默地偎着她一处坐着,也不再说话,也不肯离去。
杜鹃一见她们小姐仨这副形容,心中十分不忍,就说:“黛罗,家里没事了,你还是跟她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去吧。在家里闷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也该到后院去看看那两只小羊羔去了!”说着话,就果真站起来,出去了。
黛罗见状,也忙站起来,脚挨脚就地跟了出去。
杜鹃一回身,见她跟了出来,就说:“好孩子,听话,妈向你保证,肯定再也不会有事了,你就放心的跟她们一起去吧!”
黛罗说:“不,我哪也不去,我陪着妈。”
杜鹃“唉”了一声,眼睁睁看着她,一时也无计所奈。黛罗外表虽则柔弱,可是她一旦犯起倔来,那是谁也拿她没办法的。在她只有4岁多的时候,因为和秦柘抢一块烧土豆吃,被她奶奶推了一把,骂了句“赔钱货”,从此,她每次回家都要绕过奶奶的家门,从房后的那堵小西墙翻墙而入。那个时候,他们和奶奶住在同一排老屋中,奶奶一家人住东厢房,他们住西厢房,大家共同的那个大院门是朝东开的。所以,每次要回家,必须先经过奶奶家的房门。就那样,她那一跳,就是半年多,谁说都不管用。幸而后来分了家,否则,恐怕她就要一直那样跳下去了。
“唉!”杜鹃深深地叹息起来,又把黛罗看了一看,她那副样子,真让她又难过,又懊悔不已。她看见郝中和娇唯这时也跟了出来,就再次向黛罗挥了挥手说:“乖,听话,出去玩你们的去吧!”却见黛罗还是只管跟着她,就停下来,把她搂在怀里,托起她的小脸亲了一口,说,“你连妈的话也不听了?快去吧。”
黛罗不禁又流下泪来,也不说话。她走她也走,她停她也不动。
正在这时,南宫元宸和东方樱西也一起来了。
南宫元宸一眼看见郝中和娇唯,就笑着直说:“让你们俩来喊人,人没喊来,你们自己也没影儿了!”
郝中和娇唯也不敢和他再说笑,只悄悄地向他直摆手。
南宫元宸会意,这才悄悄向黛罗母女看了过去。这才知道,是家庭内部出状况了。
东方樱西遥遥地就看见黛罗似有哭泣之状,心内已是一沉。黛罗这时见了他,眼泪竟又轰的涌了出来。最后,竟抹着泪转身走回屋去了。杜鹃一见众人来时喜气冲冲,现在却都这样扫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忙换上一副笑脸来,招呼大家进了屋,又忙说:“都怪我不小心,弄坏了她一幅最心爱的字画,招得她哭了一早上!”
银珠为大家端上了各色果点。杜鹃笑着给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介绍了她。二人见她清秀文静,对人十分周到有礼,都对她印象特别好。
过了好一会儿,黛罗才重新洗了脸,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静静地坐下了。杜鹃见她情绪稳定了许多,就笑着说:“这件衣服换得可真好,我们黛罗更像是那画上下来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