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然
不知不觉中,一个暑假就要过去了。
东方樱西的单位就要开始上班了。加上这几天里,他姑姑一连打了多少次电话来抱怨催促,先从家里的鸡毛小事埋怨起,到现在的世道人心,乃至整个宇宙的变迁,天气的不正常,再到他的自幼多灾多病,和她为了他牺牲掉了的将近大半生的大好时光……聒噪得他头疼耳胀,脑目轰鸣。
他和南宫元宸商量了着,准备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返回北京去了。
之后,他们便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了。一想到黛罗,可真是愁人。自她知道了真实的身世后,就一再表示,要把自己的工作关系,也调回到东口来了。那天,在郝中的生日宴上,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确了。如果不是半途中出了杜鹃这桩事,想必,她早就已经在着手办理这件事了。
二人恍惚辗转了一个晚上。从不抽烟的南宫元宸,居然一支接一支地吸起烟来了。床头地上落满了烟灰。第二天一早,二人便又都来看黛罗了。
此时,黛罗家的院墙外、屋顶上,满眼都被绿漫漫的爬山虎遮覆着。这些原本不起眼的、并无一些根基之物,是从不会与谁论讲道理规矩的。只要有机可乘,它们就只管一路叨窃非据、越俎代庖地攀爬上去,牵藤扯蔓、含羞带笑之间,就把那一片又一片本不属于自己的地盘盘踞得再无一丝的闲隙了。在那一派碧荫的掩盖之下,是火焰的咆哮,欲望的沸腾,野心的啸泄所交织出的一场醉心大乐。仿佛是在布告天下:四时有序,万物谐和。蝉们正躲在不知哪一片的绿荫里,力竭声嘶地长鸣着。也不知是烦厌了这个浊重的红尘世界,还是突然了悟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黛罗一向都有早起的习惯,今天却直到日上三竿后,才醒。醒来后,也无心梳洗,表情一直恹恹的,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银珠和秦柘都赶着跟她说话,明显向她讨好,她也不怎么搭理,就好像站在她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些空气而已。就连后来郝中和娇唯来了,彼此变着花样的逗她开心,也并没有让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便只好将他们准备离开的打算,先隐忍了下去。
南宫元宸指着墙上那幅《秋庭婴戏图》的十字绣,连声赞赏。说是:“灵心慧性,绝艳惊才。”东方樱西也一脸春风地指着旁边的那幅篆体《满江红》,说是:“乍看只觉和婉,细品方知情伤。笔法真率自然,不受控捉。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实在是大家气象!”
这样一来,气氛才总算稍有缓减了。
谁知,午饭开始前,在银珠的一番连环炮似的发问之下,南宫元宸说到兴头上,一个不小心,还是把他们即将启程的事情给说漏了。虽然他很快便幡然打住了,接着又插科打诨,连忙转移着话题。黛罗还是不由得眼内一阵刺痛。她低下头去,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翻着。半天,忽压抑不住地在那报纸后面嘤嘤啜泣起来。最后,竟又翻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掩着门哭去了。
大家看时,见那报纸被泪水打湿处,刊登的是一则悼念学界泰斗季羡林先生的文章:
随着文化老人们的仙逝,靠什么挽救日益变味的人品、学品?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些文化老人的人品、学品,是因为一个国家也好,一个民族也罢,要强盛起来,不仅要强在经济、军事、科技上,更要强在文化、思想、制度上。环视全球,凡是强大的国家和民族,无不是文化、制度受尊敬的、被模仿的。而这些实力的培养,就看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多少优秀的学人。假如我们的学人都忙于学识变现,忙于走穴圈钱,不安于书斋,耐不住寂寞,那么,我们的学术和文化谈何强大……
郝中首先便连声叹息起来:“难怪,平时我们在一起,谈论当今的文化名人时,她最敬佩的,就是这位学贯中西的老先生了!”
东方樱西这时真正体会出黛罗的心意来,心中不禁柔情攒动,便忙跟进去安慰她去了。
银珠一见机会难得,便忙将南宫元宸请到了一个僻静之处,倾心吐胆地向他说了起来:“黛罗这阵子,一直在跟我们闹情绪。先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两天,听她那话里话外的,我才总算是明白了她的心思。她这是想要跟你们一家人骨肉团聚去呢!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可是这个傻丫头,她还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呢。平心而论,这么好的一个妹妹,我们可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她离开的。不过,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更何况,黛罗她从小就心高志远的。说出来也不怕您笑,光是我本人,就不止一次听见过那些相术高人说,像她这样非同等闲的人,注定就要早早地远离父母,远离家庭的……这,其实……不是已经应证了吗?咳,我妈在的时候,最疼的就是她了。现在,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要是再不知疼知热多关心着她一点,替她把以后的大主意给拿定了,就算是我妈她在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怪我的。”说着话,竟急煎煎地落下泪来。
南宫元宸听了她的一席话,真是喜不能禁。原来,黛罗竟然有这样的心思。这可真是太出乎意外,太令他惊喜过望了!
银珠便又趁机娓娓地向他嘱咐了好大一篇话,让他到时候千万不要和黛罗把话说得太直白了,以免触犯了她,倒不好了。
南宫元宸一时被幸福迷住了心窍,虽然频频点头答应着,但却并未将她后来的那些话,太放在心上。因而,不一时,他还是在满怀激动的情形之下,把话说造次了。黛罗在又惊又气之余,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立在那里,两眼灼灼地看向了银珠,却也不屑与她辩驳。最后,竟连东方樱西也未能幸免,一律被她晾在了一旁,都不理了。
这样一来,竟足足过了两天,他二人才终于得以使她肯站住听自己一句解释。
南宫元宸不觉悔上心来。这天傍晚,他让郝中给黛罗送来了一幅书法作品,是用小楷抄写出的左思的那篇《悼离赠妹》四言诗。黛罗一眼便认出,上面那雅重敦朴的字迹是东方樱西的亲笔,喉咙便已哽住了。尤其当她看到“穆穆令妹,有德有言。才丽汉班,明朗楚樊……”时,已有两行热泪挂了下来。
这边,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总也等不到郝中来回复消息,直等得心猿难按,只得又一起找上门来了。谁知,黛罗这时候却并不在家里。他们问了银珠、秦柘,又过去找到了郝中和娇唯,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是去了哪里。南宫元宸一时急得兀自打转,后来还是东方樱西心中一动,想着她很可能是去了杜鹃的坟地,便忙与众人赶过去一看。
结果,果中他所料,黛罗此时正在杜鹃的坟地。一身雪白素衣,桑娥石女一般,茕茕独立在她妈妈的墓碑前,正哭得伤心。面前那堆已经燃成灰烬的纸钱,都“沙沙”地飞起来避到半天里去了。似乎,就连它们也不忍听闻那令人心碎的悲声。南宫元宸看着这一幕,只觉悲感万端。无论他是怎样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眼泪还是又一次滚了下来。他望着那墓碑,泫然了好一阵,才转脸叫了声:“黛罗,”哑着喉咙向她说,“我已经认真考虑清楚了,我会尊重你的所有选择。如果,你决定从此要留在这东口,那么,这次我和樱西一起回北京交接好那边的一切事务之后,我也到这里来定居。从此,我替杜鹃阿姨来照顾你……”
黛罗挂着满脸的泪水,一直低着头,默不作答。
让黛罗没有想到的是,从她妈妈的坟地回来的当晚,南宫元宸就真的过去找郝桂珍去了,向她说出自己今后将要长居东口的打算。这样一来,东方樱西竟也跟着活动了心思。
又经过两个漫长的不眠之夜,这一晚,黛罗终于还是想通了。她决定,还是先跟着他们一起回北京去。毕竟,那里还有她的工作。那是她那么努力、拼搏,才得到的。临走前,她特意与银珠进行了一场长谈。
她简直没有什么铺陈,开门见山地就问向了她:“告诉我,你真心爱过秦柘吗?以你的条件,你是不是就只是为了要和我赌一口气,你才嫁到我家来的?”
银珠被她问得撞在了心坎上,心内一阵血潮澎湃。却竭力掩饰着说:“傻丫头,你在说什么呢?”
接下来的空气,就十分僵冷了。黛罗一直冷冷地看着她,记忆又回到10几年前:那时,她和银珠都在温县一中上中学,银珠比她高1级。那时,她们两人都是学校舞蹈班里的尖子生。在一次大型的汇报演出前,银珠因为对她的过分嫉妒,竟临场偷走了她的演出服。眼看离上场就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所有的人还在后台乱哄哄地帮她这个领舞到处找服装。舞蹈老师知道了消息,急得脸都黄了,气急败坏地将所有的人都斥责起来。万分急迫下,黛罗灵感激动,竟然用女同学们的丝巾,为自己临时“设计”了一套五彩缤纷的“服装”。这样一来,不但成功救了场,还赢得了意外的轰动效果。并且,从此还成就了她在服装领域的发展。
后来,她从郝中和娇唯那里听说,当时,有人亲眼看见银珠将她的演出服裹在报纸里,然后,直接扔进垃圾箱里去的。这件事情,直到现在,她都一直没有正面向银珠问起过。现在,她很想让她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心存不善,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还有就是:君子乐得做君子,小人冤枉为小人。
于是,她静静地发出一股冷气来,向她说:“世间的一切,无非就是因果二字。种下了什么样的因,自然就会有什么样的果。正所谓‘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人生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讲,逃避不一定躲得过,面对不一定最难受,转身不一定最软弱,得到,也并不一定能长久。”
银珠听了她的这番话,无异于是受到了诅咒一般,不禁耳热眼跳,内心像是火烧一般。是啊,这么多年来,她又何尝真正好受过一天呢?
当初在学校里,黛罗就是全校最为光彩耀眼的人物,她的一切,无一不让她深深嫉妒。尤为可恨的是,就连当初正与她沉浸在热恋之中的初恋情人——那个全焦作市赫赫有名的体育冠军,也因为见到了黛罗之后,而情难自禁,竟狠心地对她绝尘而去了!为此,她几乎流干了泪水,痛断了肝肠,最后,一连自杀了几次,也没能再让他回心转意。而他,最终也并没有赢得黛罗的另眼相看。反而还让她当着许多人的面,批评他“用情不专,见异思迁”。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痛恨自己的男友,却将一腔的怒恨全都转移到了黛罗的身上。她认为,自己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黛罗而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发着誓,要用今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来报复黛罗,让她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悲恨之余,她最终选定了秦柘。以她的聪明和心肠之坚忍,秦柘蠢得与一头猪无异,如何能配得上她?不过,她没办法。为了达到目的,这是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然而,与黛罗越是挨得近,她就越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内心究竟有多么丰富、明慧!因而,就会越发惶恐和不堪忍受。常常一边笑着,一边暗暗心碎。多少年来,每一念及黛罗, 障在心头的恶恨总是有增无减,明里暗里,她对她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多少次铺谋设计而终究又何曾真正如愿过一回呢?每次,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在她离最后的胜利就只有那么一步之遥的时刻,不是杜鹃站出来替黛罗挡了灾,就是那黛罗自己吉星高照,总是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为此,她恨得骨头都发凉了,全身的筋骨都要迸裂了,也根本无济于事。如今,总算是苍天有眼,黛罗眼看就要被她逼得无立足之地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再和自己较量的资格了,今后,在这个家里,只有她银珠才是可以指点乾坤的人!想一想,可真是痛快。没有了杜鹃的庇护,她只是那么小小地施展了一下手段,黛罗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就被彻底地拔除了。而当她发现自己中了圈套,想要奋力脱身之时,早已是万难回头的了!
然而,现在,明明自己已经彻底地胜利、如愿了,可是,为什么,自己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是因为她目睹了东方樱西对黛罗的一片款款真情,殷殷之心吗?那种男人疼女人,最让人感动的,出自最真心的疼,最真切的爱吗?还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南宫元宸对黛罗的一片眷眷无穷的血脉深情呢?是的,她亲眼看到了,并且还深入骨髓地体会到了。东方樱西对黛罗的爱,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的,不畏势不重利不惜命,肝胆相照,至死不渝的,可以随时为对方付出生命的人间至爱!而黛罗居然能拥有他这样的一个人的如此的真爱!至于那南宫元宸,那就更是不必多说什么了。虽然,他和黛罗才只是这么短时间的相认,可他对她的感情,那可是远胜于从小和黛罗一起长大的秦柘的千百倍的……
和黛罗比起来,她究竟像什么,又算什么呢?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黛罗总是一辈子都能有这样的好福气?为什么,天底下所有最出色,最优秀的男人,都要自觉不自觉地围着她团团转,都会对她那么情有独钟,都要和她有着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呢?眼下,看似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可她又何尝不知道,等在黛罗面前的,又将会是何等无可限量的锦绣鸿程呢?说不定,从此以后,她就要一步登天了呢。而那个将她托上天的人,正是她银珠自己。
她只感觉到,这时,自己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懊恼得简直想要点起一把冲天大火来,不知立刻把谁杀了才好。
现在,她迎着黛罗的目光,实在避无可避,低头半晌,终于还是绽出笑颜来,向她大套长篇地说了一堆题外话。黛罗知道已是多说无益。这个世间,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多智近妖,巧于作伪。关键时刻,非常善于为自己避重就轻。于是,她在心里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走出门来,她才发现,乡邻们竟不知何时都已知道了消息,这时,都不约而同地赶来送她来了。郝桂珍、牛二嫂、李石榴、王菊玲、王绍生、王宝根、郝中和娇唯以及她们的家人,竟黑压压地站了一院子的人。
院子里,一时陷入了一片沉寂。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惟有风传花信,雨濯尘埃。